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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进“文学政治学” 建构的又一力作
——评刘锋杰 《“文学政治学” 十形态论》

2023-09-06王洪岳

中国图书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政治学文论正义

□王洪岳

【导 读】 文学政治学是近年来由我国学者刘锋杰提出并进行创构的一个文论分支学科。 在10 多年前, 他就提出了这一概念和分支学科。 在新著 《“文学政治学”十形态论》 中, 他总结、提炼出中西10 种典型形态, 并进行了深入的学理探析和理论升华。 这样的创构既需要理论家宏阔的学术视野和扎实的资料解读功夫, 更需要学者的担当精神和思想情怀。 在文学政治学建构之路上, 他筚路蓝缕, 披荆斩棘, 贡献了具有中国话语特色又具有世界性价值的新文论。

文学理论家刘锋杰先生近10 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文学政治学” 的建构和研究。 他由研究中国现代文论家、批评家、文学象征论、张爱玲等, 逐渐转向了 “文学政治学”的创构。 “文学政治学” 理论雏形最早可追溯到他提出“文学如何想象政治” 的命题。[1]稍后他又提出“艺象形态” 概念取代“意识形态”概念, 用“艺象” 指代文学的审美观照属性。[2]这样, 他就以 “文学想象政治” 这一理论将“想象” 和“艺象” 作为连接文学与政治的新的理想中介, 重新梳理文学与政治百余年来错综复杂的关系, 从而推进了“文学政治学”。 “究其理论的背后, 实际上是致力于挖掘和阐释文学文本的文化政治的修辞审美特性。文学和文化可以影响政治, 既不丧失文学的特质, 又可以对政治文明建设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而不再陷入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工具论窠臼, 这是刘锋杰‘文学政治学’ 建构的理论意图之所在。”[3]基于这一学术建构的意图, 他于2013 年出版了“文学政治学” 奠基性著作—— 《文学政治学的创构》[4], 通过研究清末民初以来的文学与政治关系论争, 他正式提出了“文学政治学” 概念和学科构想, 并为此做出了筚路蓝缕的学术探索。

之后, 他继续致力于文学政治学的学科建构和理论探讨, 将其推进到了相当深入和初具学科规制的程度, 他于2020 年出版的专著《“文学政治学” 十形态论》[5](以下简称 “《文学政治学》”) 就是这一研究的最新成果。 通过概括、总结和论证“文学与政治关系” 的十种形态, 该著为“文学政治学” 学科建构进一步夯实了地基, 开辟了新路。 作者选取了中西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十种形态, 即中国的“政教论” “文道论” “诗史论” “人本论”“想象论”, 西方的 “理念论” “自由论” “批判论” “权力论” “正义论”, 并以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辩证方 法、比 较 方 法、中 介 方 法, 在《文学政治学的创构》 之基础上, 深入辨析和论证了文学政治学的表现形态、内在肌理, 为最终创立 “文学政治学” 奠定了学理和方法论基础。

一、五大中国形态与文学政治学的建构

从学科构建来看, 文学政治学自然是文学和政治学交叉的产物。刘锋杰通过丰富的历史资料的考辨,结合相关理论, 提出并较为系统地论证了中国古代三大文学政治学类型: 政教论、文道论、诗史论。

具体到“政教论”, 作者在探讨了其产生和发展过程之后, 深刻地提出: “不应简单地否定‘政教论’文学观所主张的政教色彩……一边突出文学的政教性, 一边突出文学的审美性。”[5]29刘锋杰对这一 “古代文论的主要传统” 的辩证认识和论证, 持论公正、准确、客观, 既可纠正百余年来学界彻底否定的偏颇观点, 又可为新时代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探讨即“文学政治学” 的建构夯实第一块基石。

他把“政教论” 分为“美刺说”“教化说” “温柔敦厚说” 三个学说。 从 “美刺说” 又分出 “美颂”和“怨刺” 两种风格, 论者对这两种亚类型并不是同等地认可, 而是把价值评判的天平放在后者上, 一部《唐诗三百首》 就是明证, “怨刺” 之作存而“美颂” 之作无。 为何文学政治学如此看待美刺说? 他先是引了著名文论家何西来的观点:“杜甫的应制诗如 ‘五夜露声催晓箭, 九重春色碎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 宫殿风微燕雀高’ 之类, 谁个还记得? 倒是他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样并非给皇帝脸上贴金的诗句, 却铭刻在千秋万代的读者的心里。”[6]接着设问: “为什么暴露批判的作品要比歌颂献媚的作品更长久呢? 因为歌颂献媚的作品未能表现生活真实, 也未能体现作者的真情实感, 往往受到政治的制约而显得虚假, 所以不能流传长久。 暴露批判的作品却因为能够表现生活真实, 体现作者与人民的真情实感, 所以才能永久地打动人心,被文学史所承认。”[5]40刘锋杰通过讨论孔孟到柳宗元、范仲淹的思想观点而有力地论证了偏于“美刺”、充满忧患意识之作对于 “政教论”的重要性。 正是由于这种浓郁的忧患意识, 才使得中国古代最优秀作家的思想情怀和艺术品格不至于滑向肤浅、谄媚的颂圣之途。

从“教化说” 可分出 “善教百姓” 和“善教统治者” 两种。 这一区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此前的理解和阐释往往仅及前者, 而忽略了后者。 古代文人士大夫试图通过诗的教化来影响和制约当权者, 这一意图无疑是美好的, 所以“教化说”不能仅仅理解为教化民众, 更为重要的是教化统治者。 这和西方的诗人是(美善、正义) 立法者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由于西方有超越性的上帝, 有和世俗王权并驾齐驱的宗教神权, 国王或皇帝才受到制约而不至于像东方皇帝那般生杀予夺、为所欲为。 因此, 当诗人提出自己就是立法者的时候, 当诗人以其美妙诗作来呼唤自由的时候,其遭际就远比遥远的东方乐观得多。所以, 刘锋杰提炼出的 “教化说”之“善教统治者” 这一文学政治学的理论意义非常重大。

“温柔敦厚说” 可分析出: 第一, “写作(修辞) 策略”, 体现了古代文人的政治智慧和艺术表达机智。 第二, 中和之美的 “审美情趣”, 充分体现了“温柔敦厚说” 的要旨。 但刘锋杰吸取刘勰的观点,即肯定中和之美, 也不断然否定像《诗 经》 中 的 “幽 厉 昏 而 《板》《荡》 怒, 平王微而 《黍离》 哀”、《离骚》 的“绮靡以伤情” 等风格。第三, 抒情风格—— “发乎情, 止乎礼义”。 关于“情与礼义”, 作者分出更细的层次进行辨析, 并分别以明代王祎的“理情性”、宋代韩驹的“正其心志” 和元代卢挚的“情性之正” 等为例, 来说明这一源远流长的文论学说的丰富内涵和多样的表现方式。 作者在进行这种层层剥笋式的分析解剖后, 又把笔锋转向了其反面即否定这一学说的思想潮流, 从挖掘、阐释关于这一学说的主流建构派, 到对这一学说持批判和否定的解构派的观点, 均进行了深度评述, 最后将笔触放在对近百余年学界相关的否定性研究之弊端再辨析和评判上。

“文道论” 是“文以载道” 理论的缩语。 用朱光潜的话, 就是它的短处和长处都因为“看重实用和道德”, 其“短处所在, 因为它钳制想象, 阻碍纯文学的尽量发展; 长处所在, 因为它把文学和现实人生的关系结合得非常紧密, 所以中国文学比西方文学较浅近、平易、亲切”。[7]既然中国文学史建基于充分肯定两千年中国文学的前提下, 而又对其充足理由的“文以载道” 持否定态度, 这就造成巨大矛盾。 对此, 刘锋杰指出, 现在到了应该再一次拨乱反正, 还“文以载道” 一个实事求是的公正评判的时候。 他指出, 在某种意义上 “文以载道”是“一个文论原型”。 进而他总结出“文道论” 的三个特性, 即载道之“道” 的超越性、载道之“文” 的本体性、载道之 “载” 的个体性, 并分别与文学工具论的政治政策化、技巧实用化、作家工具化构成对照关系, 这就深刻揭示了“文以载道”说的特性与内涵。 最后, 他针对百年新文论史将“文以载道” 说当作靶子而展开的批判进行了透视和分析。 他把这些批判分为三种方式,一是周作人认为孔子删《诗》 是为祸甚于秦始皇焚书坑儒; 二是陈独秀认为韩愈以降至曾国藩之文以载道犹八股文之所谓“代圣贤立言”;三是胡适等人认为文以载道阻塞了文学的全面发展。 刘锋杰认为, 相反, 在古代文论研究领域如郭绍虞把文以载道分为“三派二观”, 即贯道派(韩、柳为代表)、载道派(朱熹、二程为代表的文道观与王安石为代表的教化观) 与明道派(三苏为代表), 在这其中, 郭最推崇明道派。 而钱锺书针对周作人的观点,主张打破言志和载道的二元对立,即认为二者一是论诗, 一是论文,应各司其职, 不应取此舍彼。 在此基础上, 刘锋杰提出从文以载道转向“文以载人” 的新文论思想, 从而全面总结和反思了关于文以载道的古代原型、近现代批判和当代应有的学理态度。 这一思路正好暗合了关于这一文论所走过道路的正反合的思维规律。

“文道论” 从文学本体维度对政治制约和提升, 而“诗史论” 以其客观性来论述文学与政治关系, 它指向历史维度以限制政治与批判政治。 通过对 “诗史” 概念、类型、特性的辨析, 刘锋杰论析了诗史论与文学政治学的表层与深层关系。总体上看, 诗史论的产生、发展与中国古代丰富的史传传统有关。 诗评家和诗学家以史为标准来论诗而产生的诗史论正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无论以杜甫、白居易为代表的诗史性大诗人的创作, 还是《毛诗序》以降诗论家们所论的诗史性诗人诗作, 真正的诗史性作品往往不是那些歌功颂德的 “正风正雅” 之作,而是强调在不幸的乱世中的“变风变雅” 之作。 清赵翼 《题遗山诗》“国家不幸诗家幸” 之说正是对这一诗歌史特征的高度概括。 另外, 诗史论还寄托了古代士人和诗人追求“诗有史义” (钱谦益)[8]等更加恢宏的诗学思想, 特别是黄宗羲“以诗补史” 思想[9], 体现了“将诗提升为文化道义、历史良心、世间正义的诗性见证”。[5]126

上述教化论、诗史论、文道论三论为刘锋杰从中国理论资源和阐释学角度为“文学正义” 理论的提出奠定了基础。 另外两种中国文学政治学形态是人本论和想象论, 由古迄今, 到当代成为蔚为大观的建设性文论。

中国古代文论至少从墨子及孟子开始, 就具有强烈的民本思想。墨子曰: “兼爱” “非攻” 思想站在民众立场, 猛烈抨击鱼肉百姓的无耻当权者, 从而带有明显的民本思想色彩。 孟子的 “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 思想让后世皇权独裁专制者惊恐不已, 朱元璋下令禁毁《孟子》 就是明证。 至现当代, 人本主义、民主主义在西学刺激和影响下, 以不可遏制的气势荡涤着专制独裁的污泥浊水。 近代以来, 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宋教仁、蔡元培、陈独秀、鲁迅等率先觉醒的一代代士人知识分子, 继续追求民族独立、政治民主的伟大事业。 中间虽然遭遇俄苏、日倭侵扰, 但是中华民族追求自由的艰难奋斗一直没有停息。 改革开放以来, “人本论” 文学思潮重续昔日辉煌, 哲学主体论影响了文学主体论, 哲学人本主义影响了文学人本主义, 从而开启了波澜壮阔的文学新阶段。 钱谷融、李泽厚、王若水、刘再复、何西来等理论家与白桦、高平、公刘、邵燕祥、戴厚英等文学家相互映照、相互影响, 共同谱写了新时期人本主义文学美学的新篇章。 刘锋杰以理论家的眼光和气度, 对“人本论” 文论发展和社会政治较为清明之间的关系, 做出了中肯、全面、深刻的论述。 在梳理了自20 世纪30 年代至“文革” 中关于“人本论” 三次遇挫的过程之后, 他把笔墨重点放在了改革开放之后学术界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主体性的讨论上, 将当代“人本论” 文论的勃兴与政治家所提出的 “以人为本”之间的互动关系分析得鞭辟入里。中国现当代的“人本论” 虽然相较于西方晚了很久, 但它是在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理论家的艰苦思考、艺术家的艰难创作, 以及开明政治家逐渐开放的姿态, 才使这一宝贵的文论思想得以发展。 在此基础上,他将“人本论” 之于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从四重维度做了限制, 这就是中介性限制、内容性限制、审美性限制和主体性限制。 “人本论” 与“文以载人” 等古代文论的当代转化相辅相成, 共同成为以“文学正义”论为鹄的“文学政治学” 的基石。

想象论是作者集中笔力探讨的第五种中国文学政治学类型。 这是他经过了数十年对中外文论深入研究之后, 最具刘锋杰色彩的文学政治学类型和概念。 文学与政治构成互相协调的关系, 进而生成文学政治学, 在刘锋杰看来还需要一个“透明的中介”。 朱晓进认为, 这个中介应该是“政治文化”, 对此刘锋杰认为这个概念只涉及文学的文化属性, 而没有明确地指涉文学的审美属性。 其他的学者有的认为这个透明的中介应该是 “文学叙事”[10]或“国家仪式”[11], 但都不是满足文学政治学的充要条件。 经过缜密而审慎的理论思考和推演, 刘锋杰提出这个透明的中介应该是人类的想象活动, 因为无论文学还是政治都是人类的一种想象活动, 由此他提出了“文学想象政治” (文学—想象—政治) 的命题, 从而生成文学的政治性。[5]303“文学想象政治” 包含了三层意思: 心理学层面上, 这一命题“规定了政治作为题材的特性”, “只有当现实政治成为政治表象, 才有被作家予以表现的可能性”。 创造学层面上看“文学想象政治”, 政治内容只有被表现于文本之中, 成为其有机体, 才有可能成功,才有意义; 文学的文本形式由于艺术化地表现了政治内容, 从而形成了“文本政治”。 从人类学上看, 想象“是人的活动的一种本体能力”,文学和政治都借助于想象, 其共同的指向是人类美好生活。[5]314“文学想象政治” 由此还包含着 “超越性”。 这一观点为作者最后提出和论证文学政治学之“正义论” 做了中介和学理上的准备。

二、五大西方形态与文学政治学的建构

刘锋杰在论著中选取的西方文学政治学的典型类型是 “理念论”“自由论” “批判论” “权力论” “正义论”。

最先揭开文学政治学序幕的西方理论是“理念论”, 如果说中国的“政教论” 是从善的层面论证政治教化的合理性, 那么, “理念论” 则主要是从真的层面论证诗之于“理想国” 的功用。 理想国具有“正义之邦” “善之邦” “德性之邦” “教育之邦” “哲学之邦” 之意。 所谓“哲学之邦”, 就是国家要由哲学家来筹划与领导。 在柏拉图看来, 一旦真正的哲学家“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就会把现今一切荣耀的事情当作卑劣的、无价值的。 他们会重视正义和由正义而来的光荣, 把正义看得高于一切, 不可或缺”[12]。 柏拉图关于“正义乃国家高于一切的根本” 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后世欧美关于国家建构的蓝图和实践。 在现实中已经有较为成功的案例, 如美国国父们及其创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当代捷克总统哈维尔是作家和哲学家, 他领导的捷克转型被称为温和而理性的“天鹅绒的革命”。 当代北欧国家领导人也基本上是一些具有哲学思维的女士和男士, 其国家率先走出文化的后现代状态而走向了更加注重自由、正义和生态环境的元现代阶段。[13]柏拉图的理念论其实最早表达了诗人与哲学家的不同,从而间接地引发诗(文学) 与现实政治关系的讨论。 自柏拉图以降,正义一直是欧洲各国和社会所共同致力为之的目标。 正义理念奠立了欧洲文明的基础, 影响到了后来的文学政治学新形态——努斯鲍姆的“诗性正义” 说和刘锋杰的“文学正义” 论。

近代, 人作为主体凸显出来,启蒙主义、浪漫主义呼唤新的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学说, 于是“自由论”应运而生。 刘锋杰选取了三个维度“自由、人道和革命” 作为这一形态的支撑, 又通过对席勒、斯达尔夫人、雨果等人的作品的分析, 论证了文学与革命(政治) 的关系。 这一时期, 两者关系被他表述为“人道” (人权) 及其背后的基督教精神。 再加上一系列“为诗辩护” 学说的出现, 诗人就正式与政治家并立于世界, 诗人和政治家一样为这个社会 “立法”。 而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惠特曼等浪漫主义诗人更是直接把诗(文学) 所应有的博爱、情感、理想, 同政治正义实现的诉求紧密联系起来。

随之而来的“批判论”, 是刘锋杰针对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与政治关系而提出的一种类型。 19 世纪, 欧洲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萨克雷、果戈理、托尔斯泰等构成了这一类型的丰厚文学背景, 理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恩格斯等加以提炼和论证了科 学、人 道 主 义、细 节、典 型 和“自然而然” 成为现实主义 “批判论” 的品格和特征。 现实主义被加一定语“批判”, 从而构成“批判现实主义”, 成为刘锋杰的“批判论”文学政治学类型。 在讨论这一类型时, 他首先考虑的是这一类型之所以成立的前提即中介是什么。 在刘锋杰看来, “批判论” 文学政治学的中介是“生活真实、科学精神”, 由于它“到底不是强制性的, 因而也就包含了它的合理性”。[5]248

“权力论” 是因应当代文化研究思潮而产生的一种文学政治学类型。它的靶子是康德“纯粹美” 和审美现代性影响下产生的各种文学自律论。 从经典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 为这一类型提供了思想原型,而福柯、威廉斯、布尔迪厄等关于权力的理论为其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支撑。 “权力论” 文学政治学类型可谓对“文化(研究) 转向” 下当代文论发展趋势与特征的及时把握和理论升华。 这一类型之所以产生于西方, 原因在于, 欧美国家普遍性地解决了启蒙现代性的宏大政治问题。 “二战” 后, 政治议题则被分解为“差异政治、欲望政治、身体政治、族群认同政治、性政治、边缘政治、文化政治等, 都是后现代的微观政治的不同表现形式”[14]。 在诸多关于文化权力的理论中, 刘锋杰认为福柯的“权力系谱学” 最能体现后现代文化的实际状况。 在此,“文化” 置换了“文学”, 文学政治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开始转换为文化政治学。 权力论文化政治学有两大特点: 反本质主义和政治性。 这种新的政治观念观照下的议题包含了权力与文本形式、文学经典、文学阅读、文学“制度” 等层面的关系。 文学政治学向文化政治学的转型, 造就了当代人新的“情感结构”。 刘锋杰坚持文学研究以及文学政治学的基本出发点仍然是文学的审美性构成。

《文学政治学》 把“正义论” 类型放在最后论证。 这不但在整体结构上照应了“理念论” 关于正义是国家最根本特征的思想, 而且通过文学正义, 又与 “文学想象政治”联系起来, 从而在当代语境中联通了文学和政治。 在刘锋杰之前, 学界似乎还没有和“政治正义” “经济正义” 相提并论的“文学正义” 概念。 所以, 他以美国伦理学家玛莎·努 斯 鲍 姆 (Martha Nussbaum) 的《诗性正义: 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PoeticJustice:TheLiteraryImaginationandPublicLife, 1995) 作为典型案例来分析。 努斯鲍姆的本意是通过让文学在司法审判中发挥作用,因为她是在文学想象与情感的基础上建立了诗性正义理论。 本来, 文学关乎情感及其复杂性, 司法关乎理性及其条文性, 但是努斯鲍姆基于对正义和文学的理解, 提出这一新的概念和理论, 而其副标题“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 则与刘锋杰提出的“文学想象政治” 这一命题较为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努斯鲍姆为文学具有的功能提出了“诗性正义”的理论构想: “她(指‘文学裁判’)在‘畅想’ 中了解每一个公民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这个文学裁判就像惠特曼的诗人, 在草叶中看到了所有公民的平等尊严——以及在更为神秘的图景中, 看到了情欲的渴望和个人的自由。” 诗性正义将有助于“培养包容人性的能力”,增加“自由的希望”。[15]努斯鲍姆是如何将文学与正义连接在一起的呢? 她找到了一个中介即亚当·斯密的“明智旁观者” 概念, 如此就形成了 “诗性—明智旁观者—正义”的论证逻辑。

由此, 刘锋杰总结出三点启示:“走向他人” 的重要性, 在人性上“保持丰富性” 的必要性, 以及“诗性裁判” 的可能性。 除了“想象”,努斯鲍姆还看重“情感”, 不过那是些经过了“筛选” 后留下来的“理性情感”, 也就是明智旁观者的情感, 即刘锋杰提出的“好情感”。 这与柏拉图对诗人及其作品中表达的情感的规定或要求颇有些类似。 另外, 刘锋杰看重努斯鲍姆“诗性正义” 作为理性正义的补充而具有的价值。 但他敏锐地指出: “比较而言, 尤其是在涉及人的生命活动时,情感的准确性却又往往比理性的准确性更高一些, 不是情感服从理性推进了生命的发展与丰富, 倒是理性服从情感推进了生命的发展与丰富。”[5]354他进而依据一个前些年发生的不公正判决的案例, 提出了正义所要涉及的“表面事实” 和“内在事实” 及其区别, 往往法律仅仅看到表面事实, 而文学则能够看到内在事实。 这就从理论和实践两个维度证明了诗性正义的重要性, 并为他提出和论证“文学正义” 这一

概念和理论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他认为“文学正义” 是“一种诗性的自然法”。 按照张维迎的说法, 所谓自然法就是“天理”。[16]刘锋杰阐释分析了“文学正义” 的三个基本特性——生命正义、情感正义和个体正义, 并以之与其他的社会正义进行对话和交流。 这是既符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 也带上了新时代的气息。 在书的结尾部分,刘锋杰用饱含睿智的话语做了总结:“文学正义反对了规范的制约对于生命的欺凌, 理性的板滞对于情感的欺凌, 多数的暴政对于少数的欺凌,恢复了生命、情感与少数人的权利,这是对于人类正义的持久且巨大的贡献。” 如此, 他将努斯鲍姆的“防御性论述” 转变为“主动性论述”,诗性正义于是扩展为更为广泛的文学正义。 这不仅仅补充和丰富了正义的内容及实现方式, 而且认为文学正义“是人类正义的最为正当的形式之一”。[5]383-384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诗人、文学家不仅是诗、文学的立法者与裁判者, 而且是整个人类的立法者与裁判者, 是人类文明的建构者与维护者。

三、展望与期待

《文学政治学》 既是从理论上建构文学政治学的著作, 又可视为文学政治学的典型类型论著作, 是一部旨在打通古今、中西, 融通历史资料与理论建构的恢宏之作。 其研究的难度、思辨的深度、理论的高度, 都达到了该领域的极致。

前三论是关于中国文学政治学的三种基本形态, 或许由于论题的原因, 再加之是对古代文论(文学与政治关系维度) 在近百余年遭批判、被否弃之再拨乱反正的缘故,所以对这三种理论持肯定、赞美多,而批判、反思少。 这是物极必反的逻辑性结果, 也是经过了百余年激进主义影响下关于中国文艺思想、美学思想的再认识、再评价, 更是文学与政治关系研究的理论升华的结果。

刘锋杰在未来推进“文学政治学” 建构的过程中, 将面临是否要加大中西(外) 理论资源比较力度的问题。 中国古代文论本身, 无论从其创造主体、概念文本及读者接受、政治家(政客) 对文学及文论的反应等诸多方面来看, 显然多是从人性善的乐观主义立场来进行建构和评判的, 缺乏对人性恶的警惕及阐发。 而政治的原义是遏制邪恶、彰显正义, 是追求良善良治和建立公民共同体。 可是中国古代的政治家(政客) 往往在具体的政治运作中变成流氓、无赖、恶棍、暴君。这就导致了古代两千余年来正义、人权观念淡漠, 政治本身往往在治与乱的恶性循环中成为恶政。 体现在文学领域, 就是文学的创作者即诗人没有能够达到或上升到西方诗人那样的“小神” (歌德《浮士德》语)、“创造者” “立法者” “裁判者” 的高度。 而“政教论” “文道论”“诗史论” 等中国文学政治学的典型类型正是孕育、产生、发展、成熟至衰微于皇权专制主义的泥淖当中。虽然刘锋杰先生对这几种类型存在的弊端进行了某些辨析, 但其根本性的问题诸如个体性、主体性、独立性、自律性等观念的淡漠, 从政治领域波及文学领域, 所以作为中国文学政治学的五种基本类型尚需要经受审视和加以检讨, 才能在和西方文学政治学资源的结合中, 构造出更加厚实、更有超越性并且为实现社会和政治正义而不懈追求的文学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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