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
2023-09-05苏敏
苏敏,1979年生,安徽安庆人,浙江省作协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人才计划,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學》《天津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我的右眼没有泪水》,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1
突然间,完全没有了之前那些天马行空瑰丽多姿的思维与想象,华丽或真诚的语言的舌头不知被谁偷偷割走,那对聆听万种风情的耳朵也不知被谁拿去做了下酒菜。
人进入一种沉默寡言的状态。没有表达的冲动,懒得发朋友圈,甚至不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感觉是在应付,说出来的常常词不达意。脑子时常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糊涂,抑或是在梦中,摇晃起来,哗哗作响,脑袋里装满了一团浆糊,一桶水。
不想动。也没有了想要去的地方。坐着,如躺着。站着,如同坐着。空气像是一潭死水,我正沉没在这潭死水中。胸腔被紧紧地压迫着,肺部像是渗入了水,不能畅快地扩张与收缩,仿佛有人捏着我的鼻孔。缺氧。我迫切需要张开嘴巴,张开鼻孔,大口大口地呼吸。
眼前混浊的,不成型的,无法琢磨的,不可描述的,可能是光,也可能是尘埃,或者是一片黑暗。
谈不上烦躁,不觉得乏味,也谈不上苦闷,当然更不会有激情与兴奋。仿佛能量耗尽,但又未完全耗尽,如同一罐液化气烧了一段时间之后,那蓝色的火力没有之前那么生猛。那蓝色的火焰,或许便是那只液化气罐的舌头,表达着一只闷罐的热情与兴奋。这或许是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但此时的状况有点类似,燃烧没了激情。
住在二十二层的高楼里,一点都不接地气。但房间里,照常有蚊子等飞虫。地板上,某些角落里,照旧生出暗绿色的霉菌来。我确定它不是青苔,是霉菌。许多东西仅凭肉眼无法看见,但我知道,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我,还有飞虫,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种霉菌与细菌。飞虫一类的会发出声响,而霉菌则不会。这个世上,无声无息的,往往会更为强大。
一直是雨。这一切可能与雨有关。“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也可以说是我这里的此时,此刻。除了衣物、食物长毛之外,我的心里也仿佛长满了霉菌。
丧失表达的欲望,我竟然感觉不到遗憾、难过,或者疼,反而竟有一点习以为常的感觉。
—这不是病,但似病。
2
睡了一个午觉,醒来,脑袋里一团浆糊的状态并没有得到好转。来到阳台上,透过玻璃窗向外看。窗外,远处是奔涌的江河,近处是喧嚣的大地。大地之上,是或高或矮的楼宇,是凌乱堆放的杂物,是被修剪得整齐划一的小区绿化。往上,便是并不高的天,是水墨样的云层。云层比昨日淡了一些,薄了一些,仿佛有些地方已经被阳光穿透。
闷热。汗从肚皮,从后背,从额头,渗出来,一点点地往外渗。这些汗珠,正拼尽全力地要挣脱肉体对它们的囚禁。我突然想起某一个令人愉悦的场景来。那是一个清晨,还是一个午后,我已经不太确定。是的,人生许多的过往,不常常如同一场幻境么?
那该是一个天高云淡、草木葱绿的七月,我乘车穿行在一条环山的柏油马路上,要去赴一场关于文学的约会。车窗外,一座座山兀立绵延,与天际相连。公路一旁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另一旁则是刀砍斧削的绝壁。风吹日晒,霜寒雨雪,石壁已发黑,发亮。石壁不少地方,长满了苔藓。暗绿的苔藓点缀在这发黑发亮的岩石之上,让我想起了大先生那双冷峻的眼睛和那撮扎人的胡须。细看,苔藓之中,有泉水汩汩潺潺,却又含而不露。那绝壁之上,仿佛有生命的鼓舞与跳跃。
清泉的甘凉,汗水的腥臭,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呢。此刻,汗水的腥臭,让我想到腐烂和死亡这样的词眼。
天气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气。它随时可能会下起一阵不讲道理的雨来,也随时可能拨开乌云迎来一缕阳光。
街面上的积水很深,发浑,发黑,来往的车辆仿佛嬉水的顽童,行经之处,总要溅起一溜儿的白色水花,并发出呲呲呲的声响来。许多的水花并不能逃脱重新变作混浊污水的命运,它们被扬起之后还会再落回去,只能继续等待下一辆车的到来,那滚滚的车轮可能是它们命运改变的最好机遇。幸运的,借助车轮的力量,飞身一跃,落到人行道上,落到路过的行人的鞋子和裤脚上,落到人行道旁的草坪上,不再成为污浊的一分子。路过的人躲闪不及,嘴里随口而出一句脏话。溅入草坪的,则无比抖擞,无比精神,它们将会成为养料,长成一株小草的眼睛或翅膀。
这些都是我这些天亲身经历过的场景。但这个我,并不是此刻的我,那只是另一个我罢了,是昨天的我,也可能是明天的我。到底有多少个我呢?我是谁?昨天的我与今天的我有什么不同?今天的我又与明天的我有何区别?
此刻的我,正坐在这间容纳我这副皮囊的房间里。房间里尽管有窗,可以看到外边的江河与大地,但更多的还是厚厚的四壁。此刻,它突然如同枷锁,如同牢笼。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肉身沉重,我看了看我的左右臂,没有翅膀。
一个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我,一个没有翅膀的我,一个没有白色马匹的我,能去到何方呢?我是否真正想过去挣脱这样的牢笼与枷锁呢?
手中没有硬币,即使有,我是否会将继续蜗居与立马逃脱这样的选择分别交给硬币的两面呢?取出一枚硬币,放于大拇指盖,用食指顶住,用力向上一弹,硬币像一枚火箭,嗖嗖嗖往上蹿,直至比我还要高的头顶之上,然后迅速下落,加速度。这短暂的一瞬间,硬币挥动翅膀,翻转,腾挪,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发出闪闪的银光,展示自由落体的美感。我伸出双手接住。正面,还是反面?
你看啊,人生的许多时候不就是在做一种选择么?
3
脑袋迷糊的状态仍在延续。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提前进入了老年状态,或者更严重,直接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站着坐着稍好一些,也只是好一点点啊,只要一躺下,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我仿佛能听到血从我的大腿,从腹腔、胸腔、手臂,呼啦啦涌上来,像涨潮那般。
我曾在海边待过很长时间。那时,我一个人,常常去海边散步,看涨潮。银色的月光之下,那一排排的海浪,如千军万马,从遥远天际而来,怒不可遏,势不可当。潮湿腥咸的气味,从我的鼻孔、毛孔而入,我的体内仿佛灌满了海水。我张开双臂,静静地站在那条水泥浇筑的大坝之上,那些一路咆哮的海潮,如同一头头公牛,发出巨大的声响,朝坚硬如铁的大坝猛扑而来,有视死如归的气势,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概。
是的,那是涨潮,但它总会有落去的那一刻。潮落之时,如英雄退幕,如一场硝烟平息。宁静,肃穆,凄美,令人感慨。
但往我脑袋涌上来的那些血啊,却迟迟不愿退去。此时已是深夜,我并无睡意,可也并不清醒,继续昏昏沉沉。
我怀疑这样的状态是否由于血压升高。连续两天清晨,我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床头拿出电子血压计,平躺,将自己的胳膊伸进袖带里,手掌朝上,并使其高于心脏,然后平静一下呼吸,按下启动键。在电子血压计呜呜的鸣叫声里,我的手臂感到一阵阵压力袭来,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肿胀的感觉。等电子血压计“噗”的一声响后,我静候那块四方屏幕上那串数字不再变动。为了准确起见,我会将这样的动作在另一只手臂上再做一次。但接连几天,血压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不得不赞叹药物的神奇,自从服了一种叫“代文”的降压药后,我的血压再也没高出过指标。
这种浑噩的状态,让我不太能理解,也不太能接受。要在以往,人躺床上,进入梦乡之前,我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这样的念头和想法常让我躺不住,非得一骨碌爬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把这些脑海里的异常电波变成一行行汉字,一个个标点符号。许多年前,我曾在半夜里爬起来写过字,曾经从天黑写到过天亮,曾经将腰椎间盘写得突出过。那时,我仿佛着了魔一般,乐此不疲。
忽然間,这样的感觉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一池春水,一株高大的树,一对翻飞的蝴蝶,一朵闲逸的云,一匹耷拉着脑袋的马,我竟然像身边的人们一样,若无其事,熟视无睹。我不知道我为何变成了今天这样的状态。是之前的我不正常,还是今天的我不正常?是由于年龄的增长么?担心自己的这条老命被写没了?还是觉得自己写得够多了?或者是十分清楚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写再多也不会有任何出息与作为?
我为什么突然间丢失了那曾经按捺不住的表达欲望与冲动了呢?
我想,可能从现在开始,如果不痛彻心扉,不痛快淋漓,或者不新颖独特,不非说不可,我极有可能将不会轻易地进行表达了。假如人一生该吃多少饭该喝多少酒是一个定数,那么说多少话写多少字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多嘴”的人啊。每当看见不公不正不平之事,我都会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观点,有时甚至还会举起拳头,大声呐喊,或者奋笔疾书。现在呢?我还会这样么?
我突然怀念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来。那个热血贲张的我,那个朝气蓬勃的我,那个头角峥嵘的我。那个我呢?他还在吗?在哪里?
不过,想必那时的我也是痛苦的吧?有谁愿意与那个我交流,愿意成为那个我的朋友呢?冷嘲热讽,不屑与批评,当年我面对最多的不就是这些么?
我也曾担心过我不合群,我还想尽办法要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此,我专门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沙寞。我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大概就是让自己少说话,能多去享受一些寂寞。不过,没多久,我接连遭遇厄运,甚至险些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于是,某一天,我决定改掉这个不太吉利的名字。我在“沙寞”后面加了“之舟”二字,希望这艘小船能载我突围命运的滔天恶浪。由此,我的笔名成了“沙寞之舟”。
不知是哪天,被我弃用的“沙寞”这个笔名被我二叔拿去了。也许二叔并不知道我曾用过这个笔名吧。二叔用这个名字作为他微信的名称。我并没有关注到这件事情,只是偶然听到弟弟不经意间提起过。我也曾想找个机会问二叔为何要用我曾用过的笔名,但不知为何我终究还是没有去问他。也许是忘却,也许是疏忽,也许是我羞于开口吧。
只是,我现在再也没有机会问我的二叔了。前些日子回老家,我在二叔的坟头给他点了三支烟,给他倒了三巡酒。
站在坟前,我还是没能开口问他。
4
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说:写作是一种工作。他认为写作与激情和灵感无关,就是一种平常的工作,跟上班下班一样。
我上班下班是为了赚钱,为了养家糊口。我是一个活得如此世俗的人。我渴望我不再流浪,不再贫穷,不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我这样的世俗大概决定了我的写作注定不能成为一种工作。这段时间以来,我字写得越来越少,甚至都快忘记如何写字了。
但内心似乎总有声音告诉我,不可人云亦云,尤其在写字上。
对于我来讲,成为一名作家,那该是一个多么圣洁的梦想啊。我知道,写字需要耐得住寂寞,能够忍受得孤独,可我近来越来越浮躁,心始终安静不下来。手机上的视频软件,一度让我有些沉迷。我卸载过它们,但又重新装了回来。装,卸,我这样反复过几次,如同我戒烟,戒酒,反反复复。不过,我还是决定再次卸载它们,我怀疑它们有可能是令我脑袋充满浆糊的重要因素之一。
不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读书与写作,可以磨砺心智,开阔视野,实现智力(想象力,逻辑思维能力)的提升和精神层面的更新。我不祈求有这样的效果,我多半是用它们来打发时间,打发这人间的孤独与寂寞。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内心没有原则与操守。这一点还是很清晰的,我写下的字,应对我的表达欲望与内心负责。我一贯认为,那些自我陶醉,附庸风雅,虚假的赞美,华丽的谎言,不仅浪费笔墨和纸张,更有损文字的高贵与尊严。每一个文字都应该是有血肉,有骨头的,其精神内核决定了它不容被拿来街头卖艺,更不可以用来随波逐流。
真正的文字应是独立思考的结果,是痛彻心扉的领悟,是一段刻骨的心路历程或悲壮的血泪史。或者,是一种全新的视角,有不同的高度、深度、宽度,以及厚度。
人家写过的,尽量不去写。如果写,必须不落俗套。我的文字需要有我的气息与味道,是我的山川河流,是我的春夏秋冬。如果哪天我不想写了,那可能是我丢失了语言的舌头。
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这些混沌的日子里,我继续寻找我丢失的那些关于语言的舌头,色彩,以及梦想。如陈应松所说,写作是在迷茫和混沌中,在虚拟的冰凉的世界中捕捉真实生活和人间暖气的一场黑夜马拉松。我可能还在这场马拉松的途中,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到达终点,或者我能否到达终点,也许并不太重要。
此刻,万家灯火,灿若星河。楼宇之下,草丛之中,河道之内,青蛙,蛐蛐,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昆虫们,正以它们短暂生命之激情热烈而欢快地鸣叫着:这世界,我来过。我仿佛听到哦:螽斯羽,诜诜兮;螽斯羽,薨薨兮;螽斯羽,揖揖兮;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菀彼柳斯,鸣蜩嘒嘒。这些来自《诗经》里的虫鸣啊,跨过千年的风雨,翻越无数个夜晚,经久不息,热烈奔腾。
我所丢失的,所遗忘的,那些语言的舌头,以及舌头的声响,色彩,梦想,是不是正变成了这些黑夜里悦耳动听的嘶鸣?
游走于天地之间,我何尝又不是一只卑微的夏虫呢?我能否像一只这样高歌的夏虫呢?
5
通讯录里,不少于三千人,真正拨通过电话或通过微信私聊的,可能不会超过十个。失眠了,发烧了,跟谁说呢?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已经十几个年头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面对。饿了,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然后一个人洗碗;生病了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吃药,一个人慢慢恢复。那些隐忍,痛哭,崩溃,生理的需要与渴求,精神的孤独与寂寞,谁会听你诉说呢?
人间的幸福都是千篇一律的,唯有苦难与悲伤不尽相同。也许,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在这漫长的人生征途中,我们终究要一个人去熬过岁月的冷暖,寂寥,孤独,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