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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李小坪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户口母亲

李小坪,湖北宜都人。湖北省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库成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天津文学》《飞天》《星火》《散文选刊》等刊。

1

无数瞬间,自己像是没有故乡的人。

2

四岁之前,我还是农村户口,过得很快活。荷包里塞满了糖果,导致我早早生了蛀牙。

1983年的冬天,乡野异常寒凉,滴水成冰,屋檐下的冰凌有几尺长。

那年,父亲将一家人的户口迁到了矿务局。一夜之间,我们成了城市户口。城市户口在乡野,是个多血质的词汇。它意味着你不再是纯正的乡里人,很快,我们名正言顺地失去了耕地和山林,失去赖以活命的根基。

关键是,父亲当时的经济能力,根本无法带着我们去城里讨生活,去拥有一片立锥之地。我们依旧生活在乡下,除了户口变动,什么都没变。那时候,舅舅和姨都还留在村里,名下有责任田,于是,他们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了我们的生存依靠。

但母亲的骄傲有了确切的源头,她很满足。

我的母亲,一生都渴望拥有卑微如稗草的骄傲,为她一生之中的无数个黑夜壮胆。因为户口的迁移,当时未花费分文,是白捡的便宜事。至于肉身安放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间很多的骄傲都不需要说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穷,但与别人相比,她似乎比别人拥有更多。

我记得,那个冬天,村里有人家想将女儿托付给父母,做他们的干女儿。但父亲拒绝了。多年以后,我隐隐明白,那户人家将自家孩子的未来,寄托在了父母身上。那家的女孩儿长得漂亮,但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想留在农村又不甘心,便只有通过嫁人改变命运。门当户对永远是重要的事,城里人娶老婆,是会看对方户口的,婚后生下孩子,户口会随母亲落户,女方的户口便比什么都重要。但父母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只能拒绝,也从此得罪了那户人家。好在,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时光终会冲刷掉许多记忆。

父亲,一个落魄书生的儿子,几个孩子的父亲,一位他乡倒插门的女婿,家大口阔家庭的顶梁柱,弟妹赖以倚靠的如父长兄……他的能量,只有这么多。

我们的户口能够迁移到城里,全靠他任劳任怨换回来的那些先进工作者的奖状。

3

变化是从隔年的新学期入学开始的。

母亲除了被村里拿走之前的责任田,口粮变得不够吃,还要为我们交村小学的借读费。免费的馅饼,需要承受的代价来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工资那时候是八十多元,接近九十元的样子。我们兄妹几个的借读费加起来,占了父亲好几个月的工资,要从各种开销里努力攒钱,去买足够的粮食。

童年时,最难堪的事情,就是在周一的升旗大会后,像犯人一样,被大喇叭请上台,低着头,被校长直着嗓子催交借读费。台子下面,是全校同学的嘲笑与讥讽声,仿佛我是欠钱不还的人。

每次允诺的日期到了,却依然交不出那笔钱,我们就会被赶回家。我的暴脾气就是在那时候暗暗形成的。

每个周一的早上,我都很焦虑,会无缘无故大哭一场。有时是干嚎。哭的理由,无非就是又要面临即将到来的升旗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揪上台,反复承诺何时才能交齐借读费。我不愿面对这种场合,但又不得不面对。

我隐隐知道,对父母提及此事,是朝他们心上递过一把刀子,扎得他们伤痕累累。我不想接过这把刀子,可刀子是怎么传到我手上的?我不得而知。我想甩,却又甩不脱。我被迫举着刀子,含着泪扎向我亲爱的父母,逼迫他们服软,向生活认输,给学校还钱。

钱总是不够用。没钱的母亲,只好频繁地到学校给校长说好话,年复一年。我从来没有仔细算过,那些额外上缴的借读费,到底盘剥了父母与我们,多少本该拥有的快乐。

因此,我有心结,内心有黑洞,直到中年才慢慢打开,那就是不希望被人关注,最好不要被人看见,隐身是最安全的。被人关注与看见,意味着出丑,意味着全身的伤口被人反复揭开,被围观,被嘲笑,被撒盐。贫穷与嘲弄是那时的伤口,反复发作,很难除根。

假如我是当年的母亲,面对因为一纸户口的改变而导致的催债与羞辱,我会不会崩溃?

我能确定的是,如果能够让生活平顺,我宁可不要生活表面的繁荣与虚妄。它让我对生活的状貌有了本能的质疑与敌对。

4

母亲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听从外公外婆作主,没有远嫁,守在家里招个女婿,以帮着照看几个年幼的弟妹。她只读过四年小学,便回家帮着外婆种地了。因此种种,她一生的精神地理,都没有离开过这方圆几公里的村庄。时至今日,她没有坐过动车,更没有见过真正的飞机。村里百十条小路,哪条是远亲,哪条是近邻,她一清二楚。她最大的见识,就是有一段随村里人参加修铁路的经历。

我的父亲,一个漂亮白净而脾气刚硬的男人,他是从很远的山里走出来的。他的母亲—我高挑白皙的祖母,是有故事的女人。先是嫁了当地最大的地主做儿媳,享受了尘世的荣华富贵。随着时代的一声巨响,那大户人家,曲终人散,鸟兽归林。穷途末路之际,经人介绍,她嫁了我的祖父—一个穷得只剩一肚子学问的书生。书生不善言辞,总是郁郁寡欢,总像在等待什么,却好像又谁都不必等的样子。村里人送他外号“迂腐先生”。他可以抱着一本书,一杯茶,静坐一天,不与任何人交流。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理想与渴求,又有什么样的难过与悲伤。他曾进过很好的单位,但因为性格原因,与世道始终无法相融。便退回深山,直至终老。

若说人生有憾,我没有能够早早明了世间悲欣,陪这位亲爱的迂腐先生静坐一天,也算其中一件吧。这世间,若有一人能懂他,哪怕只是粗浅的悲悯与理解,也是好的。

可惜,天命有限,很多事情都是:来不及,等不到。

祖父和祖母,是极端性格的两种人。一個闷声不语,一个不甘不休。他们生养了我的父亲。后来,父亲想要参军,因为时代赋予的标签与局限,无法如愿,便只能通过招工,走出大山。祖父祖母彼此逆向的基因,流淌在父亲身上,让父亲既敏感又直率,既善良又暴躁。他一生行走在社会主流的边缘。既无法像他的父亲一样,读一肚子诗书,又不能如他的堂兄弟们一样,甘于大山深处,守着故乡草木,清茶淡饭,四季轮回,以是永年。

父亲其实也是温柔与浪漫的。

他和母亲相识,只因陪同事到这个叫青山的村子相亲,路途遇雨,求母亲借一把伞。母亲当时在大门后坐着,连头都没抬一下,她都没想过要多看父亲一眼,手中鞋垫上的梅花与杜鹃,远比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重要。而且,她认为自己见识过优秀的男人,比如村里的老师和会计,那算人上人。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有趣的相遇,与绵长的欢喜。

但父亲牢牢记住了她。这个骄傲而脆弱,当时还很好看,拥有两根乌漆漆长辫的女孩儿。

5

母亲在月光下挑水,浇地。

地里的青菜,挤挤挨挨,簇簇地长。

地是母亲找邻居讨来的,费了许多口舌。说是田地,倒不如说是别人田地边的一块荒坝。地是三角形的洼地,靠着清江边,离家很远。我们的户口转出去几年后,舅和姨们的户口因求学和出嫁,也转走了。仅靠外婆一人的责任田,远远不够吃。生长发育中的我们,食量惊人。记得我的哥哥,当时正读六年级。有一次外婆做了一锅老面馒头,用芭蕉叶垫在馒头下面,蒸出的馒头又软又蓬松,还带有植物的清香。他将三个大馒头串在一起,扛着去学校,一路走一路吃,到学校时,馒头全部下了肚子,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无地可种,吃不饱肚子,母亲便给邻居说好话,荒地讨来后,将杂草拔光,又砌了边角,才有了田地的样子。

父亲的工资,早已被昂贵的借读费榨干,还要买粮食回家,还要从日常开销里抠出一点钱,攒下来用作过年回老家的消费,日子捉襟见肘,时常拆东墙补西墙。父亲很苦,我是晓得的。这种苦,不仅仅来自养育我们,给我们交借读费之类无法回避的实实在在的疼痛,还在于婚姻不止是两个人的联结,更是与一个村庄一个家族的共存共处。我曾在《自行车上的父亲》一文中,很隐讳地提及,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中,父亲的角色是负重而艰难的,还有无从选择的隐忍与心酸,和唯有我能懂得的屈辱。

但母亲愿意扛着这份生活的艰难与盘剥,继续朝时光深处走。城市户口是她拿得出手的东西,是贫寒日子里的高高在上。失去了土地,她就到处求人,给人说好话,让别人将不愿耕种的,最边远最贫瘠的边角田地给她耕种。母亲凭着她有限的心力,将她青春时候学会的绣花功夫,用在了种田上,将那一亩亩方田功能最大化。其实,她并不是个种田的高手,只是迫于无奈。记忆中,我们家的田地都离家里非常远。最远的一块田,隔了好几里地。那些别人不要的,看不上的田边地角,被母亲见缝插针地种上了各种庄稼与蔬菜。母亲收工回家的时候,星子常常已挂在了天上。

时光越过无数个春秋,时下的村里人已不再种稻谷,觉得太吃力,还要请人帮工,经济上不划算,不如买米吃,既轻省又方便。那些水田慢慢变成了旱田,种上了柑橘与篙笋,还有桃子与李子。但母亲不肯放弃,直到65岁,她依然坚持种一季水稻。她的一块方方正正的水田,被四周的杂草杂树围困,孤单而又饱满。

总有画面于眼前回放:月光下,我蹲在田边,陪着母亲,看她细弱的身子骨,一担担来回挑水淋菜。我犯困,又怕蚊子,母亲便给我点了蒿草驱蚊。

月亮之下,我隐隐自问:将来,我也会和母亲一样吗?处出生之地,却身无所依,草木相问,却是个村庄里的陌生人。

6

母亲的性格,善良,脆弱,细腻,且敏感。如果多读些书,说不定也会对生活有所表达。但她没有机会接受好的课堂教育。星空浩瀚,并不是每个孩子的面前都有安稳的课桌。颠簸的尘世,有太多限制与盘剥。当我们无能为力,就说,那是命。

那时候,父亲单位已开始有了庞大的家属区,还有子弟学校,有阔大的电影院,有大礼堂,有图书室,有澡堂。家属区的那些女人,大都和母亲一样,出生农村,没有多少文化,运气好,嫁了个有工作的丈夫,转了户口,从此有机会与乡村物事作别。

每个夏天,我都会去父亲身边度假。眼见着那些妇人,操持着不同的方言,大着嗓门,脏话脱口而出。也谈家长里短,也议论是非曲直。其实与乡野习见毫无二致。她们除了操持一日三餐,耐不住终日闲坐,便会在厂区四周寻些荒地种上蔬菜瓜果。在以单身汉为庞大基数的厂区,家属区这些可以和家人朝夕团聚的职工,简直称得上幸福标杆:下班有可口的饭菜,衣服有人清洗,还有寂静深夜的耳语与温暖。

母亲一定也想过拥有这样的生活。她曾有过几次短暂的,抛下锄头镰刀去探亲的经历。但她似乎很不快乐。这种不快乐,并不完全来自父亲。还有那些与她本是同类的女人,传递给她的有形无形的敌意与偏见。

是的,我的父亲是漂亮好看的。好看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被喜欢才正常。但父亲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有着与他命运并不匹配的骄傲,还有被生活的苦难逼迫时,骨头里依旧持有的尊严与审美。他倔强而冷漠地抵抗着生活里不请自来的爱慕与欣赏,树起自己内心牢固的盾牌。连我都感受过因为父亲而带来的额外“照顾”。那些婶婶们,会对我额外好,夸我乖巧,给我做好吃的,带我去理发,去很远的地方看风景。我平生第一张彩色照片,就出自她们的手。我穿着花裙,站在石榴树下,右手叉腰,长发拢到一边,很神气的样子。

但母亲不行,母亲脆弱而细小的神经,总是选择性地接收到诸多嘲笑与排斥。那些女人,很精明,也很煽情,有相当多的心计。她们能够轻易地将一些侮辱与伤害,传送给我的母亲,让她忧郁而悲伤,却无法将伤害一一奉还。一如我在每个周一的晚上,要将“借读费”这把刀,扎到她的心窝里。她除了接住这把刀,别无他法。

但其实母亲肯定也想和那些女人一样,可以安心地守着很小的几间屋子,守着儿女,守着丈夫,听着上下班的钟声响起。可以让锅里飘着朴实的饭菜香,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到了月底,丈夫的工资可以全数上交到她手里。而子弟学校,可以免除一切费用,最主要的是那筆要命的借读费,可以像挖毒疮一样,从我们生活里彻底除去。

这样的生活,多么美。母亲一定是无比向往的。

可母亲的身后,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呢?因为转了户口,她没有田地,只得找乡邻讨要田地耕种,为了偿还这份好意,她要在年底,给那些施恩于我们的邻居们,送上大豆谷子与高粱。那是她的诚意,对生活必须上缴的利息。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除了要交自己几个孩子的借读费,还要负担几个弟妹读书、成长、嫁人的开销。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外公患了癌症,反复入院,家里欠下许多债务。而当时,外公的单位已走到凋敝的边缘,去报销医药费总是反复碰壁。缺钱,缺口粮,维持生存的最基本元素严重匮乏,原本体面而亮堂的父亲,被户口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摧折得抬不起头来。

母亲肯定是想走的,但她不能走。这个大家庭,她走不脱,甩不掉。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在暗夜里为此而伤心过。那些血缘与亲情带来的负重与捆绑,无法让她获得个体与小家庭的自由与解放。

拥有城市户口的我们,既没有土地栖身,也没有多余的钱,更无法拥有与户口般配的生活。我们卡在农村与城市的缝隙里,既无前者的心安理得,亦无后者的欣欣向荣,只是各种挣扎求生。

有很多个瞬间,让我敏感地知道,父母也会吵架。但他们从不大声嚷嚷,相聚的机会总是有限的,很多矛盾还来不及发酵,父亲的假期已满。他们是舍不得浪费光阴去争吵的吧。

记得有一次半夜起来,从窗户望出去,我看到稻场边上,有小小的火光一闪一闪,那是父亲在抽烟。这个沉默的男人,这个读书人的儿子,他从来没有学会自私与争辩。

7

假如没有户口的改变,我们的乡村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我可以长年享有很多的课外书,更深地感受文字的魔力。我会在乡野的春风中,肆意生长,无忧无虑。我有足够的骄傲与底气,应对成长的烦恼。父亲的钱足够用,田地生长的庄稼足够填饱我们日益增长的胃口。母亲不用小心翼翼去求人施舍一点田边地角,来解决三餐温饱。

也许我们会是村里第一批建起楼房很早就买得起彩色电视机的人家。母亲不会一连多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穿过一双新鞋子。

我记得,村里有位老奶奶,她的丈夫是供销社的职工,但她的户口一直落在村里,她就过得丰衣足食。中年时起,就不碰农事,而将名下的田地全给了儿子耕种。她家门口,有一个角落专门用来堆麦草。冬日正午,阳光正好落在那个草垛上,看上去天地金黄。那也是我们扎堆游乐的地方,她会耐心地给我们讲好玩的事情。她的气质和村里其他老妇人不一样,并不花俏,也不时尚,但朴实干净中却有童心能够感受得到的骄傲与尊严。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没有高低起伏的情绪。那一定是物质的丰足带给她的底气。其实,母亲也可以过上那种生活的,但是,她没有。

而我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户口引发的难堪,而被迫接受男生们取的古怪的绰号,被迫接受小伙伴们的排斥与恶意的攻击。我会成为集体大合唱中的一员,和他们拥有同一个声部,在成长的每一个瞬间,都能稳稳着陆。

我记得,也曾经有一段幸福的时光,它是完整属于我的。父亲给我买糖吃,买新衣服和小皮鞋,更主要的是,他会给我买很多很多的童话书。童话书啊,是可以抵挡屋后呼啸而过的寒风的。

好在,有过一小段幸福的童年,让我有过认真做个幸福小孩的经历。那段与童话书,与手心里的糖有关的时光,让我没有成为满腹怨怼与愤恨的人。

偶有悲凉过堂风,我会给自己开出调理的药方,它们是命运的阿司匹林。

8

相册里,有一张父亲三十出头时拍的照片。他穿着白色背心,坐在衣柜前,右手叼着一根烟,侧影,45度角,头发浓密,还梳着偏分,很健壮很潇洒。他一直这样善待自己,认真整理每一件衣服,使它们挺括有致,身上总散发着干净的香气。我称之為爸爸的味道。

1995年的初秋,很热,异常地热。就如同2022年的夏天一样,连续三个月没落下一滴雨。父亲送我上学,他是悄悄跟过来的。本来,母亲说她一个人送我就够了。但他不放心。他的女儿,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他的故乡,那个长阳叫榔坪的小地方。他跟在我们身后,戴着草帽。其实他是最不喜欢戴帽子的人。但那天他戴了,因为热,他剃了光头。右脚的鞋子,大脚趾那里,是他自己用胶水补上的橡胶补丁。鞋子是白的,但补丁却是红的,异常扎眼。

那个夏天,那是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形象最不好看的一次。他怕丢我的面子,所以只能悄悄跟了来。是的,我刚长大,内心有无法摆脱的肤浅与虚荣,追求完美主义。我渴望一直生活在童话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用我十六岁的稚嫩,给父亲一个拥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我爱他。尽管,从现实惊醒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学会了勇敢对我在乎的人说爱。

是的,爸爸,我爱你。

9

外婆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离开的。她等来了人生的最后一场雪。天地素净。她这一生,活得很有力量。

我对她的敬意,并不止于她对生活的承受能力。是的,她有那样一个丈夫—我的外公,脾性很不好。他是个水手,没挣到什么钱,是个在江湖上漂泊一生的人。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且发酒疯。在江河上讨生活,哪有浪漫可言呢,喝酒是他唯一的出口。也没一盘像样的下酒菜,通常是一盘盐炒干辣椒,很伤胃的。其实不喝酒的时候他很乖很乖,像个缺人疼少人爱的小孩。喜欢读书,还会玩很多游戏,喜欢养花,热爱所有的小动物,有骨子里的天真良善。可是,他一旦沾酒,就如魔附身,场面往往很难收拾。外婆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可是,我的外婆,她从来没有和外公对打过。她任由他揪着头发,朝地上拖。桌上的碗碟,换了一轮又一轮。

我的父亲,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他肯定被吓坏了。生活设了一个局,让他一脚踏进去,从此就是一生。而上天选定他来到这户人家,一定是因为他那些品质:隐忍,勤劳,又踏实。虽然种种美德的表面,总带有些粗暴与微小的抵抗。

家是要维护的。父亲也是爱喝酒的人啊,他从酒乡来,酒是骨子里的山水与乡愁,但为了外公,他放下了酒杯,默默吃饭。外公发酒疯,欺负他,也是想给他下马威,说让女婿给他跪下。二十八岁的父亲,真就给他跪下了。

这些情节,是我长大后,无意中知道的。而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外公已长眠于屋后的山坡二十多年了。他的坟堆早已被一条崭新的道路覆盖。去给他上坟,要凭着记忆。点香,磕头,祷告,一辈子,一抔土,都是苦命的魂。

而父亲,早已开始了悠闲的退休生活,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免于晚年的颠簸与动荡,丰衣足食。

外婆在最后的时日,总是念我父亲的好。她说,没这个女婿,就没这个家。

她还教我母亲,要对我父亲好一些,说他年轻时,太苦了。这些话,她从前一直不肯说,我猜,她是怕说了出来,生活的某些沉睡的角落,会从遗忘与麻木中苏醒,从而失控。于是,很多话语,必须得从丹田摁住。

外婆走后,父母的生活再次陷入危机。他们赖以栖身的村庄,能容纳他们吗?没有了外婆,他们就真的是异乡人了。

还好,还好,嫂子是农村户口。

很快,村里同意将嫂子的户口迁了进来。这座房子,这些房前屋后的田地,可以继续耕种,以喂养一日三餐,免于流浪与恐惧。

10

父亲也有心结。

他无数次梦回故乡,那幽幽青山,喷香的苞谷饭,醇正的粮食酒,哪怕只是揭开闻闻,也是好的。但他总是不确定,回去后,会不会有人迎接他。

他曾不止一次,在手机上搜索那些熟悉的老地名,然后關上手机,搬把椅子,去稻场边上眺望大路上的风景,好像那里随时会有一个熟人,跌入他的眼帘,给他惊喜与感动。

记忆中,小时候跟着父母回故乡,总是大包小包,有大米,有糖果,有衣裳,当然,还有钱。这是父亲作为家族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孩子,能够也必须做到的礼数。

但是,这一切礼数在某个节点上,他做不到了,因为他下岗了。

他需要再次节衣缩食,需要找人借钱,需要去很远的城市打工,以扛过险些三餐不继的生活。他睡过车站的地板,躺过城市广场的条凳,亲眼见过同伴的死亡,因误撞行人而被挨打……

对那段被阻断的回乡之路,他很内疚。

而且每当我计划好行程的时候,他却退缩了。

11

很多时候,我喜欢说我是榔坪人,有时候又需要告诉别人,我户口在某个街道,但问起具体居住地址,又与那一切都毫不相干。哺育我的村庄,也只是一个概念。风声雨声里,有一个孩子轻轻的哭泣声。

像个失去了依附的人,无所依,亦无所求。

也无所惧。

如果命运要将我送往某个未知的地方,那我就在那里待着。

肉身在哪里,哪里就是安身之处。

什么都可以不属于我,我只是人间暂住。

如果需要一一上缴,拿去就是。

12

父母在六十五岁那年,参加了村庄里免费给老人拍婚纱照的活动。

有一次我回村里,顺便去村委会溜达,看见路边的宣传橱窗里,父母的照片赫然在目。父亲穿着燕尾服,坐在椅子上,身体稍稍前倾,潇洒依旧;母亲着红色婚纱,身体发福,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有一种少女般的轻微得意。她轻轻依偎着他。他们很美,有别样的气质,相当出众。

站在那里,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在父亲的枕头下,有几本相册,像书一样,是我把这些年的照片,精挑细选之后,给他们冲洗出来的。那里面,有时光的痕迹,有他俩的命运。

他的衣柜里,已准备好了他和母亲裱了框的单人照片,我知道他的用意。这是时光的秘密。村里的老人都这样,在能动的时候,都会提前准备好很多东西,免得儿女操心。

父亲在村里,已逐渐成了老人堆里的核心人物。他有超过邻居们的见识,有过很好的漂亮岁月。他从不善言辞到精通各种婚丧嫁娶的礼数,成为周遭邻居遇到烦心事时的主心骨。他的脾气,也从刚硬扎人变得柔软顺服。那些旧时光里的隐疾,只有他知道。当然,我也慢慢在懂得。

很多时候,他依旧是个外乡人。他对乡邻们的关照与融入,有一层我能意会到的接近于讨好的东西。他是孤独的。一个人内心的孤独,能够说出来的,被人理解的,往往只有最浅层的东西。继续掘进,需要时日。

旁边偏厦里,有两具蒙了灰色油布的物什。揭开看,是父母为自己准备好的寿木。这也是乡间老人的自我准备。

寿木刷了上好的油漆,黑得让人心颤手抖。

比我见过的世间最黑的夜晚还要黑。

13

感谢时光背面的厚意与深情,比如父亲总是从牙缝里省钱,带我去城里买本书,或在每年春天的时候,订上一批杂志与书籍,然后带回家。他总对我说,姑娘,你多读书,有好处。可惜,我不争气,没有带给他们足够的荣耀与依靠。

我揣着卑微与骄傲,疼痛与自持,走窄门,上小路,从而写下今晚的《如寄》。

有时候,要在各种社交软件上实名注册,或在某些事情上提交住址,我依然要面对那个户口问题:××路××号。这个地名,既不是生我养我的村庄,也不是我居住的小区地名。它属于一个集体户口。

好在,我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

江边的雾气升腾上来,父母在稻场边眺望,他们皱纹横生的面庞,日渐干瘪的牙床,佝偻的腰,干枯的手掌,就是我的故乡。

如同一滴水,回到源头。

一颗稻米,回归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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