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变化生图像研究
2023-09-05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晋中学院美术系讲师申晓旭
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晋中学院美术系讲师/ 申晓旭
一、绪论
日本学者小川把莲花化生像称作“花上再生者像”,认为是受埃及太阳神神话影响。[1]莲花的孕育功能在印度艺术中早就存在,如《普拉那》中,太阳神毗湿奴的肚脐中长出一朵莲花,其中衍生出了万物之王梵天。
从南北朝至隋代,在南朝墓室画像砖、北朝墓室壁画、龙门石窟雕塑、敦煌石窟壁画等处,有一类纹饰到处可见。这种纹饰可看作是莲纹的变体,是“既非天莲华也不是云朵的某种奇异的飞行体”[2],且常常伴随天人于虚空飞行。
吉村怜对这类纹饰做过较多分析,认为其拖着像尾巴似的茎,呈逐渐开花的状态。而长广敏雄、水野清一则认为其是一种蔓草纹饰。[3]欧阳琳把这类纹饰看作是忍冬纹。[4]吉村怜却并未将其作为单独的纹饰来看,而是与其他装饰联系起来,着重探索此纹饰存在的必然性和意义。吉村怜认为,这种纹饰是由天莲华变为化生时的中间性生命体,是植物天莲华向动物化生及向天人转变的过渡状态,并将其称为“变化生”,[5]含有变为化生的意思。
二、莫高窟的变化生图像
(一)图像组合与位置分布
莫高窟变化生图像组合形式与位置分布的情况较为多样,大致如下:
1.变化生伴随天人形象出现
变化生伴随天人形象出现的组合即吉村怜所认为的“南朝系统天人像”,此类组合在敦煌壁画中数量很多,位置分布也较多样。
首先,与天人组合的变化生出现于窟顶平棋或藻井中。北魏第431窟后部平棋外层四角右隅绘有伴随变化生飞行的天人,隋第407窟藻井莲池中绘有造型精致的变化生。其次,与天人组合的变化生出现于人字披中。北魏248窟前部人字披顶有几组天人像,其构图都统一成:下面为莲花图案,中间为变化生,上面为呈“V”字形飞行的天人。再次,与天人组合的变化生出现于壁面中。例如,第407窟东壁门上说法图上部有几个伴随天人的变化生,造型华丽多姿。第302窟南壁前部说法图右上有一飞天,其左右各伴随一变化生,同窟中心柱上方平棋顶说法图左下角有一身弹琵琶的伎乐飞天,伎乐飞天前方有变化生,与其位置相对的右下角也出现一个变化生,尽管其余部分已损毁,但我们仍能判断出此变化生后方应同样为一伎乐飞天。最后,伴随天人出现的变化生还常见于佛龛内,如第419窟、第407窟西壁佛龛内有飞天和变化生,第312窟西壁佛龛内的变化生形体巨大,可与旁边的飞天相比肩,因而形态略显笨拙,让人想起北齐徐显秀墓墓主夫妇像上空偌大的变化生,其灵动感已渐失,似乎预示着变化生这一形象将要走向没落。
我们注意到,这些变化生在伴随天人出现时,同时还会配以流云,吉村怜在论述中多次提到这种“南朝式天人诞生图”中的新式天人皆驾云飞行,[6]其指出这种云具有象征光明的作用,代表着天人是从光明的云中化生出来的。[7]
2.变化生出现于故事画中
敦煌壁画的一些故事画中也常有变化生出现。例如,在第303窟人字披顶东披西披所绘《法华经变普门品》中,表现“观世音菩萨游诸国土,以三十三现身度化众生”[8]的情景,其画面空间中就出现了变化生,这里变化生出现时并未见流云,可见其承载孕育天人的功能似乎不明显,更重要的是烘托出圣迹显现时不可思议的殊胜氛围。
3.变化生出现于佛像头光、背光中
变化生图像还出现于佛像的头光、背光当中,装饰特点更加明显。如隋代莫高窟第427窟中心柱南向面佛像的背光中,从里向外的第四层佛光里,变化生图像由上而下次第排列,这类变化生图像造型繁复如花束,线条流畅,线描色彩随底色渐变而呈现出相应的变化,细腻的处理更显示出极强的装饰效果,此处未见天人与云,可判断变化生为单纯装饰图案。
4.变化生伴随神兽形象出现
变化生伴随神兽形象出现的情况在南朝和北朝有很多,如梁临川靖惠王墓碑碑侧浮雕,其中状如朱雀的神兽左下角有明显的变化生图像,又如北齐徐显秀墓石门上的石刻图,左右两扇门上各有上下两只羽翼兽,脚踩长云,空中飞满花状变化生,兽口所衔皆与变化生状貌相似,其形状奇横生动,颇具妙致。变化生伴随神兽出现的情况在敦煌壁画中也屡见不鲜,大概是受到南北朝类似图像的影响。如第292窟人字披顶西披龛下的双狮图,双狮口衔忍冬草,相对而坐,两狮头后方各有变化生在飞舞。又如第285窟窟顶四披上的天鹅、禺强、飞廉等神兽旁皆有变化生一起出现。以上各例除双狮图外,其他都伴有流云出现,或许表现的正是天界生灵的诞生。
隋末唐初,变化生图像逐渐消失,飞天出现的地方也再难见到变化生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或含苞或绽放的带叶天莲华。
综上所述,莫高窟变化生图像既有和南朝一样的,伴随天人和神兽一起出现的情况,也有敦煌特有的,出现于佛教故事画或佛像头光、背光中的情况,从中可以看到敦煌对南朝变化生图像的继承和发展。关于莫高窟中变化生的寓意,其既可被当作天人诞生前的神奇幼体,又可被视为纯粹的装饰物,从更广泛意义上说,甚而把它看作供养佛以及渲染圣境氛围的圣物也或无大谬。
(二)莫高窟变化生图像的造型演变
莫高窟的变化生图像在北魏末期、西魏初期开始出现,北周和隋甚为流行,隋末日渐衰落。其造型从北魏到隋各有不同。
北魏第248、第431等窟系东阳王时期修建,第248窟平棋、第431窟人字披等处皆有变化生,其形态简洁单纯,整体造型似海螺,头部呈圆点状,头部与胴部连接处有环状节,胴部的腹部外鼓,尾部较短,胴身或呈石青石绿,或赭石绘以螺纹,与南朝同造型的变化生相比,风格略显敦厚朴拙。说明此时敦煌壁画虽然已经开始自觉地吸收南朝新风,但还未趋成熟,或许系敦煌本地画师对南朝风格的模仿,更体现了敦煌的乡土色彩。
西魏第249窟、第285窟的变化生形态各异,第249窟窟顶西披跟随天人飞行的变化生头部呈短短的蓓蕾状,腹部圆润,尾上翘,腹下长有异色忍冬纹样,整体样貌恰如鸟雀。285窟南壁上层及四披变化生头部和胴部都有花叶生出,风拂下,配以周身流云,如同繁花飞舞,热闹非凡。这些变化生与颇具南朝意趣的天人一起,呈现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之态,其和南朝丹阳金家村墓狮子画像中的变化生造型如出一辙,承袭关系明显,在继承中展现出比南朝更加潇洒自在的样貌。北魏晚期,东阳王元荣赴任瓜州刺史,随之,这种生机勃勃的南朝新风格传到敦煌,因此,壁画呈现出一种清秀、空灵的精神气度。变化生随风律动,于虚空中自在游弋,和天人衣带飘飘的形态极为相似,更能渲染出仙界与佛国的美好境界,体现出南朝美术格调逸易的生命气息。
莫高窟北周时期的变化生与巩县(今巩义市)第一窟的变化生形态相似,头部不再向后弯曲紧贴胴身,形态较之前更舒展大方,线条趋于平缓柔和,颜色多用赭石和黑色,设色典雅内敛,造型更加纤巧精致,但与西魏时期的变化生比较来看,似乎有形式化的倾向,缺乏了西魏时期的活力与生发力。
莫高窟隋代的变化生形态丰富多样,造型充满趣味。按照时代先后有以下各种:
有的变化生线描多用弧线,简洁而富有张力,造型圆润飘逸,极具变化,线描造型有汉画遗风。
有的变化生形态如“√”状,头部和腹部大小比例匀称,尾部后翘回旋。头部尾部皆施黑色,腹部在红色背景衬托下更显通体发亮。
有的变化生头部、腹部、尾部的忍冬叶张扬招展,造型烦琐,渐渐失却灵动之气。
有的变化生头部比例变大,头部向后紧贴胴体,腹部更加圆润,尾部舒展细长。身上有异色忍冬纹装饰。忍冬叶纤细修长,状如飞天披带,于虚空随风飞扬。这类变化生线条平滑流畅,颜色多用石青、黑色、淡赭,简淡中透出雅致,造型则圆润饱满,如燕翩翩飞,似鱼自在游。
从这些变化生来看,隋代的变化生头部比例变大,与邓县(今邓州市)彩色画像砖墓画像砖中的变化生头部比例相类似。同时,身体整体比例逐渐变大,与飞天大小趋同,让人感觉其生动感与活力正在逐渐消失。
隋代中期以后的变化生头部比例依然较大,并常以花叶来装饰,第407窟藻井中的变化生即此类,第402窟西壁龛顶的变化生,头部已完全呈花冠状,胴部变细,装饰感强烈。第62窟西壁龛顶北侧持拂天女上方的变化生头部呈初绽花型,吉村怜认为此变化生形态已经开始异常,意味着其内在的性质发生了某种变化。[9]
隋末,变化生胴体部分消失,变成细长的枝,细枝末端为几片忍冬叶,头部则完全变成花朵状,其身姿曼妙婉转,似一束长尾花束飞于虚空,第427窟中心柱南向面佛光中线描变化生即此类。
隋末唐初,变化生造型或呈彩色流云状,或趋于写实花叶状,渐渐失却原有的趣味与活力,而后,此形象逐渐消失殆尽。
三、结语
变化生图像的发现与概念的提出展现了学术前辈们身体力行的艰苦考察、深厚的理论积淀和敏锐的洞察力,基于前辈们所取得的丰厚成果,笔者试做出小小的补充。
1.变化生图像是南朝的创造,系南朝系统天人诞生图中的中间阶段。作为莲纹的一种变体,变化生图像本身是具有装饰作用的,这种装饰作用或体现为有寓意的装饰,或体现为纯粹的装饰。当天人或瑞兽伴随变化生和云共同出现时,变化生可以被判断为有寓意的装饰,即代表天人诞生图的组成部分。当人或物伴随变化生出现却并未表现云时,变化生更偏重于体现纯粹的装饰意义。
2.莫高窟的变化生图像既有对南朝变化生图像的继承,又有自身的发展创新。在吸收和学习南朝变化生图像的基础之上,莫高窟的变化生图像融合了自身的艺术语言发展体系,在本土和中原文化的共同作用及影响下,呈现出多样的变化形态,体现出清晰的演变规律,彰显了敦煌石窟的时代艺术特点。
注释
[1][日]小川晴畅,《大同云冈的石窟》,日光书院,1934年,第221页。
[2][3][日]吉村怜,《天人诞生图研究——东亚佛教美术史论文集》,卞立强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5页。
[4]欧阳琳,《敦煌图案解析》,甘肃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84页。
[5][日]吉村怜,《天人诞生图研究——东亚佛教美术史论文集》,卞立强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5页。
[6]同[5],第61页。
[7]同[5],第73页。
[8]敦煌文物研究所编,《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二》,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10页。
[9][日]吉村怜,《天人诞生图研究——东亚佛教美术史论文集》,卞立强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