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坛结缘谱新章(上)
——广东省钢琴学会资深专家钱文英、黎启国、何英敏三人谈
2023-09-05罗小平
文|罗小平
时间:2019年11月27日
地点:广州乐都音乐集团大千钢琴城
罗小平(以下简称“罗”):今天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广东省钢琴学会(下称“学会”)的三位资深女专家来到现场接受采访,同时,我也有了一个学习的机会。这些前辈对钢琴学会的工作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她们分别是星海音乐学院附中前校长、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钱文瑛教授,星海音乐学院音乐教育系前副主任、学会副会长黎启国教授,广东省艺术师范学校音乐学科带头人、学会常务理事何英敏教授,都是重量级的人物。
今天的访谈一共分四部分,第一部分是讲她们从小如何与音乐、与钢琴结缘,家里的音乐环境如何;第二部分谈谈她们学习音乐的过程,在就读音乐院校时学钢琴的体会,遇到哪些好老师,有哪些难忘之事;第三部分讲讲工作以后的经历,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做出的非凡成绩。第四部分就广东省钢琴学会三十几年来的发展予以发挥,结合学会的工作,从不同角度介绍学会的概貌。
黎会长,您先谈谈小时候是如何与音乐结缘的,据我了解您的父母热爱音乐,哥哥也喜欢演奏乐器,对吗?
黎启国(以下简称“黎”):“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人生一晃75年,遥想当年,我们家是普通的家庭,但家里人都爱音乐。小时候爸爸会带我们去音乐茶座听歌,妈妈也能唱唱广东小调,二哥会和同学在天台上弹四弦琴,唱外国民歌。三哥在第三中学有名的管乐团吹长号,后来也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拉管专业。我呢,从小爱唱歌,小学的音乐老师陈谷鸣、邬德光非常好,不仅教我们唱歌,还教五线谱和乐理,给我们讲许多名音乐家的故事。也组织一些表演和比赛,我也经常去表演独唱。小学有钢琴,老师为我伴奏,同学们都叫我“小小歌唱家”。
罗:“小小歌唱家”太厉害了,还记得当时唱的歌吗?
黎:记得当时有一首歌是《我是一朵花》。唱:“假如我是一朵花……”由于老师的引导,我的视谱能力比较强,经常放学后和几位好友到家附近的沙面岛,爬上高高的大榕树,做完功课就拿着歌本从头到尾一首首地唱。
罗:您在广州市少年宫上什么课?
黎:当年的少年宫在文化公园,我主要学唱歌和舞蹈,最记得我们表演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歌舞,我演兔妈妈。当时还没学钢琴,幻想哪一天有这样的机会。
罗:黎主任从小的音乐环境非常好,家里和学校都很给力。钱校长,您小时候也很喜爱音乐吧?
钱文瑛(以下简称“钱”):我小时候家里没有音乐环境,也没有机会表演唱歌。我喜欢音乐,不过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1951年,我在上海小学毕业后,爸爸在报纸上看到陶行知艺术学校音乐组招生,爸爸说女孩子学音乐好呀,他虽然是工程师,也喜欢音乐,我就去考了。考的题目很简单,唱一首歌,唱的是从东北到西南,从高原到海边……唱完以后,考官在钢琴上弹了几个单音和双音,让我模唱,然后考官说“可以了”。
黎:考素质。
罗:您还是有音乐基因的,潜能被挖掘了,如愿考上了。
钱:录取了,所以我学习的第一年是在陶行知艺术学校音乐组。当时,什么也不懂,五线谱也不会。
罗:您在后面实现了质的飞跃。何英敏老师是三位专家中,在学专业前就有相当好的钢琴基础的,是吧?
何英敏(以下简称“何”):我们家是普通的教师家庭,父母在教会学校教书,那里的老师条件不错,设备也很好。我小时候身体很差,小朋友玩的游戏都没法参与。我就很喜欢站在钢琴老师刘希麟身后,听她弹,可以站很久。她看我那么喜欢,就主动教我弹。我们家住在学校,放学后,什么时间弹都可以,学习条件很好。从1946年八岁开始学钢琴,启蒙老师是刘希麟,她移居香港后,我就和李凤箫老师学。
尔后,因母亲与马思聪的夫人王慕理是女青年会的同事,经她介绍有缘拜到从美国回来的马思荪(马思聪妹妹)老师门下,她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恩师。我原来弹琴有许多不规范的毛病,如摇头晃脑、身体乱动,低头看键盘……马老师耐心予以纠正,她甚至让我下巴夹个本子,只能直视谱子,这对我后来快速的视奏能力,大有帮助。她还给我增加了德国练习曲、巴赫创意曲、小奏鸣曲和莫扎特的奏鸣曲等教材,严格的训练、亲切的教导为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马老师从不收我的学费,却为我付出了很多心血,她在我的德国练习曲上写满了笔迹,我至今还保留在身边。
罗:何老师在名师指导下奠定了扎实的童子功,起点就与众不同了。
何:到了1954年,中南音专附中第一次来广州招生,考我的老师有区晓、余薇、关慧堂等。广州录取了二十几个学生,我很幸运地考上了。
罗:三位专家儿时学音乐的经历都很精彩,下面进入第二部分,钢琴专业学习的过程。
黎主任考上了中南音专附中,据说学校里有很多广东人。在那里学习,老师很好、很开心。
黎:是的,中南音专就是现在的武汉音乐学院的前身。我们是1956年考上的第一届初中班,又称小太阳班,当时苏联有个电影叫小太阳。中南音专老师来广州招生,小学音乐老师推荐我们应考,面试只是唱歌和视唱练耳。考核素质。这一届班上有50人,从广东去的有10人。学院从老师、教职工到学生,广东人很多,暑假回家可以包一节绿皮火车车厢。当时,我们年纪小,一想家就一起哭,也很调皮,一次流行感冒,课室改成病房,我们不老实卧床,到隔壁的医务室拿甘草吃,跳来跳去编歌唱:病房是我们的战场,药房是我们的阵地。被窝里我们打埋伏,医务室里捉迷藏。
当年学校很重视艺术实践,我们班是第九演出队,经常带节目去工厂、农村演出。记得在1960年寒假,正值年初一,我们作为省委慰问团,到深山的水库演出,中午演完还要赶回县城演出。天黑路滑大卡车四轮朝天把几个男同学扔出车外,其他同学和老师、老艺人压在车内,泡在冰冷的水中,好在50多人只有一个重伤骨折。此事受到政府的慰问和赞扬。在我们年少的心灵中刻下了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
罗:你们的经历太惊险了,也体现了小音乐家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实际行动。
黎:老师们的教学都很严格。我第一个主科老师是区晓,他原是工科出身,后来又和德国专家学习钢琴。他很强调基本功,要求手指的独立性,甚至让我们把一本书夹在腋下,让手指更独立。他还给我们讲钢琴的结构和发音原理,作品的历史背景、作曲家的风格等,为我们打下良好的基础。当时的老师教学很认真,又很生动,让我们学习到很多东西。这批同学后来经过深造、提高,都成了有用之才。后来,1957年成立了广州音专,1961年,我就回广州来了。区晓老师也调回广州了,我继续和他学。后期就和赵碧珊老师学,她是一个很风趣又很严格的老师。不少学生都怕她,说她很凶。其实她是很有爱心的。她原来是学医的,很重视学生的心理和生理的协调、肌肉的放松,从肩膀、大臂、手肘到手指肌腱、神经的控制,指导我们上台如何身心放松、克服怯场等。
后来,我当了老师就把两位恩师的长处结合起来,效果非常显著。他们都是钢琴界的前辈,对我们如父如母般的关心爱护,使我永怀感恩之心并以他们作为人生的楷模。
罗:您觉得区老师和赵老师的知识结构和音乐科班出身的老师有什么不同?教学特点在哪里?
黎:后来我们也接触到不少音乐科班出身的中外专家,他们也在不断学习和变化,如手指独立只是作为一种方法,要根据不同曲目要求采取不同方法。以前讲欧洲派、俄罗斯派,现在都融合了,多学科知识也融合了。高抬指、低抬指之争也没必要了,不同阶段、不同风格要求不同,现代作品的弹奏也在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教法和弹法。
罗:言之有理。钱校长最初在陶行知艺术学校,后来该校和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合并了,你就在上音附中学习,又直升本科钢琴系。您的这段学习经历是非常难得的,能给我们讲讲吗?
钱:陶行知艺术学校在上海静安寺,校舍简陋。我们一年级时班上有45个同学,其中有周铭荪、李民铎、盛一奇等。大家年纪小,很顽皮,上乐理课时不听讲,把老师给气哭了。又喜欢玩打游击的游戏。二年级时就并到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附中(后来的上海音乐学院),我们附中是七年制,1951年入学1958年毕业。当时是大跃进没招生,从附中选了几个学生上本科,我被选中上大学的钢琴系。从附中到本科学校教学严格,课程设置丰富。我在附中的钢琴老师是郭法先、毛宗杰、葛蔚英,后来,我和葛老师一直都有联系,我在江西工作时,还请她去讲学,她还送我资料。
罗:钱校长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了十几年的钢琴专业,功力深厚呀!
钱:附中除了专业课还有视唱练耳、乐理、和声,文化课也不少,如语文、俄语、数理化。不少同学不喜欢数理化,我在这方面是学得最好的。1958年上大学,教我的钢琴老师有王羽、张玮琪先生,当时系里还有不少国家级的知名专家,如李翠贞、吴乐懿、范继森、李嘉禄等。当时还时兴上集体课,许多老师给一个学生上课提意见,这种方法很新颖。后来,又请了苏联专家来教殷承宗、刘诗昆、顾圣婴那些好学生,他们的音乐会我们也有机会经常欣赏。唱片室听唱片也方便,可以说是老师好、条件好、生源好。学校还开了很多课,音乐理论课很丰富,视唱练耳每周4节,开了5年。教视唱的老师是杨嘉仁的夫人汝洁,她是著名的音乐理论课教师。教中外音乐史的是钱仁康,教合唱的是杨嘉仁、马革顺。杨嘉仁很幽默,一边上课一边讲笑话,教了我们很多歌。我们还在他的指挥下录了两张唱片。
罗:为你们上课的各学科教师都是国内知名专家,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钱:对呀,院长贺绿汀非常重视民间音乐,开了各种民间音乐课,如京剧、越剧、沪剧、黄梅戏、河北梆子。请老艺人来教,他们不会五线谱,就教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一年学几种戏曲,持续学了好几年呢。当时,还重视劳动,每两周半天到乐器厂劳动,可了解到钢琴的结构,如何调音、小问题如何修理等。
罗:到乐器厂劳动挺好,与专业相结合。
钱:到1958年后,劳动就增多了,到农村每年约一两个月,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向贫下中农学习。暑假时很热,戴帽子、穿长袖去打谷子、脱谷粒、插秧,很辛苦。
罗:有没有遇到蚂蟥?
钱:蚂蟥都在腿上咬,伤口会流血。挑土,挑得肩膀都红了、肿了,咬紧牙关不叫苦坚持下去,决心与工农兵相结合。
在钢琴专业的学习上,老师要求很严格,每个学期都要上台表演,参加演奏会。按常规毕业生钢琴主课考试要练熟、背出、演奏不同时代、各类型的作品共45分钟,参加毕业考试独奏会。但那几年下乡劳动多、会议多、练琴时间少,每个毕业生准备了20多分钟曲目。我在学校比较乖、听话,一直担任学生干部。在附中当少先队辅导员、团小组长、班长,大学的学生会干部。附中7年、大学5年,又生病了一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待了13年。
罗:钱校长是从小就锻炼了当干部的管理能力。日后,当附中校长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游刃有余。下面请何老师讲讲在中南音专的经历。
何:我是在1954年考上中南音专附中的,主科老师是徐厚雄,他比较注意基本功的训练。后来,我教学生也很重视这方面。中间换了吴熙老师,他很喜欢我,说我乐感好,让我到家里练琴,边干活边听我弹,听到有错的,就让我停下来指点。后来又有巫一舟老师教我,他特别重视复调的弹奏。我性格比较粗线条,他的教学使我学习了多声部进行的细致表现。当时还有其他的基础课和理论课,记得民族音乐课的方妙英老师教我们唱民歌,我的嗓音不太好,专挑最短、好唱、音域不宽的民歌唱。每次唱完,她说:很好!坐下,得3分!同学们哄堂大笑!那时,我很调皮,给一个吹大管的同学弹伴奏,故意移调弹,让他以为自己音没吹准,赶快调整,找到了,我又移回去,弄得他没办法。把钢琴当成玩具,大家求我不要捉弄他了。
老师、同学们对我很好。我身体不好,大家帮我带饭,弄热水袋。在学校这几年很开心,大家都很友善,我很感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