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地亚耶稣会士邬若望生平行事考略*
2023-09-04彭裕超
□ 彭裕超
克罗地亚耶稣会士邬若望①邬若望的名字在不同语言的史料中有多种写法,如:Ivan Vreman、Ivan Ureman(克罗地亚语),Gioanni Vremano、Giouanni Vremano、Giovanni Vremano(意大利语),Joannes Ureman(拉丁语),Joao Ureman(葡语),Jean Ureman(法语),Johann Ureman(德语),以及荣振华(Joseph Dehergne,1903 —1990)提到的Uriman、Vielmon、Vremanu、Vrimano、Vemano、Fruma、Vremans、Vermanus 等。(Ivan Vreman,1583 —1620)是史料记载的第一位入华的克罗地亚人。作为中国与克罗地亚文化交流的一位先行者,他拉开了克罗地亚人与中华民族直接交往的序幕。邬若望也是中东欧地区最早的来华传教士。作为晚明首批来华传教士之一,他深度参与了东西方交流,为两个不同世界的交通往来作出了贡献。他的来华经历也折射出中国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的面貌。
关于邬若望②ARSI, Jap.-Sin., 114.fol.234 –261 vo,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4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见Juan Ruiz-de-Medina, “Ivan Vreman (°Split 1583 – † Nanchang 1620) A Croatian among the Jesuit Missionaries in Japan and China,”Review of Culture, 27/28 (1997): 29.的最早史料可以追溯至他同时代的17 世纪。傅汎际(Francisco Furtado,1589 —1653)写于1621 年的《1620 年耶稣会中国年信》(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对邬若望有大量记载。耶稣会史学家巴尔托利神父(Daniello Bartoli,1608—1685)的《耶 稣 会史:亚洲的第三部分——中国》(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ú:la Cina:terza parte dell'Asia,1663)③Daniello Bartoli, 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ú: la Cina: terza parte dell'Asia.Roma: Nella Stamperia del Varese, 1663,p.720.和柏应理(Philipe Couplet,1624 —1692)的《耶稣会士名录》(Catalogus Patrum Societatis Jesu,1686)④Philippus Couplet, Catalogus Patrum Societatis Jesu, 1686, p.18.中均载有对邬若望的记录。18 世纪历史学家朱塞佩·帕特里格纳尼(Giuseppe Patrignani,1659 —1733)和朱利奥·切萨雷·科达拉(Giulio Cesare Cordara,1704 —1785)对邬若望也有所关注。法瓦罗(Antonio Favaro,1847 —1922)汇 编 的《马 吉 尼 书 信 集》(Carteggio inedito di Ticone Brahe,Giovanni Keplero e di altri celebri astronomi e matematici dei secoli XVI e XVII,con Giovanni Antonio Magini,1866)收 录 了 邬 若望的书信。19 世纪和20 世纪,费赖之(Louis Pfister,1833 —1891)和荣振华对前人的资料进行整合,分别编入著作《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和《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Répertoire des Jésuites de Chine de 1552 à 1800)当中,这两部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成为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重要参考书。两书均记载,邬若望来自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经葡萄牙到达中国澳门,死于南昌,葬于南京。费赖之还提到,邬若望在北上途中,“已患胃痛之疾,既困舱底,足浸水中,饮食不充,睡卧不宁,疾病加剧……1621年4 月22 日若望疾遂不起,遗体葬于南京雨花台。”①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154 —155 页。后荣振华将费赖之所记邬若望逝世时间修正为1620 年。②荣振华著,耿昇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688 —689 页。
近年来,国内学界在相关研究中对邬若望有越来越多关照③比如,《澳门编年史》对邬若望到达和离开澳门的时间均有记载;任增强提到邬若望来自克罗地亚;汤开建和周孝雷提到邬若望曾到达南昌;朱晓秋提到邬若望在澳门圣保禄学院执教,夏泉指出邬若望教授的具体科目是数学;周萍萍称邬若望是晚明时期来华耶稣会士的先驱之一;丁超、宋炳辉经过考察和比较,确定邬若望是中东欧地区最早的来华传教士;康志杰则以邬若望的名与字(瞻宇)为例,指出耶稣会士在取汉名时讲求对应的特点。参见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一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43、367 页;任增强:《多维视野中的传教士汉学研究》,载《中国文化研究》2010 年第2 期,第210 页;汤开建、周孝雷:《“后利玛窦时代”江西地区天主教的传播、发展与衰亡(1610 —1649)》,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8 年第3 期,第112 —128 页;朱晓秋:《澳门第一所高等学府——圣保禄学院》,载《广东史志》1999 年第4 期,第15 页;夏泉:《试论西方高等教育明清时期在中国的传播》,载《江苏高教》2004 年第4 期,第116 页;叶茨尼克(Stanislav Južnič)、周萍萍:《来华中欧耶稣会士科学家及其对中国科学的影响》,载《汉风》2019 年,第87 页;丁超、宋炳辉:《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中东欧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68 页;康志杰:《明清来华耶稣会士汉名琐议》,载《世界宗教研究》1996 年第4 期,第104 页。,从不同角度对其有直接提及,为我们认识邬若望提供了线索,但是其中的信息却依然零散、欠缺且模糊,不足以呈现他的生平行事。邬若望的同胞克罗地亚学者也对他有越来越强烈的研究兴趣,不过这些研究更关注邬若望在科学领域的贡献,从文化交流史视域开展的研究则较少。④比如,达迪奇(Žarko Dadić)从数学史、天文学史和精确科学史的研究角度对邬若望的科学工作进行考察;波里奇(Marijana Borić)从中国与欧洲科学交流的角度,探究邬若望的早年求学经历以及在亚洲的科学实践,称其作为耶稣会士的一员,在天文观测、地理测量和数学研究等方面,为东西方科学交流作出了贡献;科拉德(Mijo Korade,1947 —2020)的《克罗地亚耶稣会士》(Hrvatski isusovci misionari,1991)记载了邬若望的生平和他与奥地利耶稣会天文学家格林伯格(Christoph Grienberger,1561 —1636)的书信往来。斯洛文尼亚学者叶茨尼克则将邬若望置于来华的中欧耶稣会士的研究视域下,讨论他们对中国科学的影响,参见Žarko Dadić, Hrvati i egzaktne znanosti u osvitu novovjekovlja.Zagreb: SNL, 1994, p.492(达迪奇:《现代初期的克罗地亚人与精确科学》,萨格勒布:SNL,1994 年,第492 页);Marijana Borić, “Ivan Ureman —posrednik između kineske i europske znanstvene tradicije,”Obnovljeni Život: časopis za filozofiju i religijske znanosti 76.4 (2021): 500(波里奇:《邬若望——中国和欧洲科学传统的使者》,载《重生:哲学与宗教科学学刊》2021 年第4 期,第500 页);Mijo Korade, Hrvatski isusovci misionari.Zagreb: Hrvatska pokrajina Družbe Isusove, 1991, p.11(科拉德:《克罗地亚耶稣会士》,萨格勒布:耶稣会克罗地亚教区,1991 年,第11 页);Stanislav Južnič, “Central-European Jesuit Scientists in China, and Their Impact on Chinese Science,”European Jesuits in China: The Importance of the Jesuits for the Cultural and Scientific Development of European 3.2 (2015): 94.
在邬若望研究方面起到奠基性作用的当属葡萄牙耶稣会士、历史学家胡安·鲁伊斯·德·梅迪纳(Juan Ruiz-de-Medina,1927 —2000)神父。梅迪纳以耶稣会档案、年信、《圣保禄学院年报》(Cartas Ânuas do Colégio de Macau)、私人书信等为主要文献,对邬若望的生平进行全面考察与梳理,其研究成果《邬若望1583 —1620 ——中国与日本耶稣会中的克罗地亚人》(“Ivan Vreman —A Croatian among the Jesuit Missionaries in Japan and China”)最早于1992 年在克罗地亚发表⑤Vladimir Horvat, Isusovci u Hrvata.Zagreb: Filozofsko-teološki institut Družbe Isusove, 1992, pp.200 –219.(霍尔瓦特:《克罗地亚耶稣会士》,萨格勒布:耶稣会神学院,1992 年,第200 —219 页。),1997年,中国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文化局将该文章的英文版收录于《文化杂志》(Review of Culture)①Ruiz-de-Medina, op.cit., pp.29 –44.,引起更多研究者的关注。
总的来说,学术界对邬若望的关注相对欠缺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相比于同时期的来华传教士,邬若望的功绩不突出,不及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 —1628)、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1649)、阳玛诺(Emmanuel Diaz,1574 —1659)、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 —1666)等人显赫;第二,文献障碍较大,关于他的中文文献非常有限,这给我国研究者带来了困难。不过,如果我们跨越语言屏障,放眼外文资料,便会发现文献其实不少,只是分布零散,使我们忽视了其中的关联。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新旧材料加以勾连、分析和运用,力求详细而准确地还原邬若望的生平和活动,展示其作为克罗地亚人参与中国与中东欧文化交流的过程,以为学界进一步认识和研究邬若望提供参考。
一、学习时代
(一)人文浸润
邬若望来自今天克罗地亚南部达尔马提亚地区的城市斯普利特(Split)。斯普利特与拉丁文化渊源颇深,它曾经是罗马帝国的城市,公元305 年罗马皇帝戴克里先(Gaius Aurelius Valerius Diocletianus,? 244—312)在这里建立了豪华的宫殿,作为退位后居住的行宫。10 世纪起,斯普利特成为威尼斯共和国的重要海港,整个达尔马提亚地区在威尼斯的影响下,经济日益繁荣,文化丰富活跃。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 —1324)的出生地科尔丘拉岛也属于这一地区。14世纪文艺复兴开始后,由于达尔马提亚地区离意大利很近,很快便受到影响,人文主义思想在该地区广为传播,使其教育事业快速发展。15 —16世纪,克罗地亚中部和东部斯拉沃尼亚地区落入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而南部以杜布罗夫尼克为中心的达尔马提亚地区,却在奥斯曼帝国、威尼斯共和国和哈布斯堡王朝三方争夺的狭缝中,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凭借发达的航海事业、繁荣的商贸活动和兴旺的教育事业,焕发出独特的社会文化风貌。可以推断,少年时期生活在斯普利特的邬若望,受到当时历史背景的影响,接受了天主教洗礼,其人文思想和智识在古典教育中开始萌芽,同时追求先进的科学知识。
1600 年2 月1 日,即将17 岁的邬若望离开家乡斯普利特,来到耶稣会初修院。耶稣会档案显示,邬若望的出生日期为1583 年4 月6 日,这一日期是邬若望自己申报的,他同时还申报了随身携带的物品:
一顶毡帽、一顶教士用的四角便帽、一件中间开孔的圆形披风和长袍、一件粗呢黑长袍、一件紧身坎肩、一双小羚羊皮靴、一双半羊毛靴子、一双起绒粗呢黑便鞋、衬衣、长毛绒围巾、三条白硬领、三个衣架、一个皮箱、一件长毛绒紧身坎肩以及一本斯拉夫语(Schiavone)的基督教教义书。②ARSI, Prov.-Rom., 172, fol.36 vo —Ingressus novitiorum 1594 –1630; Prov.-Rom., 54, fol.26 (Triennial Catalogue of 1600),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41.
以当时的标准来看,邬若望携带的物品种类繁多,材质精良,梅迪纳因此推测他很可能出身富裕。③Ruiz-de-Medina, op. cit., p.29.而物品中的斯拉夫语的基督教教义书,则充分显示出他的民族身份。在邬若望生活的16 —17 世纪,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地区受威尼斯共和国统治,当局为了避免当地的克罗地亚人产生独立的民族意识,故将他们称作“Schiavoni”,其字面含义是“斯拉夫人”,实指“克罗地亚人”。④Adam S.Eterovich, Croatia and Croatians at the Lost Colony, 1585 –1590.San Carlos: Ragusan Press, 2003.由此可见,邬若望不仅来自今天克罗地亚的达尔马提亚地区,还有着明确的克罗地亚民族身份。
(二)科学探索
两年初修期结束后,邬若望进入罗马学院(Collegium Romanum)。1602 年 至1606 年,他学习了修辞学和哲学。1607 年起,他开始接触科学,师从克拉维斯(Christophor Clavius,1538 —1612)①克拉维斯是开普勒和伽利略的好友,也是利玛窦的老师。、梅尔科特(Odo van Maelcote,1572 —1615)和格林伯格(Christoph Grienberger,1561 —1636)等名家,逐渐显露出科学天赋。凭借着天文学和数学领域的贡献,邬若望被克罗地亚学界尊为该国的科学先驱。②Dadić, op. cit., p.492.
邬若望对月食的观测过程与结果,可见于与天文学家马吉尼(Giovanni Antonio Magini,1555 —1617)的信件往来中。1609 年1 月,邬若望尝试通过裸眼观测狮子座月食来测定狮子座α星与地球的距离,并将观测过程和观测结果的记录寄给了马吉尼。邬若望在信中表示,由于天气不佳,且缺乏精确的计时工具和望远镜,观测没有达到预期目标。③Antonio Favaro, Carteggio inedito di Ticone Brahe, Giovanni Keplero e di altri celebri astronomi i matematici dei secoli XVI. e XVII. con Giovanni Antonio Magin.Bologna: Nicola Zanichelli, 1866, pp.323 –327.除了汇报观察情况以外,邬若望还向承受丧子之痛的马吉尼表达了亲切慰问,他写道:
亲爱的父亲与心爱的儿子分离固然痛苦,但是我们确信,正义和纯洁的人在过世后将拥有另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这将给予我们安慰……你的孩子现在造物主的王国中享受着幸福的生活,非常快乐,希望孩子的父亲在克服了不可避免的痛苦之后,与他一起欢欣鼓舞地祝福主,得到福报。④Favaro, op. cit., p.323.
邬若望利用地磁偏角测经度的研究,可见于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02 —1680)的著作中。17 世纪三四十年代,基歇尔运用耶稣会全球网络收集了很多地点的地磁偏角数据,力图在较大区域内使用这种方法测算经度⑤戴碧云:《欧洲近代早期用地磁偏角测经度新论:以基歇尔、卫匡国和哈雷的探索为例》,载《自然科学史研究》2021 年第1 期,第105 页。,其中,为基歇尔提供数据和线索者就有邬若望。1616 年,在从印度果阿前往中国澳门的航行过程中,邬若望通过结合果阿与澳门的位置关系和时差来研究地磁偏角,以确定澳门的经度。邬若望在寄给格林伯格的信中写到,他使用艾儒略1612 年10 月8 日在澳门观测月食的结果,测算出中国澳门与法兰克福的时差为6 小时48 分钟,从而推算出澳门的经度,最终确定了澳门的地理坐标。⑥Athanasius Kircher, Magnes sive de arte magnetica opus tripartitum.Coloniae Agrippinae: apud Iodocum Kalcoven, 1643,pp.380 –381.格林伯格的学生基歇尔基于邬若望等耶稣会士提供的实证和数据,完成了研究著作《磁或磁的技艺》(Magnessive de arte magnetica)。该书于1641 年、1643 年、1654年三次出版,书中附有邬若望的信件。
在数学方面邬若望也有很高的造诣,费赖之转引巴尔托利神父的评价,称“其人多才艺,尤长于数学,兼为热心传道之人”⑦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邬若望最重要的数学成果是编著《几何学纲要》(Geometriae speculatiuae compendium)⑧Institut za povijest prirodnih, matematičkih i medicinskih nauka, Rasprave i građa za povijest nauka, Том 4.Zagreb:Jugoslavenska akademija znanosti i umjetnosti, 1983, p.4.(南斯拉夫科学艺术院自然、数学和医学科学史研究所编:《科学史文献研究》第4 卷,萨格勒布:南斯拉夫科学艺术院出版社,1983 年,第4 页。),这是一份用于教学的手稿,现存于西班牙圣洛伦索 – 德埃尔埃斯科里亚尔市(San Lorenzo de El Escorial)图书馆。有理由相信,邬若望后来在印度果阿和中国澳门圣保禄学院的教学工作中,使用的讲义是这一手稿的复制本。《几何学纲要》是对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⑨值得注意的是,《几何原本》在中国与欧洲文化交流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它是最先传入中国的西方数学著作,由利玛窦和徐光启于1603 年至1607 年合译了13 卷中的前6 卷。它不仅拓宽了中国对西方数学的认识,更对中国本土学者挖掘、整理自己本国的古代数学遗产、发展传统数学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第一卷的继承和发展。邬若望以克拉维斯校订和增补的《几何原本》为蓝本,试图为古代几何原理赋予更加精确的现代形式,从而使其中的公理和定义更容易得到验证、推演和应用。
学术研究是耶稣会士的特长之一,注重教育是耶稣会的基本特质,“学术传教”是耶稣会在华传教的主要策略和活动规律。他们往往通过译书讲学向士大夫阶层介绍西方科技文明及数学、天文、地理、历法等近代科学知识,进而利用士大夫阶层在中国社会中的影响力来为传教活动创造条件。在16 世纪至17 世纪,这样的策略在中国取得了积极的效果。在踏上传教之路以前,耶稣会士需在长期的学习中积累知识并提高其学术素养。在这层意义上,邬若望的科学文化造诣,既是对远东传教活动的准备,也是对耶稣会“学术传教”传统的印证。
二、东方之行
(一)领命东行
耶稣会重视世界范围的传教,并且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1541 年,耶稣会士沙勿略(Franciscus Xaverius,1560 —1552)作为教皇在东方的代表并得到葡萄牙国王的全力支持,他的东方之旅,拉开了耶稣会士亚洲传教活动的序幕。经过沙勿略、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 —1606)、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 —1607)、利玛窦等多人的努力,耶稣会终于把影响力从印度、日本扩展到中国并且扎下了根,掀起了入华①当时的欧洲人均将中国澳门视为葡萄牙领地,故“入华”均是指进入内地,而非澳门。见汤开建:《法国耶稣会士聂仲迁在华传教活动考述——兼谈〈鞑靼统治下的中国历史〉一书的史料价值》,载《国际汉学》2021 年第2 期,第78 页。传教的热潮。特别是利玛窦1609 年入驻北京,这一事件大大提升了耶稣会对于入华传教的期望。这使得年轻的耶稣会士们心驰神往,都想以利玛窦为榜样,前往中国传教,为天主建功立业。然而,入华传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欧洲和亚洲的形势以及诸多复杂的因素影响着传教士的命运。遥远的东方和大门紧闭的中国,对于耶稣会士来说始终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各种挑战。到非基督教地区传播教义,对传教士而言意味着要求其具备更加虔诚的信仰。柏理安(Liam Mattew Brockey)在《东方之旅:1579 —1724 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Journey to the East:the Jesuit Mission to China,1579—1724)中提到,在去亚洲传教前,很多耶稣会士都表达过为了死后能去天堂,他们愿意殉难。②柏理安著,毛瑞方译:《东方之旅:1579 —1724 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7 页。
邬若望很可能不是其中之一,他的东行似乎更像是组织安排,而非个人意愿。他于1609年9 月领受时任耶稣会总会长阿桂委瓦(Claudio Acquaviva,1543 —1615)的派遣令和资金。费赖之指出,邬若望是“在会长的力请下,不得已而接受派遣”③“会长经其力请,不得已许之。”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这点大概是符合实情的。其原因有两个:第一,据梅迪纳称,他在耶稣会档案翻遍了年轻教士申请前往东方的志愿书集,却找不到邬若望的志愿书;④Ruiz-de-Medina, op. cit., p.30.第二,在写给阿桂委瓦的回信中,邬若望自述亦称离开欧洲是对天主旨意的服从:
当我用心地读着尊父⑤尊父是对耶稣会总长的尊称,邬若望在这里所指的是指阿桂委瓦。的信,听见了神圣的声音对我说:离开你的欧洲,到我这里来吧!我的心顿时被强烈的感觉冲破,整个人被感动的泪水淹没。就在这一天,我明白了,天主通过我的上级,清楚地向我表明了让我离开欧洲的旨意。⑥ARSI, Jap.- Sin., 17, fol.82,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2。
费赖之的资料还提到,金尼阁邀请邬若望一同前往中国⑦“金尼阁神甫抵罗马,延之同赴中国。”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然而从时间上看,两人没有同行。金尼阁于1607 年第一次前往东方,1613 年返回罗马,1618 年4 月第二次来华,率领二十多名传教士从里斯本出发,1619 年7 月抵达中国澳门,次年重返内地⑧《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记金尼阁1620 年7 月2 日抵中国澳门,有误,荣振华考证后更正为1619 年7 月22 日。见荣振华著,耿昇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第680 页。,这些时间点与大部分史料所显示的邬若望的旅行情况不吻合。在1609 年领受派遣令后,邬若望随即动身前往里斯本①里斯本是赴远方的传教士们必经之地。他们有时要在那里等待数月或数年才能轮到在出航的葡萄牙船舶上得到一个舱位。葡萄牙各地或中欧的传教士们也都经陆路或海路到达那里,以等待合适时机出发。见谢和耐(Jacques Gernet)、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等著,耿昇译:《明清间耶稣会士入华与中西汇通》,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 年,第14 页。。1609 —1615 年,他滞留在葡萄牙和西班牙。葡萄牙王室以邬若望是外国人为由,没收了他的路费,阻止他登上前往东方的船只。②葡萄牙国王向教廷申请前往东方和中国的传教特许权。在获得传教特许权的同时,葡萄牙国王承担为中国传教活动提供方便和赞助的责任,并承担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经费。保教权规定,凡到东方和中国传教的传教士都需要得到葡萄牙王室的批准。见曹增友:《基督教与明清际中国社会——中西文化的调适与冲撞》,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年,第41 页。邬若望只好辗转前往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恰托莱多省的奥罗佩萨学院,在那里教授拉丁语和修辞学,同时学习神学和伊比利亚语。1612 年晋铎为神父。1615 年,葡萄牙王室最终对邬若望予以放行。4 月15 日,他启程前往葡属印度的首府果阿③果阿是当时欧洲传教士前往东亚地区如中国、越南、日本等国的中转站,许多从欧洲取道东方的传教士都要在这里停留,有时候会停留很长时间。见顾为民:《16 —18 世纪印度果阿耶稣会圣保禄学院》,载《史林》2015 年第6 期,第182 页。,经过四个月的航行后抵达。邬若望在果阿逗留了九个月,其间在果阿圣保禄学院完成了神学学业,接受传教工作方面的培训,为在亚洲教区从事传教工作做好了准备。④许多满怀憧憬的传教士在离开葡萄牙时仅接受了部分培训,他们不得不在到达印度之后完成剩下的学业。航海行程中自然条件非常险恶,而且去海外服务的传教士又是欧洲教区中最具才能的人,在继续前往所要服务的教区之前,他们需要在果阿休息,补充营养和完成学业。参见顾为民:《16 —18 世纪印度果阿耶稣会圣保禄学院》,第182 页。1616 年5 月他启程前往中国澳门,7 月13 日抵达。在邬若望的同行者中,有耶稣会东亚地区资深传教士维埃拉(Francisco Vieira,1555 —1619)。维埃拉抵达中国澳门后即被委任为中日教区巡视员⑤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1 卷,第343 页。(即巡察使),即范礼安的继任者。
(二)初到中国澳门
邬若望到达中国澳门的1616 年,正是南京教案发生的时间。利玛窦去世后,龙华民(Niccolo Longobardi,1559 —1654)调整了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政策,一改利玛窦的“文化适应”策略,新的政策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冲突,在多方因素⑥南京教案的成因,有佛耶之争说、中西文化冲突说、明末党争说、沈㴶与传教士恩怨说,亦有西方殖民威胁说等。见周孝雷:《巡城御史孙光裕参与南京教案史实考论》,载《世界宗教研究》2021 年第3 期,第131 页。的综合作用下,引发了反教风潮。南京教案是明廷对基督教入华后的第一次政令性打击,在中华教史上被称为第一次教难,大批传教士被驱逐或逮捕,天主教在全国范围受到沉重打击。除了南京教案以外,日本“切支丹禁制”也在这一年升级,许多耶稣会士和天主教徒被迫逃往中国澳门避难。⑦自1576 年罗马教皇在中国澳门成立教区以来,澳门便是耶稣会士在亚洲活动的基地,是衔接中国与日本两个子教会的重要支点,而澳门圣保禄学院成为修士们的驿站。据《1616 年澳门圣保禄学院年报》记载:“有许多来自日本的神父同宿在这所学院。”澳门圣保禄学院的住校人数从1615 年的37 人剧增到1616 年的96 人。见辉明:《“禁制”时期澳门的日本天主教徒及其在东南亚的活动》,载《广东社会科学》2016 年第6 期,第93 页;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1 卷,第344 页。在这种情况下,邬若望抵达澳门后只能留居于此,无法进入内地。他积极学习汉语,等待进入内地的时机。
除了一改“文化适应”外,龙华民还取消了“学术传教”策略。他的新政得到上级中国日本教区省会长卡瓦略(Valentim Carvalho,1560 —1631)的支持。卡瓦略于1614 年将日本的耶稣会总部撤到中国澳门后,开始干预中国的传教政策。他颁布了严厉的措施,禁止使用利玛窦的传教方法,禁止教授数学和哲学。神父们只能宣讲福音。⑧邓恩(George H.Dunne)著,余三乐、石蓉译:《从利玛窦到汤若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108 页。邬若望的科学才华因而难以施展,仅有的科学活动是在圣保禄学院教授西方数学,其间教学又因耶稣会传教政策而几度中断。
虽然邬若望的科学才华无法施展,但他的语言才能却派上了用场。他在澳门承担的第一个任务是翻译耶稣会年信。自耶稣会日本总部撤到中国澳门后,澳门便肩负起收发耶稣会各个传教据点同欧洲往来的信件的责任,以保障远东传教团同罗马总部的沟通和联络。从日本送来的《1616年耶稣会年信》(1616 Carta Annua)是用葡萄牙语写成的,为了信件能够在意大利和欧洲的其他教省更好地流通,需要将其翻译成拉丁语。据巡察使维埃拉称,当时在中国澳门只有一人能胜此任,那就是邬若望。①ARSI, Jap.-Sin., 17, fol.63, “Francisco Vieira (from Macao) to the Assistent Nuno Mascarenhas, 29 December 1616”—With a cost scriptum of five lines dated “8 January 1617”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1.当年12 月13 日,邬若望完成了翻译,信件很快就被寄向欧洲。但是,邬若望本人对译文不满意,但因时间紧迫,来不及润色文字,只好作罢。②ARSI, Jap.-Sin., 485 – 520 vo, “Annual Letter of 1616”—Latin translation by Ivan Vreman (João Uremano) commissioned by the provincial Valentim Carvalho, “Macao.idibus die 13 die 1616,”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1.费赖之将这一译作列为邬若望的遗著。③“遗著有一六一五至一六一六年之《日本年报》,十二月十三日写于澳门,见《那波利选集》,八开本,一六二一年。”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不过,邬若望的译作并非只有这一部。一年之后,他又承担了将从日本送来的《1617 年殉教者简表》(Breve Relatione delli Martiri dell’anno 1617)从葡萄牙语翻译成意大利语的任务。④ARSI, Jap.-Sin., 29, I fols.75 – 86 vo —Breve Relatione delli Martiri che furono uccisi in Giappone per la fede di N. Sor. Jesu Xpo dal mese di Marzo dell'anno 1617 fin' all'Ottobre del medesimo Anno,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1.
三、中道崩殂
(一)北上入华
随着教案风波逐渐平息,耶稣会的入华传教活动出现转机,在澳门的传教士为进入内地做了充足的准备。同时,明末朝廷对西方火器技术的需求为耶稣会重新入华创造了机会。1619 年爆发的萨尔浒之战改变了明朝历史,也开启了红夷大炮的引进。惨败于金军的明廷意识到火器的重要性,徐光启开始着手引进先进的红夷大炮,由此拉开了明末引进西洋火器技术的序幕。⑤李巨澜:《澳门与明末引进西洋火器技术之关系述论》,载《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5 期,第7 页。在西洋火器技术的引进过程中,耶稣会士的参与行为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耶稣会士作为中间人积极帮助双方进行协商,促成明廷与在中国澳门的葡萄牙商人之间达成交易;另一方面,一批掌握火器技术和擅长中文的耶稣会士以“军事专家”的名义成功入京,协助明廷进一步掌握用炮和造铳技术。西洋火器技术的引进为耶稣会重返内地创造了机会,也成为邬若望北上入华的主要背景。傅汎际在《1620 年耶稣会中国年信》中有这样的记载:
保禄(Paul)、利奥(Leo)和弥格子(Michael)三位大人热切希望他们的祖国皈依圣教,希望邀请神父进入中国学习汉语,因此,两位神父于1619 年就出发了,其中之一是来自达尔马提亚的邬若望……他一再提出要派他去传教,如今终于得偿所愿。⑥ARSI, Jap.-Sin., 114, fol.221,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4.
傅汎际提到的三位大人,保禄、利奥、弥格子分别是徐光启、李之藻和杨廷筠,三人奉教护教,在南京教案期间为教士和教徒提供了许多帮助。另外,面对鞑靼压境,徐光启积极备战,他致信李之藻和杨廷筠,请他们派人赴澳门购置大炮,聘请西洋炮师。⑦李之藻派门人孙学诗和张焘赴澳门购炮,两人到达澳门后,因“学识高深”和“热心奉教”受到了当地人的友好接待,成功购得大炮四门并雇得葡籍炮手。这四门大炮经过多次折运后于1621 年抵达京城。在目睹大炮的巨大威力后,明廷更加重视购炮和铸造之事,到了天启末年,从澳门购买大炮合计三十门,大大增强了明军的作战能力。同时,徐光启力倡引进西炮西兵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在于借此提高基督教在明朝统治者心中的地位,从而有利于其在中国传教。⑧冯震宇、高策:《明末基督教徒与西方传华火器技术之关系研究》,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3 年第2 期,第101 页。但是由于当时逐教令还没有撤销,传教士还不能公开活动,耶稣会只能进行秘密的尝试。教士们乔装打扮,分批行动,第一组出发的便是邬若望和阳玛诺①ARSI, Jap.-Sin., 114, fol.241,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3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4.。魏特(Alfons Väth,1874 —1937)的《汤若望传》(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S.J)也证实了这一点:
在1619 至1621 数年之间,竟有六位教士能够成功,以极秘密的乔装分三组,每组二人,连续暗自潜入中国内部。这六位传教士就是阳玛诺和勿 曼(即邬若望)一组,金尼阁和鲁德照(即曾德昭)一组,富尔达多(即傅汎际)和特伦爵(即邓玉函)一组。②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1 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49 年,第84 页。
据傅汎际记载,当时在澳门等待出发的传教士一共有十余人,优先派遣邬若望是出于人性关怀的考虑。费赖之言:“若望已患胃痛之疾。”③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傅汎际也写道:“邬若望的身体无法适应澳门的气候,故上级决定抓住机会将他送往内地,那里的气候和伙食与欧洲接近,希望有利于他恢复健康。”④ARSI, Jap.-Sin., 114, fol.221,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4.
据澳门圣保禄学院时任院长骆入禄(Jerónimo Rodrigues,1567 —1628)记录,邬若望和阳玛诺出发的时间是1619 年12 月⑤ARSI, Jap.-Sin., 114, fol.201, “Annual Letter of Rodrigues Giram (from Macao and Cochin China), 28 December 1619”[third copy] —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19,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4.,但是没有说明两人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按阳玛诺、傅汎际和邓玉函等人的路线以及耶稣会当时在中国的处境进行推测,邬若望的目的地可能是杭州。⑥刘耿、董少新:《〈1621 年耶稣会中国年信〉译注并序》,载《海洋史研究》2020 年第2 期,第413 页。不过,当他和阳玛诺经过广州时,船只引起了人们的怀疑,邬若望不得不藏入阴暗的底舱,双脚泡进冰冷的水中。航行四日后,邬若望因病情加剧不得不在南昌上岸。⑦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两人可能从此分开。
邬若望上岸后得到南昌的耶稣会士接应,被送到一位教名为彼得(Pedro)的天主教徒家中休养。⑧ARSI, Jap.-Sin., 114, fol.241,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3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4.据傅汎际记载,这位接济邬若望的教友彼得的中文名为“Ma San Chi”,即费赖之所说的“马三芝”——扬州大吏马呈秀⑨邓恩著,余三乐、石蓉译:《从利玛窦到汤若望》,第134 页。,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艾儒略曾受徐光启所托,赴马呈秀于扬州的家中,向马氏讲授数学和其他科学知识,为其施洗,后又陪马氏赴山西、陕西考察,两人交情不浅。
(二)病逝南昌
江西是利玛窦在中国内地继广东之后开辟的第二个天主教传教区。利玛窦在江西传教时期,南昌已建有住院,而到明朝灭亡之前的后利玛窦时期,江西的天主教事业已经发展到有南昌和建昌两个住院以及数千基督徒的规模。⑩汤开建:《法国耶稣会士聂仲迁在华传教活动考述——兼谈〈鞑靼统治下的中国历史〉一书的史料价值》,第79 页。邬若望在南昌养病三个月期间得到在此避居的罗如望(Jean de Rocha,1566 —1623)的悉心照顾,病情有所好转。后来罗如望因需到外地设堂,便将邬若望托付给几位“兄弟”轮流照顾,不料邬若望病情迅速恶化,几天后就不幸去世了。⑪ARSI, Jap.-Sin., 114, fol.241,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3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5.这里的“兄弟”指辅理修士,是中国人⑫“有一中国修士来迎。”见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154 页。。但遗憾的是,由于缺乏准确史料,他们的身份难以确认。据梅迪纳的推测,他们有可能是教友钟鸣仁(教名Sebastião Fernandes,?—1622)、钟 鸣 礼(教名为João Fernandes,1581 —?)、游文辉(教名Manuel Pereira,1575 —1633)①游文辉所绘的《利玛窦像》是中国人画的第一幅油画作品。和邱良厚(教名Pascal Mendez,1584 —1640),因为这四人当时有可能在南昌协助罗如望工作。邬若望在这几位不知名“兄弟”修士的陪伴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其中一位“兄弟”在信中记录了邬若望的弥留时刻,傅汎际将这封信抄录到年信中:“邬若望卧病在床,瘦骨嶙峋,但是凭借坚定的信念,他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手紧紧握住十字架。他请‘兄弟’为他念诵《忏悔诗》,一边听着一边冥想和祷告,每天周而复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②ARSI, Jap.-Sin., 114, fol.241,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3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5.
到了复活主日之后的星期三③1620 年的复活主日是4 月19 日,之后的星期三是4 月22 日。这天,邬若望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便请求“兄弟”从《圣徒传》中翻出当天对应的圣徒,给他讲这位圣徒的故事。在弥留之际,邬若望说自己不惧怕死亡,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实现到中国传教的心愿,去做更多的工作,为更多的人受苦。④ARSI, Jap.-Sin., 114, fol.241, “Annual Letter by Francisco Furtado, (from Hancheu) 23 August 1621”—Carta Annua from China for the Year 1620, 转引自Ruiz-de-Medina, op. cit., p.35.邬若望交代“兄弟”,从他的包袱里取出记事本并将其烧毁,因为不希望他的所思所想在死后流传,又请“兄弟”在他的右手臂系上圣查尔斯赎罪手帕,为“摆脱肉身做好最后的准备”⑤Ibid.。就在这时,终结他生命的痛楚到来,他“眼睛直直盯着十字架,嘴里念了三遍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名字,就断气了”⑥Ibid.。第二天,这位“兄弟”将邬若望的遗体装进了中式棺材护送至南京,在雨花台下葬。
邬若望1619 年12 月离开澳门北上,几个月后在南昌病逝,据此可以确定邬若望逝世的年份是1620 年。傅汎际抄录的“兄弟”的信中记录邬若望去世的日子是“复活主日之后的星期三”,据此可确定当天的日期是4 月22 日,这与荣振华在《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的记录一致,而不是巴尔托利、费赖之等历史学家所记录的1621年4 月22 日。荣振华意识到前人所依据的资料是傅汎际撰写的《1620 年中国年信》,虽然年信于1621 年完成,但实际上记录的是1619 年至1620年的事件。这可能是巴尔托利、费赖之等人的记录发生偏差的原因,荣振华对此作出修正。
四、结 语
通过以上考证,我们还原了邬若望的生平经历和活动轨迹。邬若望是一位勤勉的学者,他凭借出色的科学工作得到科学界的高度认可,被克罗地亚学界尊为该国的科学先驱,他印证了耶稣会“学术传教”的传统和策略。正如史习隽指出的,明清时期耶稣会士的传教活动既可以说极为纯粹,又是错综复杂的。⑦史习隽:《西儒远来——耶稣会士与明末清初的中西交流·引子》,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1 页。在邬若望这个例子上,纯粹的是他远赴东方传教的信念,为了能更好地完成使命,他潜心钻研学术,积极学习汉语,耐心等待时机;复杂的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他的人生际遇——在中国期间,由于受到南京教案的影响,又逢耶稣会传教政策的改变,邬若望未能运用自身的科学知识作出更多的贡献,在中国传教活动未曾开展,留下了许多遗憾。不过,邬若望依然是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一位重要参与者。他是史料记载的第一位来华的克罗地亚人,同时也是中东欧地区最早的来华传教士,这一历史身份有着重要的意义。作为中克两国文化关系的开拓者,邬若望的来华象征着中克两个民族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客观上沟通了中克文化,其贡献值得关注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