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鲍威尔看美联储应对硅谷银行危机的思路
2023-09-04贺洋郭潇楠编辑孙艳芳
文/贺洋 郭潇楠 编辑/孙艳芳
硅谷银行事件引发全球对美国银行业危机的关注。短期内美国银行业风险有所趋缓,但潜在风险仍不容忽视。美联储加息是本轮银行业风险的导火索,同时美联储也是银行业危机救助的主要监管部门之一。从历史看,美联储主席在美联储决策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当前,现任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正处于第二届任期内。从其视角出发有利于更加深入预判美联储应对银行危机的思路。
“华尔街范式”的个人经历和决策风格
鲍威尔不是经济学科班出身,但对金融的理解具有接地气的“华尔街范式”特征。鲍威尔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和乔治敦大学法学院,先后获得政治学学士学位和法学博士学位。虽然非经济金融科班出身,但他有着丰富的金融从业经历,对金融有着独到的理解。正如明斯基所强调的,只有弄清华尔街的复杂交易,才能看懂当代经济。鲍威尔先后担任过华尔街律师、投资银行家、私募股权公司的合伙人,自己还创立了私人投资公司。长期的华尔街金融一线工作经历使鲍威尔熟知当代金融体系中的复杂交易和前沿动态,对金融市场的触感和理解更加深刻,实操经验也较为丰富。
从决策思路看,鲍威尔更加务实、亲市场。在他2012—2017年担任美联储理事会成员期间,乐于研究不太吸引学院派专家关注、技术含量又较高的问题,如金融监管和金融基础设施通道问题。在2018年2月正式担任美联储主席后,鲍威尔十分重视来自“商业联络人以及真正‘接地气’的小道消息”。相较基于模型的预测分析,他更看重格林斯潘式的以数据驱动式的风险管理方法,强调美联储的政策路径取决于最新的经济信息及其对经济前景的影响。
相较于专业理论功底雄厚的学院派经济学家,鲍威尔是一位善于推动达成共识的技术官僚。20世纪90年代初,鲍威尔担任过老布什政府时期的财政部副部长,负责监管金融机构和美国国债市场,曾主导对所罗门兄弟公司非法操纵国债事件的调查。虽然未见公开报道,但从时间看,鲍威尔应该还参与过“布雷迪计划”,协调美国国债市场参与化解拉美债务危机。媒体评论鲍威尔具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善于促成内部共识。2011年美国国会就债务上限问题争论不休期间,正值鲍威尔在华盛顿两党政策研究中心做访问学者,他在幕后工作,向议员们宣传国债违约风险。担任美联储主席期间,鲍威尔推动在“美联储倾听”公开活动中与广泛的利益相关方进行接触,努力与美国国会发展良好的关系,用简明的语言解释货币政策,争取更大范围的共识。
“相机而动”的美联储主席生涯
担任美联储主席以来,鲍威尔的政策主张主要有推动货币政策正常化、金融监管放松、应对疫情冲击等。
货币政策方面,鲍威尔上任之初即表示计划逐步转向更中性的或正常的政策立场,延续前任主席耶伦渐进式紧缩政策。但在操作过程中,密切关注经济动向,坚持“灵活的”和“数据响应式的”政策制定原则。出于对经济下行的担忧,在2019年推动货币政策完成转向、暂停加息和保护性降息三部曲,实现经济软着陆。2022年3月随着经济持续复苏和通胀加剧,启动新一轮加息周期,延续货币政策正常化努力。
金融监管方面,鲍威尔主张提高监管效能、量体裁衣。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美国针对金融业出台了一系列监管规定,其中以《多德-弗兰克法案》为集大成者。随着美国金融体系风险的逐步化解,鲍威尔倾向于金融机构承受监管负担过重的观点,主张采取适当的方式减轻金融机构负担。其中涉及硅谷银行危机的措施主要是简化修订对中小银行的监管,包括简化报告事项,适当降低中小银行压力测试标准等。
应对疫情冲击方面,鲍威尔采取了迅速、果断的应对方式。2020年2月28日,面对金融市场暴跌,鲍威尔发表了四句话声明,承诺美联储将“使用我们的工具,并采取适当的行动来支持经济”。降息方面,2020年3月3日和15日连续两次紧急降低联邦基金利率至0—0.25%区间,并在26日将存款准备金率降为0。量化宽松方面,3月15日启动7000亿美元量化宽松,23日宣布量化宽松规模“无上限”,并先后启动商业票据融资机制、一级交易商信贷机制等九大紧急贷款工具。2020年5月13日,鲍威尔重申,美联储拥有借贷权力,而不是支出权力。他敦促美国国会和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提供更多财政支持,以避免长期经济损失可能造成的疤痕。在从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到复苏期间,鲍威尔领导下的美联储大规模购买了近5万亿美元的证券,几乎没有受到国会议员或其他人的反对。
硅谷银行事件的实质及美联储的应对
硅谷银行事件既有宏观环境变化下的普遍性,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一是硅谷银行的客户组成特殊,尤其科技生物医药等初创企业占比过高。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后,美联储推行零利率和无上限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大量资金涌向科技公司,硅谷银行存款大幅增长。而上述科技公司的利率和风险敏感性较高,2022年3月美联储开启激进式加息以来,硅谷银行存款总额快速下滑,从一季度末的1980亿美元大幅降至四季度末的870亿美元。二是硅谷银行的资产负债结构与传统商业银行不同。硅谷银行以极低的资金大量购买美国国债和房地产抵押贷款债券等长期资产获得更高收益。受美联储持续加息影响,债券的实际价格不断跳水。硅谷银行在经营管理上大幅低估了科创公司融资形势的恶化程度、美联储加息持续程度和市场的恐慌程度。三是硅谷银行并没有落实好相关利率风险管理措施。硅谷银行的投资品种保守,但投资额占比和中短期借款占比高,在对利率风险和流动性风险的管理上存在缺陷。
经美联储、财政部、联邦存款保险公司联合出手,硅谷银行事件在该银行暴雷四天后得以平息。签名银行、第一共和银行等银行问题也相继得到处置。从美元流动性充裕程度、美国金融机构资金充裕程度、离岸美元流动性等指标看,市场逐步趋稳。但各方对于系统性风险的担忧仍然存在。Erica et al.(2023)研究测算,受美联储加息影响,美国银行系统的资产市值比其持有到期贷款组合的资产账面价值低2万亿美元,资产市值平均下降10%,有10%的银行未实现损失超过硅谷银行。即使只有一半的未投保储户决定提款,也会导致近190家银行出现流动性风险。
未来,美联储在抗通胀和维护金融稳定之间将面临更加困难的抉择。一方面,考虑到通胀压力仍然存续,美联储货币政策正常化的努力可能放缓,但不会轻易放弃。3月23日,美联储发布3月议息会议声明,上调联邦基金目标利率25BP(低于硅谷事件之前市场预期的50BP),并表示维持减持600亿美元/月美债和350亿美元/月抵押贷款支持证券(MBS)的缩表节奏不变,延续了鲍威尔“灵活的”和“数据响应式的”一贯风格。另一方面,如果银行业危机进一步发酵,出现系统性风险苗头,不排除美联储再度实施2019年的货币政策调整三部曲。在系统性风险临近的节点,金融稳定的目标将置于通胀担忧之上,正如新冠疫情期间美联储果断开启无上限量化宽松一样。3月22日,鲍威尔表态,美联储准备“使用我们所有的工具”来保持银行系统安全、稳固和高效。对于鲍威尔本人来讲,此类风险虽然严重,但应对起来已轻车熟路。
美联储可能进一步改进银行业监管框架,但尚未到触发重大监管调整的临界点。2021年,资产规模日益扩大的硅谷银行进入到美联储的大型和外国银行组织(LFBO)监管分类。据3月27日美联储提前公布的监管副主席巴尔向美国参议院银行、住房和城市事务委员会提供的证词,2021年末,美联储发现硅谷银行流动性风险管理方面存在不足,并在2022年10月对其利率风险状况表示关切。可以看出,美联储承认当前对银行业的监管存在问题,但可能“病根”不在监管框架。美联储反思的重点包括现有监管方法在识别利率风险方面效果如何;风险被识别后能否区分出实质性风险;监管者是否具有缓解金融风险的工具;董事会和储备银行的文化、政策和实践是否支持监管者有效使用这些工具等。
密切关注美联储后续动向及国际金融市场风险演进态势。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所暴露的美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一直未能实质性化解。金融风险在“产生、累积、爆发、出清”的演进未彻底完成前,不会自动消失。20世纪80年代沃尔克坚持强硬加息,虽然引发了经济衰退以及拉美债务危机,但也为此后美国经济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如前所述,当前美联储面临继续刺破风险和容忍更高通胀之间的“两难”,类似硅谷银行一类的风险后续可能还会发生,但美联储已有成熟的应对范式,这类已经熟知的风险可能不是下一轮危机的导火索。更大的风险可能潜藏在美联储一系列危机救助行动之中。除了已经持续两年的通胀压力外,史无前例的量化宽松到底还会带来哪些问题,各方尚不清楚。如果与欧美经济体的历史时期对比,量化宽松之于当下可能恰如凯恩斯主义之于20世纪50—60年代。从未预料到的滞胀危机在“黄金年代”一直潜伏直至石油危机的爆发。目前看,硅谷银行事件尚不足以成为当下的“石油危机”。对于下一轮大危机的真正导火索,仍需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