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玛奈：柬埔寨的“年轻接班人”

曹然

8月22日，柬埔寨新一届政府首相洪玛奈（前中）在首都金边向国会议员发表讲话。本文图/视觉中国

从柬埔寨最年轻的政府首脑，到当前全球任职最久的领导人之一，70岁的柬埔寨首相洪森终于迎来了“交班时刻”。当地时间8月22日，新一届柬埔寨国会正式通过任命，洪森长子、现年45岁的洪玛奈成为柬埔寨新一任首相。这也是1998年以来，柬埔寨首相首次换人。

洪玛奈接班，是作为执政党的柬埔寨人民党在2021年12月就已经确定的结果。虽然反对派攻击不断，但洪森父子的权力交接到目前为止进行得波澜不惊。两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几乎可以概括整个故事：

7月23日，大选前的最后“造势”中，洪玛奈站在洪森的巨幅海报下方，接受支持者“洪玛奈！洪森！”的欢呼。8月10日，洪森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新老内阁部长在人民党总部的合影。洪玛奈站在人群之前，内阁部长微笑着列队其后，其中包括洪玛奈的弟弟洪玛尼，还有至少五位老部长的儿子或女婿。

分析人士多认为，洪玛奈领导下的柬埔寨不会有明显的政策变化。“改变可能是渐进的，洪玛奈的执政风格可能更具协商性。”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荣休教授凯雷·塞耶说，“洪玛奈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国内不稳定。”

据柬埔寨媒体报道，得到正式任命的第一天，洪玛奈早早地起床，然后送年幼的孩子去上学。“一个谦虚的领导者和一个有纪律感、顾家的男人——这是柬埔寨人在他们的领导人身上想看到的特质。”《高棉时报》写道。

至于卸任首相职务的洪森，他没有“退休”，而是宣布自己将专注于“记录歷史”和培训人民党新干部。大选前，他多次表示：“如果我的儿子干得不好，我不会支持他，不会允许他毁掉父亲辛辛苦苦建立的国家。”

“数十年的精心培养”

1994年，洪玛奈进入美国西点军校的第一年，给父亲写了一封信。2021年12月，洪玛奈被正式推举为首相候选人后，洪森对外公开了这封被标注“机密”的信。

17岁的洪玛奈在信中写道，他希望在军事之外再学习经济学和政治学，到美国政府部门实习，直至获得博士学位。至于更远期的人生规划，他请求父亲为自己的“从政意图”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洪森没有分享他最初读到这封信的心情。美国《时代》周刊称，洪森对洪玛奈有“强烈的信任和信心”，为长子接班进行了“数十年的精心培养”。这源于洪森对洪玛奈特别的父爱。45年前洪玛奈出生时，洪森并不在儿子身边。

柬埔寨近年上演过一部描述洪玛奈出生时状况的音乐剧：1977年，洪森逃亡越南，未来的“第一夫人”文拉妮怀着洪玛奈逃入森林，一度吃野果、喝露水求生。没有人知道她和孩子是否在世。两年后，洪森以新政权部长的身份回到柬埔寨。他后来回忆，第一次见到洪玛奈是1979年2月24日，两岁的洪玛奈“不知道我是他父亲，喊我‘叔叔”。

洪玛奈的人生自此改变。1993年，他从西索瓦高中毕业。近代以来几乎所有柬埔寨政治精英都是这所中学的校友。柬埔寨公开发行的洪玛奈传记称，洪玛奈在中学阶段数学成绩优异。

国门刚刚开放，前往欧美留学成为柬埔寨新一代精英的普遍选择。洪玛奈的申请之路却并不顺利。按照他在国家反恐部队时的下属潘威（Vithyea Phann）的说法，洪玛奈第一次申请西点军校被拒，第二次申请才被接受，成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位柬埔寨学员。洪森后来也暗示过这段波折。他说，“如果美国（学校）在没有通过考试的情况下接收洪玛奈，那就意味着美国也是腐败的。”

洪玛奈为何一定要上西点军校？他不曾解释。1993年，洪森经过复杂的权力斗争获得联合政府第二首相的职位，但柬埔寨政坛仍处于分裂和动荡中，内战也未完全结束。对内掌握军权，对外“平衡外交”，成为洪森的关键策略。

洪玛奈在西点军校读书，给了洪森两次前往美国看望儿子的机会，一次是洪玛奈入学时，另一次是1999年的毕业典礼。洪玛奈毕业前，柬埔寨1997年政变开启了洪森长期执政至今的征程。1998年，柬埔寨内战结束。

和外界最初的预期不同，洪玛奈没有迅速从政。他于2002年和2008年分别获得纽约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和布里斯托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实现了17岁时书信里的理想。不过，他回国之初的几年时间里仅在柬埔寨国家武装力量王家军任职，并迅速升迁至少将。

洪玛奈真正出现在公众视线中，是在2011年。围绕柬埔寨和泰国边境的文化遗产柏威夏寺爆发的武装冲突已持续三年，洪玛奈被洪森任命为负责监督柏威夏寺局势的指挥官。随后，他率领柬军代表团和泰国军方进行了多轮闭门会议。当年12月，双方达成协议，从争议地区撤军。

今年8月，在洪玛奈即将接任柬埔寨首相之际，《高棉时报》撰文回顾其职业生涯，特别强调他“在柬泰边境冲突期间领导谈判，引起国内外关注”。解决柏威夏寺冲突后不久，洪玛奈晋升中将，就任陆军副司令。

值得注意的是，洪玛奈“崭露头角”，正在洪森的长期执政遭遇最严峻挑战之时。2003年以来，柬埔寨反对派在国内的支持率不断提高。2008年，洪森领导的人民党在大选中得票率为58％。到2013年大选，人民党的得票率跌至48％，反对派的得票率则从五年前的28％上升到44％。双方在议会席位数仅差13席，舆论认为洪森“已经面临真正挑战”。

在此背景下，洪玛奈从一位不为人熟悉的特种部队指挥官，转变为时常出席公共活动的名流，并远赴欧美，联络柬埔寨侨民。他的弟弟、同在军中任职的洪玛尼，也转而投身执政党的青年运动，并在2013年大选中首次当选议员，与洪玛奈一起步入政坛。

“除了洪玛奈，还能是谁？”

从政后的洪玛奈，时常回顾在西点军校时所受的军事训练：翻越障碍前进时，学员“必须专注于目标，充满信心”，无视教官的大喊大叫和物理干扰。“总的来说，就是要相信一切源于我们自己，自己决定自己的成功。”

洪玛奈回国后就在柬埔寨军队中组建反恐特种部队，担任司令。这支由美军特种部队帮助组建的新军，成为他职业生涯的起点。潘威曾对媒体介绍，该部队“每个人的技术水平都很高，许多人出国留学”。身为“军三代”的潘威本人，就是在洪玛奈的支持下远赴美国，成为美国海军学院第一位柬埔寨毕业生。

相比传统柬埔寨军官，洪玛奈的治军理念明显不同。潘威指出，虽然反恐部队与各方合作，但“总体上更加西方化”。在这个有长期战争阴影的国家，洪玛奈试图推动军队和公众的互相理解。2017年，柬埔寨军方进行了十年的年度演训和比赛，首度对公众开放。已出任王家军副总司令的洪玛奈表示，“展示武器不是威胁人、吓唬人，而是为了增强公众和部队之间的团结”。

1999年，洪玛奈在美国西点军校参加毕业典礼。

柬埔寨国防部发言人苏切特指出，洪玛奈的另一项重要使命，是负责加强与外军的联系。洪玛奈回国服役后，柬埔寨和美国军方自2010年开始每年举行代号“吴哥哨兵”的联合演习。2014年演习前，作为柬军指挥官的洪玛奈和美军太平洋战区代表古德尔准将一起躺着献血的照片，在媒体上广为流传。

2019年，洪玛奈应邀出席美军太平洋战区组织的特种作战会议。金边智库亚洲愿景研究所 （AVI） 顾问Sim Vireak称，这次访问是美柬关系的“重要里程碑”。

据不完全统计，在军队工作期间，洪玛奈还主導了柬军和日本、巴基斯坦、菲律宾、新加坡、韩国等国军方的历史性合作，促成多个国家首次派出高级军事代表团访问金边，并就联合军演、训练等达成突破性协议。加强和柬埔寨军事合作的还包括此前兵戎相见的泰国。同样有留美经历的泰国陆军总司令阿皮拉·孔颂蓬，将洪玛奈称为“认识很久的年轻朋友”。

一些迹象显示，在此期间，洪玛奈的外事活动已经超出军事领域。2018年，他应邀对日本进行工作访问期间，和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举行特别会晤。日本媒体披露，安倍在会晤中承诺支持柬埔寨当年举行的大选。那次选举前夕，柬埔寨最大在野党救国党被强行解散，主要领导人被捕或离境。当年7月的大选中，人民党重获76％的高得票率，占据国会全部议席，洪森的执政威胁自此基本解除。

除了军队和外事，洪玛奈的另一项长期工作聚焦于青年。他和妻子共同创立青年志愿医师协会，动员柬埔寨数千名医疗工作者为偏远农村地区的30多万民众提供体检和医疗服务。他领导柬埔寨儿童基金会和国际公益组织合作，为居无定所者提供住房。他协调柬埔寨贫困儿童到海外接受免费手术，为青年企业家颁奖，并作为“洪森亲王奖学金”的负责人资助大学生。这些活动背后得到了柬埔寨主要企业和银行的赞助。

洪玛奈还积极通过社交媒体实时发布自己四处走访民情的影像，其社交媒体粉丝数今年8月已超过120万，在柬埔寨政治人物中仅次于洪森。2018年12月，洪玛奈被推选为人民党37位中央常委之一，并于2020年起兼任党的青年事务负责人。《高棉时报》评论称，到此时，人们会问：“除了洪玛奈，（首相接班人）还能是谁？”

不过，直到2020年，洪森依然多次表示，自己将在2030年前后退休，“至少再干十年”。

但新冠疫情加速了洪玛奈的接班进程。2021年2月20日，一名“超级传播者”逃离隔离中心，直接导致超300人感染的社区传播。此后9个月，柬埔寨陷入难以控制的大规模疫情中。2月26日，王家军副总司令洪玛奈奉命领导军队接管全国的防疫隔离中心，洪森要求长子“杜绝2月20日的惨败”。

洪玛奈以特种部队的作风完成了任务：军方杜绝了深为民众诟病的被隔离者逃跑现象，并以小时为单位改造出新的隔离与救治中心。推动疫苗接种也被视为洪玛奈的功绩。从2021年2月10日他本人接种全国第一剂疫苗开始，13个月内柬埔寨的新冠疫苗接种率突破了90％。

2022年5月，法国驻柬埔寨大使雅克·佩莱在会见洪玛奈时，特别祝贺柬埔寨成为“全球领先的抗击疫情国家”。柬埔寨媒体盛赞道，洪玛奈在这一突发公共事件中展现出了“强大的领导能力和魅力”，“这就是注重行动的官员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员之间的区别”。与此同时，柬埔寨社交网络上盛传洪玛奈“几乎不吃不睡”，他则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布躺在防疫中心的桌子上稍稍打盹的照片。

2021年12月，人民党一致推举洪玛奈为唯一的未来首相候选人。

确定洪玛奈为党内唯一首相候选人之前，洪森曾提出“四位候选人”，并点名主管经济事务的副首相安蓬·莫尼拉。莫尼拉很快表态支持洪玛奈。2023年大选前夕，海外媒体及柬埔寨反对派多次传出消息，称洪玛奈的弟弟洪玛尼有意与哥哥展开竞争。长期担任人民党副主席和政府副首相的元老韶肯，因表态支持洪玛奈较晚，也曾引发争议和猜测。对此，相关当事人多次辟谣，均表示支持洪玛奈接班。

8月10日，柬埔寨候任首相洪玛奈（前中）在金边率领新政府内阁成员集体亮相。

继承与平衡

8月22日，洪玛奈领导的柬埔寨新内阁正式上任。前副首相兼内政部长苏庆的儿子苏速卡成为新任副首相兼内政部长；前副首相兼国防部长狄班的儿子狄西哈成为新任副首相兼国防部长；参议院长赛春的儿子赛松安和洪森的侄女婿涅沙文也被任命为副首相。前最高法院院长蒙蒂的儿子邓迪那出任农林渔业部长；前文化艺术部长彭萨格娜的儿媳彭萨卡娜接替文化部长职位；洪玛尼则出任公务员事务部部长。

在更大范围内，柬埔寨人民党正对整个干部团队进行“年轻化”换血。据该党发言人速恩山（Sok Eysan）的说法，在今年的地方选举中，32％的现任负责干部被替换，候选人中超过35％为“新鲜血液”。

“‘老人有经验，得到人民的信任，但我们需要引进‘新人，因为他们知道如何使用新技术，我们需要这两个群体共同努力。”速恩山说。今年早些时候，洪森曾表示，新干部们需要熟练使用各种网络工具，“不会任命不懂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的人当省长”。

对于这场代际权力交接，即使是国会反对党也承认，新一代政治人物确实“形象更好”。洪玛奈正式接班前，他的气质和言行就常被拿来和“老人”对比。柬埔寨皇家科学院院长宋独（Sok Touch）曾在呼吁军队改革时，将洪玛奈作为“健康军人”的典范。宋独批评军队的一些将领“首先要‘改革的就是自己的肚子（肥胖）”。

但另一方面，《外交学人》指出，洪森和洪玛奈进行权力交接，面临的潜在挑战恰恰来自领导集体内。《高棉时报》曾发表社论指出，人民党目前是由“六七十岁”的一代领导者向洪玛奈领导下的“三十四岁”的年轻人过渡，这其中“多少忽视了四五十岁的一代人”。文章还提到，政府内的青年干部既有能干的人才，也有一批没有能力、只会博取人气的“垃圾青年”。

文章以洪玛奈和在省长任上口碑不错的另一位“二代”苏速卡为例，认为青年领袖至少需要先在一个特定领域、地区做出出色的成绩，才能得到提拔。只有当年轻一代展现出充分的能力后，“老一代人才能放心地将国家的命运交到年轻人手中”。

凯雷·赛耶指出，在权力交接、过渡的第一个五年任期内，洪玛奈将更多展现自己的协商精神，并尽可能继承洪森的政治遗产，这包括持续不变的对内政策，也包括“平衡”的对外政策。据柬埔寨媒体报道，洪玛奈下个月将分别访问中国和美国。

虽然接受西方教育，但洪玛奈在言行中始终表现出笃信传统。政党、军队、宗教、民族、象征性的君主制相结合，是大多数东南亚政权的基础。洪玛奈多次表示“柬埔寨有三个座右铭：民族、宗教、国王”，强调建设“以民族主义为基础”、捍卫君主制的军队，强化民族语言和文化教育。

2022年2月，洪森带着洪玛奈拜会了西哈莫尼国王及西哈努克太后，称洪玛奈将是“捍卫君主制”的首相接班人。本次大选前，洪玛奈也得到了能影响超过九成柬埔寨民众的佛教领袖们的支持。

在对外政策上，亚洲愿景研究所 （AVI） 顾问Sim Vireak指出，柬埔寨的主要经济援助国是中国、日本和美国。与各国交友、不与人为敌，是符合柬埔寨长期利益的战略。“作为一个小国，柬埔寨没有兴趣与任何大国产生敌意或严重依赖”。近年来，洪玛奈曾表态“支持自由开放的印太愿景”，但也时常反击欧美对柬埔寨的批评。美柬联合军演及军事合作，亦因双边关系变化而出现诸多波折。

此外，即使洪玛奈有心调整内外政策，也要考虑父親的遗产与影响。洪森今年多次表示，卸任首相后，自己仍将继续领导人民党，并有权解除新首相及新内阁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