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高官：塔利班为何未能组建包容性政府？

曹然

2021年8月15日，当时的阿富汗总统加尼逃离首都喀布尔，塔利班士兵在几乎未遭遇抵抗的情况下接管城市。2001年在美国支持下成立的“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倒台，塔利班组建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第二次掌权。

如今，两年过去。阿富汗安全局势趋于稳定，零星的恐怖袭击和反塔利班游击战争归于沉寂。但另一种危机依然严峻：国内经济相较于两年前萎缩约30％，近百亿美元央行资金仍被欧美冻结。国际红十字会等机构今年8月发布的报告显示，90％以上的阿富汗人在贫困线上挣扎，270万人正处于饥荒中。

“经济问题是当前阿富汗面临的主要问题，很多阿富汗人只好背井离乡。” 塔利班掌权两周年之际，临时政府官员巴赫塔里（化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说，严峻的经济形势下，阿富汗应加强吸引人道援助和外国投资，改善对外关系。然而，“对伊斯兰教法的激进解释，已成为阿富汗与国际社会建立关系的主要障碍”。

2021年8月以来，塔利班临时政府先后颁布70多项针对女性受教育、工作和出行的限制法令。2022年12月的一系列法令进一步剥夺了阿富汗女性就读六年级以上学校和为国际组织、非政府组织工作的权利。

在巴赫塔里看来，限制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权利，是“激进解释”的一种表现。他担心，这种趋势或将使阿富汗再次成为极端主义的“避风港”。近期，塔利班高级官员多次表态将保障女性基本权利，但具体政策未能落地。8月18日，本年度最后一轮大学入学考试结束，没有女性参加。

巴赫塔里指出，塔利班领导层对该问题存在分歧。在此背景下，他期待一些政策微调，比如“为吸引外资，可以允许外资公司的本地女性雇员先在家工作，直到相关限制令被完全推翻”。

在一些反塔利班人士看来，塔利班“劫持”了女性权利问题，将该问题作为交换国际承认的工具，所以相关承诺才会不断反复，“为今之计，国际社会必须向塔利班施加最大压力”。

作为临时政府官员，巴赫塔里建议国际社会加强和阿富汗的有效对话，特别是推动阿拉伯世界的宗教权威和塔利班领导层进行交流，“塔利班领导人大多是宗教学者，这种对话最可能影响他们的看法”。同时，国际社会应探索各方都能信任的人道援助模式，并通过支持阿富汗运动员参加国际赛事、为阿富汗学生特别是女性提供奖学金，让阿富汗社会恢复和世界的联结。

巴赫塔里曾任阿富汗某省议会议长，战前参与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在多哈举行的和平谈判。塔利班重新掌权后，巴赫塔里进入临时政府的一个委员会，主要负责协调少数群体及宗教事务，同难民事务部长哈利勒·哈卡尼等多位塔利班领导人保持接触。

“如果塔利班接受国际社会的一些要求，包括保护妇女权利，推动包容性政府谈判，我相信他们将能重新赢得国际社会的信任。反之，阿富汗局势可能恶化。”采访的最后，巴赫塔里说。

塔利班领导层之间存在分歧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阿富汗战争及美军撤军已过去两年，如今的阿富汗和两年前相比有何变化？阿富汗国内目前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巴赫塔里：经济问题是当前阿富汗面临的主要问题，它已经导致许多人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约90亿美元的阿富汗国家资产被美国和欧洲冻结，是经济形势严峻的主要原因。由于对塔利班的制裁，阿富汗的金融系统也无法与国际体系及周边国家建立联系。

如你所知，解除资金封锁的主要障碍在于，联合国及相关各国要求阿富汗现政府尊重女性基本权利，包括受教育权、工作权利、行动自由。还有一些问题与少数族裔及宗教团体权利相关。

虽然面临这些困难，但现政府今年已经启动或恢复了一些重要项目，包括开工建设坎大哈至加兹尼、迈丹至喀布尔的高速公路，并启动新的高速公路建设计划等。考虑到可用预算有限，开展这些建设活动已属不易。当然，和前政府时期相比，现在的建设项目非常少，此前的项目在2021年8月之后大多被搁置了。

与前政府时期相比，积极的变化是，目前阿富汗的治安有了很大改善，打击恐怖主义活动也有成效。塔利班执政的第一年，一些恐怖组织，特别是“伊斯兰国”（IS）呼罗珊省分支，发起了多起袭击事件。这些袭击针对所有宗教团体，主要目标是什叶派清真寺和公共场所。恐怖分子试图通过这些袭击分裂什叶派和逊尼派，挑起紧张关系，制造宗派战争。不过，进入2023年，阿富汗的恐怖袭击活动已经大幅减少。喀布尔省省长哈立德近日表示，最近五个月喀布尔都没有发生绑架事件。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阿富汗剧变前，你就是多哈谈判进程的参与者，这两年你也一直和塔利班领导层保持接触，你觉得他们的政治立场有什么变化吗？

巴赫塔里：是的，我参与了2021年的多哈和谈，那时阿富汗人民希望多哈谈判能就建立包容性政府达成共识，避免战争发生，但现实没有达到人们的预期。

多哈会谈期间，以及2021年8月重新掌权之后，塔利班领导人多次作出承诺，表示将组建包容性政府，保护女性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但我们看到，女性被剥夺了进入学校接受教育的权利，还被禁止在国際组织、非政府组织和公共机构工作。

我最近一次和哈利勒·哈卡尼交谈时，他表示，塔利班仍在努力组建一个包容性政府。他说，目前的政府是临时政府，当他们组建新的常任政府时，他们将考虑所有问题，包括政府包容性问题，以及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权利的问题。

所以，现在我们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塔利班是否会实践这些承诺。历史告诉我们，如果塔利班不能组建一个代表所有阿富汗人的包容性政府，阿富汗可能面临新一轮内部冲突。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政权都存在这个问题，他们排斥部分群体的权利，最终导致内战，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包括喀布尔在内的许多城市毁于一旦。

可悲的是，阿富汗统治者往往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几乎总是重蹈覆辙。

中国新闻周刊：自2022年底发布关于女性受教育和工作的限制令以来，塔利班政权多次承诺解决该问题，但始终没有进展。8月以来，塔利班领导人德拉瓦尔等官员仍拒绝就恢复女性受教育权利的进展给出具体时间表。主要原因是什么？

巴赫塔里：我认为塔利班领导层之间存在分歧。这些分歧的根源，在于伊斯兰教法对妇女权利的宗教解释。

中国新闻周刊：包容性政府谈判也一直停滞。一些塔利班成员说，他们不需要进行包容性谈判，因为塔利班内部就具有包容性。这种观点在现政府中流行吗？塔利班真的有可能建立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政府吗？

巴赫塔里：我不同意现政府本身具有包容性，我也不认为所有塔利班领导人都认为当前的临时政府算得上是包容性政府。我们很难预测塔利班的行动，包括建立包容性政府这一点。

中国新闻周刊：“民族抵抗阵线”等团体坚持号召武装反对塔利班，这会是一种推动包容性政府谈判的有效方式吗？

巴赫塔里：对我来说，通过和平抗议推动塔利班尊重人民权利，是更有效的方式。过去40年来，武装对抗从未取得阿富汗人想要的结果。而过去两年的现实告诉我们，和平抗议固然没有明显的成效，但还是推动了一些变化，得到了一些承诺。

8月15日，阿富汗坎大哈，塔利班举行活动庆祝美军撤离两周年。图/视觉中国

打击恐怖组织是可以开展合作的领域

中国新闻周刊：现政府副总理卡比尔近日表示，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与国际社会建立积极关系，但绝不会在伊斯兰教法上作出妥协。国际社会该如何理解他所说的“相互尊重”和“伊斯兰教法”？

巴赫塔里：相互尊重是建立国家间关系的基本原则，但强调“绝不在伊斯兰教法上妥协”，将成为阿富汗与国际社会建立积极关系的障碍，因为我们不能指望国际社会考虑塔利班所说的伊斯兰教法。

事实上，对伊斯兰教法的激进解释，已经成为阿富汗与国际社会建立关系的主要障碍。这些激进解释导致学校对女性关闭，导致女性失去工作机会。未来，激进解释还可能为阿富汗的恐怖活动提供有利环境，让阿富汗再次成为恐怖组织的避风港。

所以，我认为，我们应当强调，为了和国际社会建立积极的关系，阿富汗应当对伊斯兰教法进行更温和的解释。阿拉伯国家、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处理国际关系的方式，都是值得借鉴学习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关于女性受教育及工作权利的问题上，我们已经看到阿拉伯世界的一些权威学者和宗教领袖积极发声，进行解释。是否应当进一步促进他们和塔利班高层进行宗教层面上的对话？

巴赫塔里：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认为这会产生积极的结果，因为几乎所有塔利班领导人都是宗教学者，这样的讨论可能会让他们改变他们对国际关系的看法，乃至具体的政策。然而，目前我们尚未看到进行此类对话的机制被建立起来。

中国新闻周刊：恰恰相反，迄今为止，阿富汗政界和民间活动人士更试图引起西方国家的关注和介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路径依赖？

巴赫塔里：要考虑到西方国家已经直接介入阿富汗事务约20年了，他们在政治、军事、经济、社会等不同领域都有重要影响。而且，在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心中，西方國家是“富裕国家”，人民对它们的期望比对其他国家更高。

中国新闻周刊：塔利班临时政府与美国的谈判进展如何？双边关系正常化的主要困难是什么？

巴赫塔里：目前塔利班与美国的谈判进展顺利。少数群体的基本权利特别是妇女权利、塔利班未能兑现《多哈协议》的承诺、双方未能就打击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达成共识等，是双边关系正常化的主要障碍。

中国新闻周刊：在政治谈判陷入僵局之际，有哪些方式可以改善阿富汗社会与国际社会的联系？未来一段时间，我们有可能看到一些具体的成绩吗？

巴赫塔里：目前，国际社会和塔利班可以开展合作的领域之一是打击恐怖组织，特别是IS呼罗珊省分支。其他可能的途径包括许可阿富汗运动员更多地参与国际体育赛事及交流活动，以及为阿富汗学生提供奖学金。阿富汗体育管理部门的数据称，阿富汗运动员在过去一年内参加了 49 项国际体育赛事，获得 23 枚奖牌，但仍受到多种限制，无法参加约15％的国际体育赛事。

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依然是重要的合作领域。为了免除各方的顾虑，我们需要探索出一些条件，包括有效监督、平等分配、触达最需要的人群等。我认为人道主义援助依然是很有效的合作途径。

未来一段时间，阿富汗与周边国家之间还会有更多积极的经贸合作成果。阿富汗与部分邻国之间的自由贸易区谈判正在进行中。阿富汗是一个资源大国，严峻的经济挑战要求我们尽快开发更多矿山和自然资源。我认为，现政府将通过一些新的方式，包括政策调整，以吸引外国投资。

这其中，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阿富汗的主要邻国，可以为阿富汗的和平进程和经济发展发挥非常积极的作用。中国与巴基斯坦也有良好的关系，这种关系使中国能在阿富汗发挥更具建设性的作用。从长远来看，“一带一路”倡议及中巴经济走廊，不仅能为阿富汗带来就业、过境收入，更能确保阿富汗的持久和平，并为阿富汗的未来发展提供一个和平、可持续发展的地区环境。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吸引外资的政策调整，这会包括允许外资公司雇佣女性员工吗？

巴赫塔里：在允许外国投资者雇佣本地女性这个问题上，我推测塔利班可能先允许女性雇员在家工作，直到塔利班领导人彻底推翻相关限制令。

中国新闻周刊：你还提到打击恐怖主义的合作，现政府应该如何展现解决恐怖主义问题的能力？塔利班有可能打击活跃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的恐怖分子吗？

巴赫塔里：人们对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威胁存在合理的担忧。我认为塔利班将表明他们与“基地”组织及其他恐怖组织已经没有关系，并将下决心打击阿富汗境内的所有恐怖组织。

至于活跃在阿巴边境的恐怖分子，塔利班有能力打击他们，但也要考虑到，对巴基斯坦塔利班的攻击，可能会影响阿富汗塔利班在普什图人及其组织成员中的形象。因此，对现政府来说，一种可能的选择是争取在一些武装团体和巴基斯坦政府之间进行调解，以达成可持续的和平协议。

中国新闻周刊：过去两年，妇女权利问题和包容性政府谈判的进展都令人失望，国际社会还能相信塔利班的承诺吗？

巴赫塔里：我想这取决于现政府的行动。如果塔利班接受国际社会的一些要求，包括保护妇女权利，推动包容性政府谈判，我相信他们将能重新赢得国际社会的信任。反之，阿富汗局势可能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