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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痴人

2023-09-03郑在欢

当代 2023年3期
关键词:龙哥燕燕房东

郑在欢

1.雾与羊

天蒙蒙亮,浓雾里冒出三个女孩,她们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冷风吹不散浓雾,吹坏了雾里的女孩。她们从北边来,风也从北边来,头发被风吹到脸上,像连绵不绝的耳光。三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走在阴冷的雾气里,这一幕叫人心疼,也让人心慌,她们要是鬼呢?等人走近,张全来了精神,他注意到走在后面的一个,糟乱的头发里露出来一张饱受困扰的脸,很是漂亮。他紧走两步,去接她的行李。

是你们吗?

是。

是你吗?

是。

就是这车?

是。

这也太破了吧。第一个女孩说。她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红色羽绒服,显得俗不可耐。

别看破,跑可快了。

跑得快有什么用,这车坐着肯定不舒服。第二个女孩说。她涂着一圈大红的嘴唇,光听声音就让人讨厌。

怎么会。张全说,这可是五菱宏光,神车!他打开后车门,三个女孩叫起来。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一只羊?

女孩们目瞪口呆看着车厢,那里面,又高又大的骚虎缩在一角,抱着他的羊。羊和他似乎都被吓到了,他夹了夹双腿,把羊抱得更紧了。半晌,他才想起来应该打个招呼,于是挤出笑容,说你们好。

你是干吗的?红嘴唇女孩说。

我是做衣服的。骚虎说,踩缝纫机。

我是说你为什么抱着一只羊。红嘴唇女孩说,你抱着一只羊干吗?

哦,你说羊啊,我带它上北京。

带羊上北京?红羽绒服女孩转过脸,对另两个女孩撇撇嘴,神经病啊。

这车我们不能坐。红嘴唇女孩拉起箱子就走,和羊坐一起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牲口。

就是,车破就算了,还有羊!红羽绒服女孩跟上去。她们这次是往北走,头发又能甩在脑后了,随之甩在后面的还有一句抱怨,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哎哎,你们别走啊。张全还拎着漂亮女孩的箱子,他焦急,但也窃喜,对,这两个人走了才好,那样就只剩漂亮女孩一个,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坐在副驾了。旅途漫漫,有美人相伴,这可是难得的好时机。一直以来,和女孩单独相处的时光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机会是在相亲的谈判桌上,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寒,长相普通,生性羞怯,可以说是毫无谈资。来之不易的相亲机会屡屡以失败告终,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光棍命了,有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勇猛,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到漂亮女孩会欣喜,搁以前,他只会害羞。白白丧失两个乘客意味着好几百块的损失,不过为这个女孩也值了。他想叫住她们,是出于赚钱的本能,他没有追上去,是因为这短短的一闪念,当然,一闪念能想那么多吗?肯定不能。这是一种混沌的本能,就像他喜欢的一道家乡名吃胡辣汤,不能分辨烂糊糊的一碗里都有什么,但就是爱吃。他处于胡辣汤的混沌之中,有着明确的希望,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停下了,又想去追,因为想留下的这一个跟要走的那两个是一伙的;想去追,又迟疑了,因为怕笨嘴拙舌没法说服要走的那两个,连想留下的这一个也跟着跑了。当然,这是很短的一瞬,他不用被动太久,就有人主动施压。行李箱在动,是女孩伸出了手。给我吧,女孩说。他是不愿松手的,随着女孩的手握上提手顺带碰到他的手,他马上松了手。从刚刚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说话,张全对她始终停留在匆匆一瞥的漂亮印象中。这会儿,她要走了,他总算敢不管不顾地看一看她了。她面朝来时的路,头发被悉数吹到脑后,露出了所有的脸。张全看清楚了,也没有很漂亮,她的脸太小了,像小孩,她的嘴太小了,包不住牙,她的头发染过,是红色的,但并不讨厌,反而有点俏皮。略一失望,马上又有了希望,她要真那么漂亮,就更没戏了。这么一想,他越看越觉得她漂亮,而她已经绕过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三个女孩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顶着风,走得更艰难了。他一下就追上了。

别走啊你们。追上了,也只能干巴巴地这么说,意识到太没说服力,只好又添一句,来都来了。意识到这样的说服太过干巴,赶紧又说,上车走吧。能说的似乎也就那么多了。

昨天咋不说还有一只羊,你这不是骗人吗。红嘴唇女孩说。

就是,你怎么啥钱都挣,你这车到底是拉人的还是拉羊的。红羽绒服女孩说。

拉羊不要钱。张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带羊来。

那你让他下去,让羊下去也行。带羊上北京,这是什么神经病,他是去北京打工的还是去北京放羊的。他还抱着它,这也太变态了吧,我们就是敢跟羊坐一起也不敢跟他坐一起,谁知道他是不是变态……红嘴唇女孩喋喋不休,更讨厌了。

他不是变态,他很有爱心,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只是比较爱护动物。

那也不行啊,那羊多难闻啊,骚气熏天的。红羽绒服女孩说,一路上不得把人呛死。

不会的。张全说,不会的。

你到底让不让他下去。

他是我的邻居,我咋好意思让他下去。

那就别废话了。红嘴唇女孩说,你走吧,我们才不坐你的车。

那你们今天可就没车坐了。张全说,火车票是买不到的,回北京的车当天肯定联系不到,就是明天也不一定有。

今天走不了估计明天也够呛了。红头发女孩难得开了腔,虽然声音很小,但信息量极大,老板还等着我们呢。

你别说话。红嘴唇女孩说,就是不去也不能和羊一个车。

就是,除非他让羊下车。红羽绒服女孩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全已经明白这三个乘客一个都跑不了了。他看着红头发女孩,越看越可爱。他心里有了打算,不过并不急着说出来。

你看你们,怎么对羊意见那么大呢。他嬉皮笑脸起来,你们小时候没放过羊吗?你们家里就没有羊吗?羊多老实啊。羊比狗还好呢,不咬人也不叫唤,就是有点味儿,你们多喷点香水不就行了。

狗是宠物,羊能比吗。红羽绒服女孩说。

你们别把羊当羊,也当成宠物不就得了。张全说,我知道你们女孩子最有爱心了。

这话把女孩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红嘴唇女孩还是嘴硬,那也不行。

这样吧,张全说,车费我再给你们减一百,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好不好。

又不是钱的问题,红嘴唇女孩说,有羊就是不行。

车开动了,雾还没散。车里有浓重的香水味,还是盖不住羊的骚味。女孩们执意开着窗,雾气灌进来,很快变骚了,好像不是从外面飘进来的,而是从羊身上冒出来的。骚虎面对两个女孩,紧抱着他的羊,一脸的不好意思。红嘴唇女孩似乎已经看出他是个老实人,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我说,你这到底是什么羊,怎么那么骚。骚虎脸红了一阵,如实回答,它是一个老骚虎。红嘴唇女孩笑了,老骚虎?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跟羊一个名字?骚虎憋红了脸,说不出话。这你都不知道,红羽绒服女孩说,老骚虎就是发情的公羊,对吧骚虎。骚虎点点头,脸更红了。

红嘴唇女孩哈哈大笑,发情的公羊,好恶心啊。

他为什么叫骚虎?副驾上,红头发女孩小声地问。

张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燕燕,真是个好名字。从她坐下,张全就一直想跟她说说话,只是互通了姓名之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他把着方向盘,尽可能把车开得慢。她得以坐在副驾,是张全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原本是红嘴唇女孩要坐这里的,张全拦不住,只能急中生智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让她们三人轮流坐,不用一直面对骚虎和他的羊。燕燕在副驾的时候,他能开多慢就开多慢,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好呢?听燕燕问到骚虎,他来了精神,说起骚虎,能说的可就多了。

他喜欢动物,他从小就喜欢动物。

喜欢动物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你小时候,家里什么动物最多?张全卖了个关子,这是他从网上学到的新方法,跟女孩说话,不能直来直去,要多卖关子。

是鸡。女孩说。

是吗。应该这么问,什么动物大人最爱交给小孩管?你喂最多的动物是什么?

是猫。女孩说。

你家有猫啊。张全咳了一声,你没放过羊吗?

没有,我家没有羊。

也对。张全看了她一眼,你比我小几岁,时代不一样了,小时候,我们都去放羊。

不就几岁吗,咋就不一样了。

别小看这几岁,你们已经不指着羊了,不像我们,羊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呢,羊重要就给人取羊的名字?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也有一定的关系,他要是不放羊肯定不会有这么一个外号。

这是外号啊,他为什么把外号当名字?

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他也可以不同意啊,这名字也太那个了。

他咋不同意,大家都这么叫他。

他的本名叫什么?

叫——张全大声问后面,骚虎,你本来叫什么?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女孩回头去看,骚虎也往这边看,两人目光交会,骚虎扭回头去。张全又问了一次,骚虎嘟囔了一声,问这个干吗?

应该是明啊、辉啊之类的,他有个弟弟叫明辉。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可能他也忘了,他不太喜欢跟人说话。

不喜欢说话就不喜欢说话,什么叫不太喜欢跟人说话,难不成他喜欢跟动物说话。女孩小声嘀咕,像是怕骚虎听见,又像是为骚虎鸣不平。

还真让你说对了,他就喜欢跟动物说话,大家都说他能听懂动物的话。

这么神奇吗?女孩坐直了身体,你别瞎掰了。

张全感觉她在看自己,他偷瞄回去,撞上她发亮的眼睛,撞车一样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才发现踩深了油门。他收回目光,降低了速度。

听我慢慢说啊,还记得你刚刚的问题吗?

他为什么叫骚虎?

他最开始说话的动物,就是一头老骚虎。你没放过羊,我得从头跟你说。那时候我们去放羊,基本都是放一窝羊,牵着母羊,后面跟着羊羔子。羊羔子都是母羊下的,所以只要管好母羊就行了。不过等羊羔子长大了,特别是老骚虎长大了,就得注意了。

注意什么。

这个,怎么说呢。张全憨厚地笑笑,老骚虎会爬母羊。

爬母羊?女孩转过头,不知是去看老骚虎还是骚虎。

大人会特别交代我们,一定要盯紧老骚虎,不让它爬母羊。张全说,我们也不懂为什么,不过我们都很听大人的话,一看到老骚虎爬母羊了,就飞起一脚把它踹走。骚虎从来没踹过老骚虎,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他跟羊说话。我们去放羊的时候,他就抱着老骚虎,跟它说个没完。

他都跟羊说什么。

不知道,嘀嘀咕咕的,谁能听清。那时候他就不爱跟我们玩了,老是抱着羊离我们远远的。我们都觉得他有点傻,因为他总抱着一头老骚虎,身上有一股骚味,所以就叫他骚虎了。

张全是笑着说完的,女孩没有笑,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讲得并不好笑。他不禁自责,明明大家都把骚虎的事儿当笑话讲,为什么到了自己嘴里就不好笑了。他注意到女孩悄悄去看骚虎,似乎对他很关心,于是及时调整了策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对骚虎刮目相看了。他说得很慢,这也是主播说过的,讲起从前,要放慢语调,我们村有户人家的牛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要知道,那时候牛可比羊重要,就是现在也比羊重要。牛难产,可把人急坏了,眼看着再生不下来估计大牛小牛都难保。养牛的那家乱成了一锅粥,骚虎来了,他跑到厨房抓了一把碱,往牛屁股上一糊,又趴在牛耳朵上说了一通。那时候骚虎才十来岁,大家都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要轰他出去,这时候,牛犊冒了头。大家都震惊了,要知道,骚虎家是没养过牛的,看来他不光能跟羊说话,还能跟牛说话,因为这件事,大家觉得他能跟所有动物说话。

这么厉害!女孩叫起来,简直神了。

是啊,后来我们都叫他半拉仙。见女孩高兴,张全也高兴起来,所以他决定不说那些扫兴的事。骚虎是被当过一阵子的半仙不假,不过这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一开始,大家都想让他免费给牲口治病。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好了当然皆大欢喜,治不好就麻烦了,骚虎会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见他那么较真,慢慢也就没人来找他了。因为喜欢跟动物在一起,他很早就不上学了,后来出去打工,挣了钱也不花,可要是谁家杀鸡让他看见,他一定会掏钱买下来。自从和他玩到一起,张全家的鸡就再没死过一只,反而半年多了三条狗。狗很能吃,吃得母亲叫苦连天,骚虎这才打住。他就是有这种能耐,隔三岔五领条狗回来,有流浪狗,也有干干净净的宠物狗,像被他拐来的。久而久之,他积攒了一院子抢救回来的鸡鸭鹅狗。他父母没办法,只好挨家挨户嘱咐人家,不要再卖动物给他,杀鸡宰鱼什么的最好也别让他看见。这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他的朋友更少了,毕竟,谁愿意跟一个公认的怪人走到一起呢。张全原本和大家一样,跟他的关系仅限于偶尔看看他的笑话,等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立业,他才被迫沦为骚虎的同类,加入到被看笑话的光棍行列。骚虎三十五,基本上已经是“盖棺论定”的光棍,他二十九,差不多也就剩最后一哆嗦了。可以这么说,和骚虎成为朋友,有点认命的味道,毕竟光棍总是结伴出现,他们的伴儿往往就是另一个光棍。老一代光棍中,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是广为人知的一对,他们没有本事,没有家人,所以只能凑到一块儿玩。要额外说明的是,瞎子阿强不是真的瞎,他只是眼睛太小,看上去像瞎的;矮子淘气是真的矮,比大多小孩都矮,以至于他无论多大岁数都担得起这个乳名。这样两个人走在路上,一个像瞎子,一个像小孩,理所当然成了大家取乐的对象,张全小时候就没少跟着人群调笑他们。如今,他和骚虎的友谊差不多也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从心里他认为骚虎是个不错的朋友,可一回到家还是不想和他一起走到路上,一旦走到一起,他就会想起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有一次他和骚虎真的在路上碰到了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他们已经老了,瞎子更瞎,矮子更矮,看上去让人更心酸。新老两代光棍狭路相逢,瞎子阿强朝他们投来心领神会的一瞥,他顿时又气又恨,恨不得马上跟骚虎划清界限。在北京,只有他和骚虎两人,所以不用担心别人。他们租住在同一个院子,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可以说是亲密无间。骚虎不光会照顾动物,还会照顾人,不光会烧菜做饭,还会缝缝洗洗,张全破了的裤子和衬衣,都是他帮忙缝好的。有时候,张全也会感动,甚至还生出过一些可怕想法:要是真找不着媳妇,跟骚虎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当然,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刚一想到就想到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他不能允许自己沦为一个笑话,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经不起细想,但只要不想,就还有。就像今天,他当然想不到会有一个叫燕燕的女孩坐上自己的车,还主动找话来说,这就是机会。机会不是想到的,是遇到的。所以,他决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告诉她所有这些糟心的事,只说让她开心的事。这也是主播阿龙说过的,对于女孩,不能什么都说,尤其不能说那些沉重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事,要说就说那些开心的、已经干成的事。女孩们都喜欢自信的男人,他最缺这个,所以要拼命地装。

那为什么要带羊上北京?

张全扭头,看到女孩忽闪的眼睛,他有点为难了。刚决定说点开心的事,女孩就问到了难过的一件。说起这只羊,可就太让人难过了,所有人都为他难过。这只羊,是骚虎分到的唯一家产,在失去所有积蓄之后,他得到了这只羊。刚出门打工的孩子习惯把挣到的钱交给父母保管,骚虎长大很久了,习惯一直没改。他刚出去那会儿,一个月是三百块,十多年来工资一路上涨,加班狠的时候,他能到手七千。钱一到手,他就交给父母。他有记账的习惯,他应该是有数的,但他没说过。究竟有多少钱呢,说多少的都有,据有些能人推算,他家那栋新建的三层小楼至少有两层是属于他的。从骚虎开始挣钱,就没人见过他花钱,除了偶尔买点将死的动物。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行头,都是十多年前的爆款,上面缀满了他精湛的手艺。作为一个光棍,针线活再好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光棍能得到的只有同情。那座小楼就不一样了,谁从门前走过,都忍不住夸叙两句。明着夸楼的壮丽,暗里是夸人的能干。骚虎的父母常年务农,再能干也不过是把肚子填饱,骚虎的弟弟二十出头,再能干也没干几年,工资是死的,人都会算。虚假繁荣不堪夸,多夸几句就露馅。作为改革开放的第一代成果,骚虎的成年之路严丝合缝地走在经济腾飞的康庄大道上,即便他看起来很傻,也在一直跟着挣钱,也正因为他傻,所以攒下了钱。大家主要夸的就是这一点,傻,却能挣钱。夸,并且眼红。等看到骚虎似乎并不知情自己的钱被挪用时,大家才开始难过起来,为骚虎难过,也为自己难过,难过于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傻哥哥。骚虎的父母义正词严,说骚虎不热衷婚事,只能先集中资源给弟弟建房完婚。这件事泛起的议论沸腾了半个夏天,至少辐射出去二十里,连走街串巷卖西瓜的都为骚虎抱不平。骚虎什么都没说过,没有埋怨过父母,也没有向新婚的弟弟追讨过。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带着那只羊。他在村里找了间废弃的空房住了下来。那是一座土屋,之前住着一个孤寡的老人,老人死后,土屋失修,房顶塌了,山墙歪了,院墙倒了,长满了草。骚虎找了几根木棍抵住山墙,扯了块胶布遮住屋顶,带羊住了进去。母亲和弟弟来找过他几次,他没有回去。炎炎夏日,他像个流浪汉一样窝在跑风漏气的土屋里,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羊相依为命。张全也去找过他,喊他一起上北京。他有气无力地回绝了,并把身上最后一点钱拿出来,让他代为照顾北京的动物。张全当然不想干,但也没办法拒绝这样的骚虎。那几根抵着山墙的木棍看起来极其脆弱,好像随时会崩塌,骚虎只等着被人挖出来。那一刻,张全是真的为骚虎难过了。半年后的春节,他回来,土屋已经变了一番模样。院子围了篱笆,里面种了菜,养了鸡鸭,那头羊也有了圈。房顶用芦苇补过,山墙后面的棍子变成了木桩,看起来坚不可摧。张全感佩骚虎的动手能力,同时也为他担忧。他问他,你就打算这样了,不出去了?骚虎笑笑,说这样挺好。张全生了气,说,那你北京那些东西怎么办,那边还有一头羊呢。骚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黑洞洞的屋子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几百块钱。他把钱递给张全说,你下次回来帮我拉上吧,这给你加油。张全没有接他的钱,更加气急败坏地说,谁要你的钱,我回去就把它们全吃了。骚虎举着钱杵在原地,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张全恨透了他这样的嬉皮笑脸,又因为他能这样笑了暗松一口气,他还是没好气地说,没钱我就不帮你了吗,你一直在家哪儿来的钱?骚虎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就跟着本地的建筑队去干活,一天有一百块钱。张全乐了,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又攒不少了吧?骚虎也笑,回归了不好意思。张全叹了口气,说你要真不想出去了,我夏天回来给你捎上,知道那是你的命,都照顾得好好的呢,鸡死了一只,我没有吃,给埋了。骚虎眼一下红了,非要把钱往张全口袋里塞。张全尥蹶子就跑,骚虎追了两步站住了。大家都说骚虎跑起来像女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跑。然后就是昨天,张全来跟骚虎道别,发现他已经打包好行李,牵着那头羊,准备跟他回北京。张全乐了,以为他想通了,再一看发现不对,篱笆倒了,院子里的菜被踩得不成样子,鸡鸭也没了叫声。看样子是遭了小偷,这种情况只是让他想逃,他知道安慰对骚虎是没用的,他也不想安慰,他像所有人一样痛恨骚虎对动物的爱。他看看骚虎,又看看羊,忍不住问,羊为什么还在。骚虎说了自己的猜测,几乎不带感情地说,应该是几个半大孩子,你看这脚印,超不过十五。他们把绳解了,老骚虎犟,不好牵,可能也怕牵着惹眼,就没牵。张全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歪头去瞅他的脸。骚虎扭过去了。张全看不到,就问,你不难过吗?他没指望骚虎说话,又问,什么时候的事?骚虎说,就上午。张全说,丢几只鸡你就想通了?骚虎说,现在篱笆里养不住鸡了。张全说,那就垒墙头啊。骚虎不说话了。张全知道了他难过的程度,说,明天一早走,我联系好了三个顺风车,你属于临时加塞。骚虎说,我给钱。张全说,给个屁啊,给钱谁给你拉羊,算我倒霉,买个车净拉你这牲口了。骚虎当然没能力理会他的玩笑,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跟骚虎开这种玩笑,可他只敢跟骚虎这么开玩笑,他也觉得骚虎需要玩笑。不然的话,就只剩下难过了。他不知道身边为什么总围绕着这种难过事,他本来只是来道个别,可又和骚虎混到了一起,还多加了一头羊。这些破事都太玩笑了,太值得一说了,可面对一个女孩,他说不出口。就算这是骚虎的玩笑,就算他是精明的那个,可似乎也不能完全择出自己。

因为他太喜欢羊了吧。他说,或者说他习惯了羊,毕竟他从小就抱着,这就跟你喜欢猫一样。

我是喜欢猫。女孩说,可猫跟羊还是有区别的吧。

有啥区别?

猫小啊,软啊,还香。

那羊还大呢,硬呢,还骚。

对啊,这不就不一样嘛。女孩说。

对啊,你和骚虎也不一样啊。

哦哦哈哈,原来你说的一样是不一样的一样啊。

女孩笑了,这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离北京还有九十公里,天都黑了,还是没信心找女孩要一个电话。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在服务区,所有人都上完厕所之后,燕燕给每个人买了一瓶水。他嗅到了机会,刚好可以借转钱的名义加个好友。他刚把水接在手里,骚虎就把钱递了过去,并自作主张连他那瓶也算在内了。燕燕说什么也不要,骚虎什么也不说就是要给。六块钱皱巴巴的纸币,一张五块的一张一块的,他就那么执着地举着。

这样吧,燕燕说,咱俩加个好友,以后你再请我,我还想看看你的羊到了北京怎么活呢。

它吃草。骚虎说,北京也有很多草。

我知道。女孩说,我知道你会把它照顾得很好,我就是想再看看它。

这样啊。骚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手里的钱还举着。

对啊,把钱收回去吧。燕燕说,你手机呢,咱加个好友。

骚虎掏出一部老年机,女孩的眼睛熄灭了,很快又被另一双眼睛照亮,那是张全的。

2.夜与燕

要怎么接近一个女孩,似乎每一步都是难题,在以往的网聊经验里,他已经知道“你在干吗”是单纯地没话找话,“你是干吗的”像调查户口,“你想干吗”如同挑衅,“出来玩嘛”干脆就是耍流氓,“你爱我吗”更是无从说起……一有空就点开她红色的头像看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主播阿龙的教学视频看了又看,没有一条法则适用于自己。两天的煎熬之后,他看到骚虎拴在院子里的那头老骚虎,心一横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好可爱啊。还没等他编辑好措辞,女孩就回了过来,咦?怎么有两只。

一聊起骚虎和他的羊,话题就止不住了。他告诉女孩,那头母羊是骚虎去年带来的,这次之所以带来一头老骚虎,就是要给它们配个对。

这么说快有小羊啦。女孩发来开心的表情,又发来羞羞的表情。

对。张全说,别忘了,骚虎可是配羔高手。

配羔?还用人吗?

当然,他得在一边指挥啊。

女孩发来一串哈哈哈,后面跟着羞羞的表情。

好羡慕你们啊。女孩说,有院子,还有羊,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羊。

不光有羊呢。张全掉转镜头,一口气拍了骚虎养的鸡鸭鹅鱼鸟,收留的流浪狗和猫,连墙角的蜘蛛网都给她拍上了。发照片的时候,他狠了狠心想,是时候给手机办个流量套餐了。

天哪,你们家简直比动物园还好玩。

对啊,你没事过来玩吧。

嗯嗯,等放假了我就去。

张全没想到那么容易,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放假?

不知道呢。

在不能相见的闲聊之中,张全很快就摸索出一些技巧。既然不擅打字聊天,那就多多利用图片,一张照片丢过去,女孩总会有所回应,再根据回应作回应就容易多了。一开始,他的拍摄对象主要是骚虎养在院子里的动物,拍摄手法多采用静态的正面照,也就是尽可能照得端庄,照得清楚。然而动物不是人,它们没有拍照的自觉,不会乖乖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架势给镜头。这就需要不厌其烦地拍,精心细致地选,然后发过去,继而得到称赞:好可爱啊(夸羊);好漂亮啊(夸鸟);好可爱啊(夸猫);好漂亮啊(夸鱼)……拍来拍去,夸来夸去,来来回回就这两句。他能回应的也不过是对称赞的赞同:是啊,是很可爱;对啊,是很漂亮。女孩再回一个可爱或者开心的表情,谈话差不多就结束了。意外是拍狗得来的,院子里有骚虎领回来的两条流浪狗,一条狼狗,一条土狗,都不怎么漂亮,狼狗牙尖嘴利,一脸凶相,还少了一只耳朵;土狗瘦小干枯,披着一身生过疮的癞皮,让人恶心。拍照的时候,张全谨记主播阿龙的格言:不要向女孩展示那些沉重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这两条狗的尊容和它们的流浪经历,很难不让人感到难受,张全实在是没什么可拍的了才想到它们。权衡再三,他决定给不那么难看的狼狗拍几张,前后左右拍了个遍,一张能拿出手的都没有。看着屏幕上狼狗断掉的耳朵,恨不得给它P一只上去,当然,他没有那么高超的技术,狼狗也长不出新的耳朵。犹豫再三,还是把那张精心挑选的不完美的照片发了过去,意外就是这么得来的,就是这么一张滥竽充数的照片,引发了喋喋不休的交谈:它好凶啊,好可怕——于是可以问她是不是怕狗,从而聊到各自被狗咬的经历,聊到童年生活;它怎么只有一个耳朵——于是开始畅想狗的流浪生涯,从狗的好坏聊到人的好坏,从狗生聊到人生。经验也是这么来的:好照片并不等同于漂亮好看的照片,相反的,不那么完美的照片反而能引起更多反馈——癞皮狗的照片很快就验证了这一理论,接着是折断翅膀的鸟和已经翻肚的鱼、瘸了腿的猫和破了甲壳的甲壳虫——骚虎总能发现这些急需救助的救助对象,而他则像一个热情高涨的跟拍记者,孜孜不倦地将最新动态报道给女孩。女孩在手机另一端叹息、心疼、愤怒或者出主意,随之发来的表情也丰富起来,不再只是可爱与羞羞,也有哀伤、哭泣与拥抱,交谈从而绵绵不绝。一开始,张全还有些担心,这么干是不是有悖主播阿龙的教导,毕竟动物的沉重也很沉重。张全很难判断女孩是不是望而生畏了,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毕竟是动物的沉重,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而动物的沉重理应在人的承受范围之内,要不然怎么能每天心安理得地吃肉呢。不过再一想,骚虎也吃肉,但骚虎很难承受动物的沉重,一旦有救助对象死在手上,他就伤心不已。好在骚虎技艺高超,很多动物在他手上起死回生,虽然他不能使断了的翅膀和腿再长回来,起码能让它们活下去。对于这样的救治成果,张全也都及时地报道给女孩了。女孩无不欢欣雀跃,大加赞赏。聊到兴起,女孩也会发照片过来,一般是她自己,同样不循规蹈矩,很少正脸出镜,多是一些身体的局部,戴了耳环的小半边脸,穿了短裙的小半截腿,剪了刘海的半拉脑门,套着戒指的半根手指,举着奶茶的半个手掌——是的,女孩的照片总是半个的居多,看来她同样深谙不完美的拍照理论。每每收到这样的照片,张全的心都突突直跳,他被这不完美的美深深震撼,以至于他都觉得,若是女孩发过来一张呆板的全身照,或许他也只能回复一句好可爱啊、好漂亮啊之类的没法往下进行的平淡称赞。反而是这样的局部,让他得以聚焦在上面的耳环、刘海、短裙、戒指、奶茶之上,从而将话题延展开去。当然,偷偷把这些照片保存并打印下来,试着在墙上拼凑出完整的她就是独属于他的乐趣了。

晚上收工回家,掀开墙上的旧报纸,贴一张新的照片上去,他总能收获巨大的满足与快乐,也有一点迫切与鬼祟,好像破碎的人像一旦拼凑完成,就能召唤出真人一样。为了得到新照片,就得拍更多照片。他的拍摄对象已经不局限在院子里,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院子里,作为一名快狗司机,他的命运是在路上。路上风景多变,对摄影技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往,作为一个快狗司机,他心无旁骛,一心求快,眼里除了路什么都没有。快狗快狗,快如仓皇之狗,他就是这么理解企业文化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嘛。逃命的狗,可不得快?如今,为了不浪费沿途美景,必须在快的同时留心观察,时刻睁着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在必要时抓起手机找好角度按下快门。这在无形中增加了工作量,表面上看,他仍是那一条奔波在路上的亡命之狗,实际上却多了一份巡视的任务,当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算是狗的本分,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一直以来,无论干什么工作,他最怕的就是耽误工作,耽误了工作就是耽误了钱。钱是什么?钱是赔付之神,你敢耽误它它就敢耽误你。一想到钱被耽误,他就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管耽误多少,一旦耽误,他必惶惶。像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拍照,稍稍耽误一点工作是必然的,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狗的本分,而他是一条快狗,尽本分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能指摘?至于后来都敢停下车子去拍了,还走出车门去拍,至于这么做有什么道理可依,他已经无力去想了,毕竟拍到好照片的快乐难以量化,那是钱会失效的时刻,好像一张好照片就意味着无限希望,虽然最终也只是博美人一笑而已。

拍摄对象也不再局限于动物,清晨微红的天,夜幕下璀璨的车河,地铁口汹涌的上班族,街边醉酒的男女、拥吻的男女、奇装异服的男女,流浪狗、流浪猫、流浪汉,车祸现场……值得一拍的太多,升级了流量之后,不得不更换内存更大的手机。当然,有些照片是不适合发给女孩的,按下快门之前,他以为会是一张好照片,拍成照片之后,才发现不适合分享,碍于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舍不得删掉,就只能存着,以至于都在琢磨要不要买一台电脑了,除了能存储照片,电脑对他没有别的作用,这无疑是更大的浪费……在内存耗尽之前,他暂且摁下了这些念头。

女孩对他快狗司机的工作很是认可:你真好,可以到处跑。从女孩偶尔回馈的照片里,他也猜到了她的职业,跟骚虎一样,她是一名车工。这份工作他也干过,怀着结识女孩的朴素愿望,结结实实干了两年。其间确实认识了不少女孩,他先后一共看上五个,表白三个,被拒五次——其中一个拒了三次。他愤然离去,再干下去不光找不到女孩,恐怕连自己也变女孩了,一个大男人,整天踩着一台缝纫机像什么样子。动用多年积蓄,他买下那辆五菱宏光,来到路上,成了一名快狗司机。那不是一笔小钱,碍于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这个决定让他心惊肉跳,那心跳的迅猛至死难忘,就是三次表白加起来的心跳都没这一次来得猛。可以这么说,女孩对这份工作的肯定,隔空抚慰了那时的他。那个晚上,前途未卜的青年头枕一摞现金,心跳如鼓似钟,迟迟不能入睡。得亏这个叫燕燕的女孩,时隔多年来到昏黑的出租屋,轻轻柔柔说了句,你真好,可以到处跑。钟停了,鼓息了,心还在跳,那是幸福的心跳,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干过这份工作,所以知道假期有多难得,因为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所以知道请假是多大罪过,由此知道相见有多难。好在女孩所在的作坊不远,这一带全是这种小作坊,白天难觅人影,夜晚莺声一片,但也只限于刚下了班的那一小时。女孩们雁次走过,吃点小吃,买块肥皂,眨眼间那条小街又恢复冷清。一个晚上,张全送完货驱车来到女孩的村子,胡乱拍了张街景发过去,说,你快下班了吧。他们顺理成章吃了消夜,全程有讨厌的红羽绒服女孩与红嘴唇女孩作陪,也没说上多少话。红羽绒服女孩已经褪下红羽绒服,换上了蓝工装,红嘴唇女孩嘴唇依旧红,废话依然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抱怨,他们在听。哎,你不会看上我们燕燕了吧。红嘴唇在怨天怨地的空当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脸瞬间就红了。燕燕捅了红嘴唇一把,怪道,你又瞎说。没等他的脸凉下来,红嘴唇又把话题引向别处去了。看着说说笑笑的三个女孩,他的脸凉了,心却热了,突然觉得所有女孩都不讨厌了。

又一天,他把车停在胡同里,来到小街上,等她。下了班的女孩从巷子里冒出来,会聚成行,浩浩荡荡,如候鸟过境,留下一路的食物碎屑与包装袋。

咦,你咋在这儿?女孩惊奇地说。我想带你去看看动物。

去哪儿看?

去我们的院子。

这样啊。女孩犹豫了。

动物有什么好看的。红嘴唇女孩撇着嘴说。

就是啊,这么晚了。红羽绒服女孩帮腔。她的蓝外套被掉色的布料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

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红嘴唇说。

我想去。女孩挣开红嘴唇的怀抱,我想去看看。

那我也去。红嘴唇又拉上了女孩的手。

你们去吧。红羽绒服说,我得回去睡觉了。

六环外的公路没有灯。张全把着方向盘,两个女孩挤在副驾上,紧挨着他的是红嘴唇女孩,这会儿她在抱怨天太黑。

净说没用的,你还能让天亮起来咋的。

我当然能。

那你叫它亮啊。

好,你听着,老天爷,我叫你亮,过六个小时,你必须亮。

不要脸,六个小时你不叫天也亮了。

我现在叫了,就算是我叫的。

你是鸡啊,一叫天就亮。

你才是呢。

两个女孩在副驾斗嘴、打闹,漆黑的马路由此变得热闹。红嘴唇在抱怨与斗嘴之余不停地问张全到了没。就到就到。第八次这么说的时候,车子驶过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洋楼,红嘴唇女孩探头惊呼,哇!你们住这么好啊。楼下一辆喷了彩漆的SUV替张全回答了她。车子绕到洋楼的背面,停在阴影里。到了。张全说。隐没在黑暗中的木门吱呀一声怪叫,骚虎探出头来,回来啦。那欢快的语气,那开心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盼丈夫下班的妇人,等看到张全身后的两个女孩,他僵住了。

这就是你们的院子啊。站在院里,红嘴唇女孩噘着嘴说。

仅仅一墙之隔,像隔着长城,那边是乾坤盛世,这边是塞外苦地。院墙破损,破损处堆着枯树枝,地面塌陷,塌陷处积着水,更别提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的鸡屎、鸭屎、羊屎了。一进院子,狗汪汪叫,鸭嘎嘎叫,鸡在阴影里不时咕咕一声,猫叫就像小孩哭……

好像《倩女幽魂》啊。女孩说。张全还没来得及解释,女孩又说,你们的院子也太好玩了吧。

张全把心放回肚子,殷勤地带女孩四处参观。为了让女孩看得更生动,睡着的那些被一一捣鼓醒,一时间狗呜咽,羊嘶鸣,《倩女幽魂》到了高潮。女孩着重探视了那头曾短暂同途的老骚虎,它栖身于一团干草之中,头上是骚虎特地为其搭建的石棉瓦,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骚味儿更重了些。棚下另一端,是一头头上长角的漂亮母羊,老骚虎一叫,母羊就跟着叫。

怎么不让它俩在一块儿。女孩说,它们,配羔了吗?

骚虎,它们配上没?张全扯着嗓子问。

还没有。骚虎细声作答。他和红嘴唇女孩坐在檐下,红嘴唇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奶。那是他特地为她泡的,用的是专门解救动物的奶粉,平常他是不会喝的,为了招待张全的客人,他拿出了唯一拿得出手的饮品。那让他更像个贤惠主妇了。此刻,他陪着不愿意在院子里走动的红嘴唇坐在檐下,应对她滔滔不绝的提问。他应对得不是很好,像个捧哏的一样只会说嗯、啊、这、是、哎、嗨、呦。

为什么还不配?女孩望过来,问骚虎,你看它们多想在一起啊。

快了,快了。骚虎夹在两个女孩中间,不知道在答哪一个。

什么叫快了?我问你都给它们吃什么?红嘴唇说。

快了是什么时候?女孩说。

很明显,骚虎不擅长与人类交流,尤其是女性人类,平常一院子叽叽喳喳的动物他都能应对自如,现在只是面对两个女孩,就哑火了。他嗯啊了两声,就彻底没声了。

大概是因为刚到吧。张全说,得先让它适应适应水土,等身体壮点了再配。

是这样吗?女孩将信将疑地看着老骚虎。

是,是。骚虎说。

在张全的陪同下,女孩参观了骚虎创办的动物医院。在石棉瓦下的一角,旧玻璃拼凑的隔间里,女孩看到了裹着绷带的一只鸟与缩成一团的一只刺猬。

这只鸟怎么了?女孩把手伸进玻璃隔间,用指尖轻触鸟头。

被孩子用弹弓打了,伤了条腿。张全说,骚虎碰上,就花十块钱买回来了。

好可怜啊。女孩说,它还能好吗?

应该快好了。张全说,骚虎两天给它换一回药,不过应该很难好彻底了。

太可怜了。女孩说。她摩挲鸟头,鸟叫了一声,她笑起来,好好听啊,这是什么鸟?

骚虎,这是什么鸟?张全扯着嗓子问。

是云雀。骚虎说,它可以一边飞一边叫,叫得可好听了。

它还能飞起来吗?女孩说。

应该能吧。骚虎说,脚伤应该不会影响它飞。

好厉害啊。女孩连声称赞,骚虎的脸红了。

这个刺猬呢,它怎么了?

骚虎,刺猬怎么了?张全扯着嗓子问。

它老了。

老了?女孩疑惑地看着刺猬,又看向骚虎,老了怎么治?

老了不能治。骚虎说,它老了,爬不动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它吃不了东西,我喂它喝奶粉,吃面糊。

喝奶粉?红嘴唇说,就我喝的这个?

对。骚虎说,这就是它的奶粉。

呸呸。红嘴唇女孩连吐了几口口水,你这人怎么这样,让我喝刺猬的奶粉。

不是刺猬的奶粉,是我给刺猬买的奶粉。骚虎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好善良。女孩说,你对动物真是太好了。

骚虎的脸又红了。

你知道吗?人变成人,是从打败动物开始的。红嘴唇对骚虎说,你是人,可不是动物。

人也是动物的一种。骚虎吞吞吐吐地说,小学老师就教过,人也属于动物。

那是你属于,我不属于。红嘴唇女孩立即开启斗嘴模式。

骚虎自然不是对手,嗯啊两声又没声了。

从前,张全最怕天黑,暮色降临如同沼气泄漏,总能让他难受一会儿。有时候太忙,一不留神就是深夜,但他知道自己难受过了,在天刚黑的那会儿。这是最好的情况,后知后觉永远是最好的情况。一旦发现,就得做好难受的准备,猛一抬头,视线收缩,像被什么捏了一把。这也还行,发现仅仅是一下子的动作,等眼睛习惯了黑暗,沼气也就随之消散。最难受的一种情况,是目睹天黑的过程,那就是难过了。天慢慢地黑,难受慢慢地来,逐渐变得难挨,难过。难受时一闪而过的东西随着难受的深入而展开:西归的放学路,转凉的晚风,嘈杂的打闹,运动过量后的饥饿,奔跑的背影,家门口的一截枯木,被口水淹没的虫子……最终还原为童年时期稀松平常的一幕:放学了,趁着吃饭前的空当跟着大伙儿疯玩,不一会儿就响起妈妈们开饭的呼唤,于是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也只好回家,虽然明知道妈妈不在,妈妈不在不是因为没有妈妈,而是因为没有爸爸,因为没有爸爸,所以妈妈就得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出去干活,也就没办法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在家做饭、喊他吃饭。他并不在乎有没有饭吃,虽然确实饿,他在乎的只是不能和大伙儿一样。前一秒还在一起玩,后一秒就只剩他一个。这时候,天总是配合地擦黑,他一个人,坐在一截枯木之上,饿着肚子,玩地上过路的昆虫。关键的时刻形成了关键的记忆,所以天黑就成了打开记忆的钥匙。他没上过几天学,但他也知道钥匙的英文是Key,关键也是。Key 是钥匙,Key 是关键,天的Key 是黑,黑的Key 是难受,一如真理,亘古不变。他接受,虽然还是怵。现在的关键是,找燕燕,必须等天黑。几次之后,他开始期待天黑,当然,他不是受虐狂,他一如既往地害怕难受,只是天黑再也不能让他难受。黑的Key 是难受,但他找到了难受的Key,那是燕燕。天必须要黑,他必须要去找燕燕。

必须,但不能频繁,他给自己的规定是三天一次。找到她,请她们吃饭,或者只是陪她在街上走一段,有时候也带她回来看看动物。红嘴唇和红羽绒服女孩只对吃饭有兴趣,逛街和看动物很少参与。碍于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他很少请人吃饭。不想请她们吃饭倒不是碍于美德,而是她们本身就是障碍。对燕燕,他多想请她吃一辈子的饭。

你咋在这儿?

刚好路过。

你怎么来了?

来买点东西。

没等把准备好的借口说完,她就不问了。

你来了。她说。几乎可以忽略但又意义重大的一句话,仅次于母亲的那句你回来了。

那条街包括所有的巷子,都被他们走遍了。有时候,她会送他到停车的地方,目送他离开。在她的注视下,每一次发动车子都很难过,当然了,那是分别的难过,跟天黑的难过不可同日而语。又一次,他难过地上车,她敲敲车窗,说,能带我去兜兜风吗?

他们在没有路灯的六环外兜,不分南北和西东。车里的人不怎么说话,车窗外是一样的黑。张全把着方向盘,怕她太枯燥,问她想去哪儿。

不知道。她说,要不往亮点儿的地方开吧。

追着亮光,只能来到城里,越往里越亮。光源愈加复杂,女孩放弃了分辨,只是静静地看。

好漂亮啊。女孩赞叹。

他也跟着开心,好像女孩的赞叹里也有他一样。

你没来过城里吗?

来过,很少。女孩说,都是坐地铁,没这么晚来过。

晚上很漂亮吧。

太漂亮了,跟电视里不一样。

那时他们在东三环的高架上,两边都很好看,女孩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看左边的时候女孩的视线越过他的鼻尖,他嗅到了女孩的香气。在霓虹的作用下,这次的香气分外浓郁。他突然有了目标:带她去趟长安街,让她见识一下共和国的宽。有了目标,开得就快了。

啊,沃尔玛!女孩指着窗外,吓了他一跳。

什么沃尔玛?

是个大超市。女孩说,可大了,我一直想逛逛。

那就逛逛。他脑中浮现出一个高达五百的预算。或许可以借此机会送她一个礼物,他想。

驶下主路,来到大厦前,绕了一圈,找不到可以停车的地方。

你不是天天都在城里跑吗?女孩说,应该对这里很熟吧。

是很熟。他有点窘迫地说,不过我都是停一下就走。

快看,那写着停车入口。女孩指着地下车库。

那是要钱的。作为一个司机,他当然早就看见了。

噢。

车内的空气降到冰点。他开始后悔说那句话了。他应该赞同她的发现,并顺理成章地开进去,虽然那会让他像个傻瓜。车子沉默地绕圈,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热锅,如果蚂蚁会尖叫,一定是刺耳的尖叫。刺耳的沉默里,他看到那条胡同,如同看到逃生通道。

我知道了。他有些激动,以至于声音颤抖,我知道哪儿能停了。

狭窄的胡同里,他停好车,从副驾上爬下来。

你好厉害。女孩说,这么偏的地方都能找到。

他一时不能分辨这是嘲讽还是夸赞,只能按照女孩的可爱语气照单全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底线就是停车绝不花钱。

对,停个车还花钱那不是傻吗?

就是!

两人哈哈大笑,阴霾一扫而空。不过他还是有点抱歉把车停在那么远的地方,要穿过两条胡同才能走到那座近在眼前的大厦。女孩被新的景色吸引,开始新一轮的赞叹,裹住房子的爬山虎,灯牌别致的小店,古朴的大门和门前的石狮子……他没有注意的东西,她都觉得好看。他在她的要求下拍了很多照片,她也帮他拍了几张。总算走出胡同,来到大厦前,才发现超市关了门。

我忘了。女孩拍拍脑袋说,我忘了大超市也会关门的。

不过今天也很好玩啦。后一秒,她又雀跃起来。

都怪我,耽误了时间。

怎么能怪你?你看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对呀。女孩说,也就是说,我们决定要来的时候,就已经关门了。

这样啊。

对呀,咱们回去吧。超市下次再逛。

他开心地发动车子。他开心,不光是女孩在侧,还因为女孩说了“下次”。“下次”让希望充满未来。所以他也没说去长安街的事,超市可以等下次,长安街当然也可以了。

回来的路趋向于暗,他们也累了。女孩靠着窗,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再开口,也没了去时的兴奋。

你的工作真不错。女孩说,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女孩的声音因为疲惫显得低落,虽然她话里的意思是肯定。他不知道怎么说,他没想过这种问题,好在他想起了龙哥的话:一定要热爱生活,要是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爱,女人凭什么爱你呢?

喜欢。

因为说得太急,有点过于肯定,因为过于肯定,显得有点苍白。女孩没有说话,他试着补充,我喜欢开车,开车的时候一直都有事做,要一直把着方向盘,还要看后视镜,还要踩离合,踩油门,踩刹车,有时候还得打转向灯,开雨刷器。

要干这么多事啊。女孩说,我都不知道。

那是你还没学车,等你学会就知道了。

噢。女孩低低地住了声。

你呢,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不喜欢。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带着斩钉截铁的忧伤。

他一下子就后悔起来。他很想告诉她刚刚说错了,他喜欢的不是工作,只是开车,只是踩离合、踩油门、踩刹车、打转向灯和开雨刷器。可她已经说了不喜欢,他再说,就显得太不坚定太过谄媚了。龙哥也说过,对女孩,一定要坚定,一定不能太谄媚。

离家越来越近,他找不到话说,只能被迫感受女孩的伤心。过不多久,他们就要分开,那时候车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只能一个人再度伤心地发动车子。

他伤心地发动车子,她敲敲车窗,说,下次你教我开车怎么样?

他又开心起来。

不找燕燕的晚上,他孜孜不倦翻看龙哥视频,寻找送礼物课程。作为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经过大起大伏的大主播,龙哥的讲义浩如烟海,他怎么也找不到印象中那期。龙哥常说的那句“今天你以为我说的是笑话,明天才知道是人生”穿插在每一条视频里,让他加深了体会:要是早听龙哥的话学会双击666,何至于找得这么辛苦呢。在奋力的划动下,手机里的龙哥像个魔术师一样不停变换着模样,出现在不同场合,他西装革履坐在豪华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事业是男人的圣殿”;他来到建筑工地,揪着工人声嘶力竭地喊“你就是以前的我”;他躺在一堆人民币上,说“钞票才是男人的脸面”……骚虎凑在一边看,嘿嘿笑个不停,把他烦得要死。

你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骚虎被他盯着,僵住了。

你以为看笑话呢,这是人生!

骚虎显然是被人生这种大词吓到了,忙不迭地解释,不是,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说话好有劲儿啊。

人家是成功人士,当然有劲儿了。

龙哥走下一辆玛莎拉蒂,拦住迎面走来的美女,说,亲爱的,能为我摘下那一朵玫瑰花吗?美女将信将疑去摘花,从那片灌木丛里扯出来一朵又冒出一朵,不停地扯不停地冒。美女怀里很快盈满了花,脸上也溢出了笑。龙哥把镜头转向自己,开始布道:兄弟们,花谁都送过,你这么送过吗?所以说,送什么礼物不重要,怎么送才是关键。美女抱着满怀的花过来,对龙哥说,给你。龙哥抽出一朵嗅了嗅,潇洒地说,我说过了,只要一朵。

骚虎忍不住又笑了,因为视频里有美女,他笑得很羞涩。张全瞪了他一眼,他更羞涩了。

这个不赖。骚虎说,要不就送花吧。

你懂啥,这已经是他女人了才能这么送。张全说,我得先送个别的,看她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

那送戒指吧,戒指不是定情的吗?

你快别说话了,得有情你才能定啊,我都不知道她对我有没有情呢。

这你都不知道啊。

你知道?

当然了,有没有情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能看出来?

当然能,你也能。

你看出啥了?

她对你有。

有啥?

情。光是说出这个字,骚虎就臊得不行。

你看出来的?

对。

真的?

真的。

张全盯着骚虎看了一会儿,像是能从他脸上看出真假,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信你个鬼。张全一屁股坐起来,手机掉在地上,你连女的都不敢看,你还看出来?你想看我出丑吧,赶紧喂你的狗去,狗屁不懂的货。

你生什么气啊。骚虎躲到墙角,贴着墙出去了。

张全捡起手机,没心思再刷龙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只是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像骚虎这么一个资深光棍,居然也来对他的感情事业指手画脚。一直以来,大家都怀疑骚虎还是个处。他问过几次,骚虎每次都是沉默。按理说沉默就是默认,骚虎沉默的场合太多,所以也不好判断。

在不那么黑的地方,燕燕开始学车。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犯法,稍稍有些害怕,当然,他害怕的东西很多,也不只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次摸车,燕燕就开到了七十迈,那条路的限速是五十。他怕得不行。第三次换了地方,那里很黑,这也是他怕过的东西。燕燕对速度没概念,踩起油门就忘了松,这大概是常年踩缝纫机留下的后遗症。检验一个车工是否合格,就是要看他脑中有没有效率二字,在效率的主导下,暂停与暂缓都是不可饶恕的。燕燕作为一个车工必然是合格的,她的脚在缝纫踏板上每天至少停留十小时,且总是踩下去的。她习惯了快。她受不了慢,没完没了的布匹像没有尽头的道路一样急需征服,当她脚踩油门,无尽的前路被车灯吞没就像无序的布料织出衣裳,她是兴奋的。她慢不下来。

黑,无证驾驶,超速,新手,没上保险的车,道路交通安全法……他怕的太多,燕燕一脚下去全踩了出来。不过只消扭头看她一眼就顾不上怕了,脚踩油门的燕燕,眼睛是发亮的,亮到足以驱散任何阴霾。所以他总要扭头去看,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而是不看不行。

有一次练车,燕燕提议让他接一单活儿,反正都是开车,还不如去送送货呢。夜里的活儿少,不过也不是没有,张全依着她打开手机往城里开,并不抱什么希望。在南三环,他们接到一单,送一只箱子到东五环。这单活儿不算小,别看箱子小,钱是按路途算的。上楼取货的时候燕燕执意跟着,说可以帮忙拿货,没想到只是一只小箱子。下单的女孩双眼通红,把箱子扔给了他。送货的路上,他们猜起箱子里装了什么。燕燕爬到后面拿过箱子,说,看看不就知道了。张全连说不行,这可是犯法的。送货一年多,他从没好奇过送的都是什么。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说,你看,胶带只贴了一道。说着,她已经打开了。张全又怕了,不过扭头看到女孩发亮的双眼,也就顾不上了。

燕燕从箱子里拿出来一部手机,屏幕还能亮,但解不开锁。好可爱啊。她夸了一句手机壳,又拿出一瓶香水,往手腕上喷了两下,低头去嗅。好好闻啊。她说,对着张全也喷了一下。张全一阵惊慌,只好赶紧看她,但没能看到她的眼睛。她埋头一通翻腾,拿出丝巾、口红、洗面奶、毛绒玩偶、头戴耳机……各种杂物,各种好可爱啊、好漂亮啊、好舒服啊。最后,她拿出一个更小的盒子,从里面举起明晃晃的项链、手环、耳坠。她呆呆地端详,眼里却没了亮光,以致张全的心慌得不到缓解。

快放回去吧。他说。

燕燕把东西一一放进去,小心翼翼地贴好胶带。

这么多女孩用的东西,她要送给谁呢?

不是送,应该是还。她肯定是失恋了。

燕燕说得没错,等他们把箱子交到男人手上,男人都没打开,拔腿就往楼下跑。张全追上他,让他签字。他不光不签,还要张全连人带箱子一块儿送回去。

不行啊。张全说,我只收了送货的钱。

男人抱着箱子坐在后面,那是骚虎抱羊坐过的地方。他们知道他失了恋,但他不知道他们知道,所以他们也不便说什么安慰的话,更何况,张全还趁火打劫宰了他一刀。一路上,车里弥漫着低气压。张全和燕燕几次对视,不敢说话。燕燕眼里的内容很多,张全读不全,但也能感觉到一种共谋的禁忌与窃喜。一到地方,男人飞快地跑走了。他们目光交汇,大笑不已。

你说,他们会和好吗?回去的路上,燕燕问他。

嗯?还能和好吗?

这男的那么急,肯定是来求复合的。

那你说他们能和好吗。

我觉得能。燕燕说,女的这么晚了还要把礼物还回去,还哭得那么惨,一定是在气头上。她这么做,就是想让他去找她。他去了,他们肯定就好了。

这样啊。

对啊。

你真聪明。

所以你要少了。燕燕说,应该要二百,二百他也给。

不会吧,打车也就不到一百,他又不傻。你没听说过恋爱会让人变傻吗?

会吗?

当然啦。

燕燕的轻松语调感染了他,让他也变快乐,接着又低落,他想到刚刚还在夸她聪明。照她的说法,她聪明,也就是说她不在恋爱中。

燕燕爱上了跟他出活儿,一般是十点以后,张全等在巷子里,接上刚刚下班的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城里开,接不到单的话,就当兜风了。他们去了沃尔玛,也去了长安街,去了西单大悦城和王府井百货……不管去到哪儿,燕燕都很兴奋,于是他也兴奋。在北京那么多年,他对这些早就见怪不怪了,就算第一次见,他似乎也没有兴奋。光是看看,有什么可兴奋的呢。然而燕燕总是兴奋,仿佛看到就是拥有,虽然逛了一圈沃尔玛,她也就是拥有了一瓶饮料而已。

他成功地送出了一个礼物,用的是龙哥的教程,稍稍做了一些变通。他把一个网购的水晶吊坠吊在车里,等燕燕注意到并夸其好漂亮之后,他摘下来说送给你。这就是龙哥的教诲,第一件礼物要送得出其不意,快到她都意识不到是礼物。这个理论很快得到了印证,燕燕另买了一个观音小像挂在车里,说是让其保佑他,实则就是回礼。说明燕燕后来意识到这是个礼物,所以才会回礼,至于回礼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另一个难题了。现在,他的车里挂着燕燕买的观音,燕燕的脖子上偶尔挂着他买的月牙,不管看到哪个,都让他感觉幸福。

一天,行驶在就要到家的路上,燕燕开着车,幽幽地说,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从来没在白天见过。

什么意思?

就是咱们好像都是在晚上见面。

还真是,虽然第一次见面是早上,但那天下着大雾,也像是晚上。

好像《聊斋》啊。燕燕说。

什么意思?

《聊斋》里,男的跟女的见面,都是晚上,而且那些女的都是女鬼。

女鬼?张全想到那天的大雾。你就不怕我也是吗?

是什么?

女鬼。

女鬼?雾似乎更大了。张全一下子紧张起来,别瞎说了。他看了一眼女孩,方向盘在她的掌控之中。他坚定地说,就算你是我也不怕。说完,他看了一眼吊着的观音。

那你紧张什么?女孩笑起来。我没有啊。

我们应该在白天见一面。

那你就得请假了。

女鬼不用请假。

燕燕踩深了油门,他直盯着观音。

3.量人狗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下午,他们来到河边,野餐,顺便放羊。河两岸草木繁盛,钓鱼的人点缀其中,唯独没有放羊的。骚虎的两只羊来到河岸,如猛虎入林,大快朵颐。那头漂亮的母羊已有身孕,肚子和乳房都鼓了起来。骚虎把它们远远分开,以防有哪个情不自禁。配羔的时候,张全曾邀燕燕前去观摩。整个过程中,骚虎把持着母羊的双角,像个逼良为娼的老鸨子。母羊焦躁不安,尾巴摇个不停,公羊畏畏缩缩,闻一下母羊送上前的屁股,又躲到骚虎身后,去闻他。骚虎只好不断转动身体,他一转,母羊也就跟着转,于是公羊也得转。一人二羊转来转去,迟迟不肯投入战斗,让张全觉得很没面子。

我说,它该不会是想爬你吧?张全一句话,把骚虎和燕燕的脸都说红了。

别瞎说。骚虎说,老水羊比老骚虎情发得厉害。

可是,它看起来确实更喜欢你一些。虽然不好意思,燕燕还是说了疑惑。

骚虎没办法,只好松开母羊的双角,附在公羊耳边说起话来。燕燕和张全对视一眼,显得不可思议。

还真让你赶上了。张全说,他很久没跟羊说话了。

会有用吗?

肯定会。说是这么说,张全其实也没底。

经过一番叮咛,骚虎放开公羊,复又抓住母羊的角。公羊嗅了嗅骚虎,闻了闻母羊,毅然爬了上去。

哇,真有用哎。燕燕欢呼雀跃,像极了那些轻信男孩把戏的小女孩。

你跟它说了什么?张全问骚虎。

没啥。骚虎说,我就是让它勇敢一点。

这下轮到张全脸红了。

河岸上,骚虎拴好了羊,来到铺好的旧床单上坐下。燕燕把薯片递给他,他拿了一片在手里,也不吃,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张全随他看出去,看到一个个藏在树影里的垂钓者。

他们钓到鱼一般都会放回去的。张全说。

那为什么还要钓?

谁知道。闲的。

我去看看。骚虎站起来。

别去。

我就看看。

看看可以。张全说,千万别跟他们买鱼,更不要当着他们的面把鱼放回去。

为啥,他们还能再钓上来?

他们会打你。张全说,总之你只能看,什么也别干。

好,我就看看。

骚虎着急忙慌地下了河岸。他先是来到一个老头身边,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水面上静止的鱼漂。趁老头不注意,一头扎进他身后的水桶,老人回头看时,他已经走远了。

老头什么也没钓到。张全说。你咋知道。燕燕好奇地问。

骚虎看到鱼肯定不会走。

为啥?

他会想办法把鱼放了。他不是答应了就是看看吗?他是答应了,但他忍不住。这样啊。

燕燕若有所思地看着骚虎走到第二个垂钓者身后,如法炮制上一回的动作,继而走向下一个。燕燕笑了,好像唐僧啊。

什么?

还记得《西游记》的开头吗,小时候的唐僧去打柴,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打鱼的,就用自己的柴换了鱼,然后放了。

记得,那时候唐僧刚死了爹,娘也被人霸占了。

可他还在救鱼。

是啊。

他们都默然了。过一会儿,张全说,不过骚虎也不是小孩了,钓鱼的也不是打鱼的,打鱼是为了生活,钓鱼是为了玩儿,他们不可能让骚虎从他们手上救鱼,我怕骚虎挨打。

挨打不至于吧。燕燕说,钓鱼的都挺和气的。

她挺身张望,骚虎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晚春的河上吹着和煦的风,吹得人发昏。太阳不毒,持续的蒸煮还是起了效用,其效用就像温水煮青蛙,不觉中将灵魂蒸发。张全与燕燕并排坐着,谁都没说话,却好像一直有话,那是灵魂在说话。灵魂和光同尘,逸散于煦风暖阳之中。虚着的眼睛再睁开,一下就看到了儿时的河岸,羊无休止地吃草,孩子们不知疲倦地打闹,骚虎在很远的地方,抱着羊窃窃私语。天地似乎从来没有那么宽过,井水也向来不犯河水。蒙眬中有什么压过来,再一睁眼,看到燕燕靠在了腿上。身体骤然缩紧,被浓郁的发香禁锢,忍不住偏头去看。燕燕眯着眼睛,脖子上没有他送的月牙。四下张望,河岸上的羊也只有两只,还被残忍地分开。骚虎提着一只塑料桶远远走来,又高又大,又笨又傻。

等骚虎走近,燕燕从他腿上坐起来,惊呼,他真的买到鱼了?

他跟着燕燕跑下河岸。燕燕从骚虎手里夺下水桶,里面游着五条小鱼,一条比一条小,最大的也就一拃来长。

张全说,你真是没治了。

燕燕问骚虎,多少钱一只啊?

张全追问,花了多少钱?

骚虎垂着头不说话,像个犯错的孩子。

你要把它们放回河里去吗?燕燕说,我可以帮你吗?

你放吧,骚虎说,放完我还得把桶还回去呢。

你花了多少钱?张全恨得牙痒痒。他知道骚虎是不会说的。他只是白白地生气。

燕燕来到水边,弓下腰,一点一点地倾斜水桶,水一点一点地落到河里。鱼舞着身子跌下水面,一入水,很快就游不见了。

好羡慕啊。燕燕望着复归平静的水面说,要是像鱼一样该多好。

张全还在气头上,没办法响应燕燕的向往。他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燕燕总是羡慕动物,她还羡慕过骚虎的羊,在它们吃草的时候。有什么好羡慕的?羊吃草,鱼入水,这不就是羊和鱼的生活吗?还是最基本的那种。他多想告诉她,他愿意加倍努力,给她比基本生活更好的生活。当然他说不出口,尤其在这个时候。

你真是个大善人。燕燕把空桶递给骚虎,空桶里顷刻盈满了称赞。看着提桶远去的骚虎,张全开始后悔带他来了。

良久,骚虎走回来,手里依旧提着桶。燕燕跑下去,张全只好跟着。这次桶里的鱼是八条。

你又救了那么多。燕燕说。

他们钓得太快了。骚虎说。

累不累啊?张全说,你就打算这么一趟一趟地折腾?

不是你说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放回去吗?

你怎么说的?你跟他们说要这些鱼干什么?炖汤还是红烧?他知道骚虎肯定不会对动物用这么可怕的字眼,但他就要这么说。

我说,骚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说我的两个孩子喜欢。

你的孩子?还两个?你还占我们便宜。

张全追着骚虎打。燕燕笑起来。骚虎也笑了。

最终,鱼还是由燕燕放了回去。燕燕把桶还给骚虎的时候,张全抢了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张全提起桶就走,骚虎只好跟上去。

走了好远的路,路过好几个钓鱼的人,桶都不是他们的。看到骚虎,他们还热情地招呼,问他还要鱼不。张全拽着骚虎连连摆手,像穷哥们儿逃离站街女。

你是在天边借的桶吗?他走得又累又烦,又气又急。

骚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就到了。

过了两座桥,穿过一个公园,他们看到最后一个垂钓者。这里已是河的尽头了,再往前,就是自来水厂的围墙。

他们还了水桶,太阳也气喘吁吁地骑上了围墙。

要不是有这道墙,你是不是能走到黄河里去?张全肺都快炸了。

骚虎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说,这是死水,不通黄河。

张全气急败坏地在前面走,骚虎磨磨蹭蹭地在后面晃,遇到水桶还是忍不住往里看看。张全不厌其烦地将其拖走,再推上一把。水桶大多是红色的,映得水也发红,夕照是红色的,红得像桶里冒着腥气的水。走在又红又腥的夕阳里,连呼吸都不畅。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张全发现旧床单上已经没了自己的位置。燕燕跟三个男青年还有一条大狗挤在一起,正在烤烧烤。草地上摆着一个小音箱,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水边支着三根钓竿,鱼漂是会发光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满是喷绘的SUV,张全认出来了,那是房东儿子的车。一个朴素的下午突然变得缤纷,让人难以直视。

是你们啊。小房东说,过来一起。

你们真的认识呀。燕燕开心地说。

当然了,看见这俩羊我就认出来了。小房东说,只是美女你,以前咋没见过呢?

燕燕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你们两个放羊娃可以啊,有美女也不介绍介绍。小房东笑嘻嘻地递过来两个肉串。

张全只好接过来,分一个给骚虎。骚虎没有伸手,问,这是啥?

羊肉串啊。

我不能吃。

怎么,嫌我的羊肉赖。小房东说,我又不是放羊娃,要不然把你的羊宰一个烤烤。

大家被逗笑了。骚虎说,不是,不是。

那你吃啊。

有羊在这儿。骚虎说,有羊在这儿怎么能吃羊……他嘟囔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来肉。

这什么规矩,有羊在就不能吃羊肉?

大概是小房东的语气恶了点,骚虎僵住了,空气在他周围凝固。张全只好站出来打哈哈,没事没事,他不吃咱吃,他的规矩又管不了咱。

真怪。小房东打了骚虎一下,跟你闹着玩呢。骚虎的嘴动了一下,大概是想笑,不过没笑出来,于是只好挪动双腿走到河岸下去了。小房东说,这家伙在我家老房子里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得臭气烘烘。说他还会跟动物说话,太怪了,真以为他是猎人海力布呢。

又一阵笑声。张全去看燕燕,她正在吃串。

天慢慢变黑,张全也变得难受。骚虎站在河岸下,像是在看管那三根钓竿。那条大狗蹲在他脚边,倒像是他的狗。小房东举着肉串唤了几次,狗回头望望,不为所动。狗的名字叫虎子,他一叫,骚虎也会回头。

哥们儿确实跟畜生挺亲的。小房东说。

亲个屁啊,从他站到那儿鱼都不咬钩了。

他们吃着羊肉串,喝着啤酒,听着音乐,似乎也没那么关心鱼咬不咬钩。张全稍稍有些担心,他怕鱼真的咬了钩再被骚虎放回去,那可就真惹麻烦了。他们在房东家住了三年,跟小房东没怎么打过交道,在偶尔的碰面中,能看出来他也不太好打交道。他似乎没有工作,常年开着那辆五彩缤纷的车到处游逛,这种行为在老家被称为混子,众所周知,混子是不好惹的。混子有这么几个特点: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好高骛远,好要面子,好欺负人……这些明显有悖于张全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一直以来,他见到混子的第一反应是跑,以免被其欺负,也避免与之成为朋友。他早就想走了,可燕燕却玩得很开心。她吃着肉串,还开了一罐啤酒,虽然一直没有喝完。她跟着音乐晃,跟这些新朋友有说有笑。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小音箱,好奇那么小的东西为什么能制造出那么大的动静。她被允许连上自己的手机,放出惊天动地的爱情歌。她试着把声音调到最大,看那个小盒子究竟有多大能量。曲中的女声大到能改变风向,有几片东颠西倒的草叶子为证。她兴奋不已,连声称赞。

这就是高科技。小房东说。

好厉害。

这算啥,我车里的音响改得才叫变态呢,哪天你坐上试试。

这就够大了。她扭头看了一眼车。

你放的歌不行,听不出效果,我给你放一首。小房东抢过燕燕的手机,屏幕锁着,他绕过燕燕的脖子,对着她的脸开锁。

张全断了呼吸。

更大的音乐声响起来,草叶子颠得更厉害了。

趁他们聊天的空当,张全跟燕燕说要回去。他声音太小,音乐声太大,燕燕大声问他说的什么,他只能更小声地回过去。后来还是骚虎带着狗走过来,说要回家了。

这才几点。小房东说,再玩会儿。

骚虎没有搭话,自顾自去牵羊。

这羊真骚。他们一伙儿的一个青年说。

越骚肉越鲜。另一个青年说。

早晚给它烤了。小房东说。

张全顺势跟在牵着羊的骚虎身后,对燕燕说,咱走吧。

燕燕站起来,小房东拉着她的手说,你也走啊,再玩会儿嘛。

张全没了呼吸。

还好燕燕抽出了手,跟了上来。

再联系啊。

小房东喊了一声。燕燕在黑暗中回头,看不出反应。张全伤心地发动车子,在副驾上有燕燕的情况下,他还是头一回伤心。河岸上,音乐和笑声依旧大,他把油门踩到了底。

墙上的女孩即将变得完整,就差一只右眼跟一截左小腿了。每一张照片都是他亲手打印,每一个部分他都曾反复观摩,他明确知道那是燕燕,真的拼到一起,反而不认识了。太多缝隙了,那些照片之间,有他难以弥合的裂缝。长久地看着这个破碎的女孩,想要看出一个整体,想要看出一个真人。看得越久,越陌生。看得越深,越漂亮。陌生让人害怕,漂亮也是。她还是太漂亮了,对他来说。从看上女孩开始,他就没敢看上过看上去漂亮的那些。凡是漂亮的必是抢手的,他怕抢,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的字典里没有情敌这个词,别说情敌了,连敌人都没有。他想象不出怎么讨厌一个人,怎么去跟一个人恶语相向。有人对他恶语相向,他就笑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好在从记事起就没人打过他了,不然他真的害怕,会不会被人一拳打出一脸讪笑。那样的话恐怕连一个老实人的尊严都保不住了,而是沦为一个彻底的傻子,像骚虎那样的傻子,在人群中是透明的,走到哪儿都是一团和气,默默吸收来自周围的敌意。他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和气,可能稍稍比骚虎多一些不服气,他有时会忍不住接个话茬,说句彩话。彩话当然是为了添彩,只是拿捏不好也会适得其反引发敌意,这时候就只能笑了,用更大的和气吸收敌意,而不是用敌意击退敌意。他在心里组织过反击方案,总能反击得特别漂亮,但在实战层面,他的经验是零。他还是怕争,怕抢,怕看上别人也会看上的东西。他不能确定小房东有没有看上燕燕,但他确定看到小房东看燕燕时自己是笑着的。他痛恨笑,可他不能不笑。另外,燕燕是漂亮的,尤其在雾气与夜色之中,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承认这一点,也让他痛苦。他痛恨漂亮,可他也爱。

他曾暗下决心,等墙上的女孩拼凑完整,就对真正的女孩示爱。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只能用她发来的那些。照片少的时候,他着急,希望她能给得多一些。照片多的时候,他也着急,希望她能给得慢一些。现在,长久地看着墙上似她非她的她,他又急了。他发了条信息过去,说,给我看看你的眼睛,右边那只。发完之后他才紧张起来,他从未对她使用过命令口吻,即便是教她学车的时候。很快,她回了过来,干吗,你让我发就发啊。他的手抖起来,没办法打字。她的眼睛出现在屏幕上,像被他抖出来的。

抛开那截小腿不计,她终于完整地显现在他的墙上。长时间举着手机,看着来之不易的那一整张脸,像一张抽象画,想不到,完整比缺失更让人失落。所有的目光最终被那一只发亮的右眼吸引,它还新鲜,是她刚拍的,新鲜得像是活着。他深深地看进去,想要看出点什么,看到屏幕熄灭,看到只剩自己。

表白,就是展示自己。龙哥在屏幕里掷地有声,记住,别说你有多爱她,没用!告诉她你有多牛就行了。在前一秒,龙哥演绎了一场成功的告白,他带着女孩来到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胸有成竹地向她讲解每一项工程,热情洋溢地跟她介绍每一个工头,豪气干云地为她描绘宏伟蓝图,最后,他对她说,这将是一个集饲养、生产、加工于一体的现代化养猪场,你愿意和我一起管理它吗?女孩吃惊之余怯怯地说,可是,我不会养猪啊。龙哥不容置疑地追问,你会数钱吗?女孩猝不及防地回答,会呀。龙哥一摊双手,潇洒收尾,那不就行了。女孩反应过来,娇媚地笑。龙哥揽其入怀,开始宣讲:最有效的表白是什么?是展示你的能力,是给她一个未来。告诉她你的计划,不要怕她听不懂,她越听不懂越觉得你牛。关上视频,张全在屏幕里看到眉头紧锁的自己。龙哥的讲义一如既往地激情澎湃,直指要害,只是似乎也有不能适用的例外,比如此刻横亘在张全心头的一个疑问:要是不够牛×怎么办?我能展示什么呢?当然,龙哥提到了计划,他也不是全无计划。他的计划就是攒钱,买房,娶媳妇,总不能告诉女孩计划的目的就是女孩本身吧。人家本身已经在那里了,还用你计划?龙哥的讲义是那么肯定,张全的问号却越来越多,当然,他不是怀疑龙哥,他只恨自己不是好学生。

电动缝纫机的声音像电锯能让人感觉到齿轮,站在昏暗的院子里,张全花了一些时间重新习惯。玻璃窗里坐着整齐的女孩,重复着大致相同的动作,合奏出一浪挤着一浪的音流。锯齿磨碎空气,锯末堵塞感官。工位上的燕燕不是平日见到的燕燕,操纵机器的她也是机器的一部分,沉默,呆板,高速运转。俏皮的红发被皮筋绑住,发黑的头顶透露出过年以后就没再染过。根据她肩膀动作的频率,张全从声浪中认出属于她的那条,每一声都很长,间歇极短,一声追着一声逼近看不见的终点。他好像又回到燕燕驾驶的车上,速度一直加快,根本停不下来,踩着缝纫踏板就像踩着油门,视死如归,仿佛只有在世界尽头才能停下。

下班的女孩涌出车间,也有零星几个男孩。燕燕在人群中看到他,立刻恢复了往日活力,弯起眼睛说,咦?你来了。三步两步跳过来,跟他一起往外走。同行的工友们起哄,哇,男朋友啊。挺帅呦。不光帅还暖呢,知道来接咱们燕子下班。好事的女孩凑到跟前,他不好意思别过脸去。燕燕揪住那个女孩,打她,什么男朋友,给你要不要?

燕燕追着女孩跑到前面去了。红嘴唇女孩走到他身边,说,喂,你还不是吗?

他张了张嘴,然后,好像是福至心灵,他用一种龙哥才有的潇洒轻飘飘地说,看来不是。说完还后知后觉地耸耸肩,接着就是一阵剧烈心跳。

夜色裹紧了车厢,看不见太多前路。张全松了油门,说,她们都有男朋友吗?

有的有吧。燕燕说,出来比较久的一般会有。

你出来多久了。

六年。

那你有过吗?他让自己不要看她,但她看了看他。

有过。

在哪儿?

河北。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南方吧,深圳之类。

为什么是南方?

那时候我们说去南方,那里厂子大。

你们为什么分开?

不为什么。

他知道不能再问了,他积攒的那点勇气也差不多用完了。前方是一座明亮的大桥,他趁着亮光看她,她正看向窗外,窗上的面目模糊不清。他拐了个弯来到桥上,两侧的灯光在车内交汇,点亮了她脸上明晃晃的泪。下了桥,他停下车,一时找不到话说,空气很快凝成铁板一块。他再度被自己的迟钝冻结,心里七上八下,想不出破冰的办法。后来,还是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他跟出去,陪她坐在路边,一起看着漆黑的水面。

什么?

他说他不敢给我承诺,真可笑,我又没有要过,都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看样子又哭了。张全不知从哪来了勇气,把手放上她弓起的后背,滑过弧度最高的地方,又返回去停在那儿。别难过了。他说,别伤心。他在掌心里感觉到她微微动了一下,是抽动而不是扭动。他把惊飞了的手又放回去,为了显得自然,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她隆起的后背撑开他的手掌,在呼吸中起伏,逐渐传来温度。他觉得手心出了汗,他怕聚集的热量让她不舒服,于是又小心地移动,好像在做什么练习。她一直没有太大的动作,这让他的勇气迅速积攒,并下定决心开口,虽然还是不够干脆,其实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她直起腰,一瞬间已经和他面对面了。大大的笑脸,通红的双眼,充满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张生动的面孔,他被抖落的手僵在半空。

没什么。

你说啊,怕什么?

路上都是别人,我怵什么,我——他又卡住了,他恨死自己了,他很快就意识到错失了多好的机会,在日后的反思中,如果能在这时候像龙哥一样半开玩笑地说一句我只怵你是多么恰当,那样不管接下来说什么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如此进退有余。他卡住了,就只剩退了。

你怎么了,你连天黑都不怕。她轻快地说,模仿起一句流行的说唱,天黑都不怕。

他出其不意地笑了。她就是那么机灵。他发现只是单纯地欣赏她的机灵可爱是多么轻松,所以他彻底放弃了,和她一起轻松地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啊。笑完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突然有点难受,也不只是因为他。

骚虎这些天一直在加班,燕燕也在加班,全世界都在加班。为夏天加班,赶在换季前做出足够多的短裤短袖和裙子。骚虎是老师傅,负责款式复杂的裙子,为了夏日街头的美景,不惜通宵达旦地赶工。张全不得不肩负起动物们的生活,羊最麻烦,需要新鲜的青草和树叶。尤其那头已经显怀的母羊,骚虎特别交代要让它吃得好一点。张全在车里放一把镰刀,每天收工回来找一片荒地,割一袋青草。草越茂盛地越荒,灯光越少,在夜色中挥动镰刀,像是回到寂静的乡下。他怎么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温祖辈生活,那种暴露在黑夜里的恓惶又回来了,并且更为强烈。他好像看到了夜幕下的母亲,四周空无一人,匍匐在沟垄间拼命拔草,手上沾满泥土和草的汁液,额头上的汗只能用手背去擦。她必须尽快干完,好回家给儿子做饭。等待在门前的无数次天黑里,他难过,害怕,以为是怕黑,怕孤单,原来怕的是一幅从没想过的画面。想到母亲现在还过着这种生活,他心痛难忍,看到手里的镰刀,他哭笑不得,母亲累死累活,不让他干一点农活,如今为了两只羊,他却在北京割起了草。

关键羊都不是他的。

不论回家多晚,骚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动物们的饮食起居,并对张全的疏忽行径一一指正。张全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发火,许久不见燕燕,他的力气都用来胡思乱想了。红嘴唇女孩一定会把那天的话告诉燕燕,包括河边的事,他以为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可燕燕并没有过多反应,并且还少了。当然有加班的原因,可完全是因为加班吗?就像她说,我难过,也不只是因为他。她没说出来的原因折磨着他。他每天都问,加班吗?她说加,他也就不能再问别的了。所有人都在加班的时候,他在割草。后来他厌烦了,把羊牵到屋后的灌木丛,让它们自己找点吃的。他找棵树靠着,百无聊赖地刷视频,看龙哥直播。龙哥最近在卖课,“人生硬道理”,很贵,全部课程要688,他当然舍不得买。他向来只学免费的知识,以致交不出学费被早早请出校园。为了搞气氛,龙哥会在每次直播结束时抽一次奖,奖品是价值18888 的一对一咨询服务。18888很明显是个虚数,表明与龙哥交流的机会千金难买。这成了每天的重头戏,上一个幸运儿还在屏幕里愁眉苦脸的时候,手指头就开始发抖,等着抽奖按钮的出现,继而猛戳手机。当然,他并没有什么幸运儿的潜质,他深知这点。他只是喜欢与运气较劲而已。

那片灌木架不住两头羊无休止的咀嚼,虽然一眼望去仍旧葱郁,但能吃的已然不多,不断抻直的绳子表明了这一点。灌木丛那边是房东家的后院,竹篱笆里种着花和蔬菜。那头老骚虎前脚扒在篱笆上啃食伸展出来的丝瓜秧,把张全吓得飞过去就是一脚,踹完才庆幸它不是有孕在身的母羊。老骚虎尝到了甜头,总往那边凑,母羊也被它带动,伸长了脖子充满向往。张全把镰刀绑在竹竿上,给它们削槐树叶子改善口味,竹竿很快也不够长了,于是只能放长绳子。吃的越难找,就越难吃饱,大晚上陪着两头羊耗在外面,被刚刚觉醒的蚊虫骚扰,张全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了骚虎的愚蠢,并为自己与愚蠢的关系如此之近感到愤怒。羊在自己的节奏里,不紧不慢地咀嚼,他想起燕燕常说的句式,要是像羊一样该多好,像鱼一样该多好,像鸟一样……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女孩子在表达对可爱事物的肯定,现在突然有点明白了,人羡慕一些东西,或许只是因为它们总有自己的事干,并干得有滋有味。

羊有滋有味,只是吃草。他食不知味,哪怕是肉。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恨透了这两头吃得津津有味的畜生,刚牵出来就把它们赶回了家。他驱车来到燕燕的作坊,想要远远看一看她。玻璃窗里的女孩节奏统一,燕燕的座位空着。他来到街上,在一家烧烤摊前看见了她,她的头发又是全红的了。走过去的路上他认出了和她坐在一起的人,看着她跟小房东那一伙人喝着啤酒有说有笑,他意识到自己也在笑。他绷紧了脸,可感觉眼睛还笑着。他眨了眨眼再睁开,发现嘴角又弯起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脸,只好挪动双腿,走开了。

车子发动又熄灭,良久再发动,倒了一下又停住。他掏出手机,编了条信息发过去。

今天加班吗?

加。外加一个哭哭的表情。

手落在方向盘上,砸响了汽笛,吓他一大跳。

不过我没加。偷笑。

在吃烧烤呢。坏笑。

你要不要来。勾引。

短短几句话,配合着灵活使用的表情,让他再度见识到什么叫五味杂陈。他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说,不了,这会儿走不开。

好,那改天啦。微笑。

行驶在没有路灯的路上,像她一样踩深了踏板不松。车身抖动,很快就慢了下来。前路漆黑,他怕起来,肯定不是怕路黑,他早习惯了这样的路。眼花了,他打开远光,燕燕不断地从眼前掠过,肯定不是怕燕燕,对燕燕从来就只有喜欢。一辆车忽闪着远光从对面来,会车时还长按喇叭,他扭头骂了句,好像那里面坐着小房东。小房东肯定是怕的,他此前并不觉得小房东是多坏的人,但就是怕。他要是坏人该多好啊,也算没白怕。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街上那些欺男霸女的恶棍,就是小房东这样的招摇。好像是《水浒》吧,高俅的儿子看上了林冲的媳妇,当街就要耍流氓,流氓耍不成还要用计把人骗来强占。林冲那么大一个英雄,也只能一忍再忍,那么地忍还是落得个蒙冤流放,在风雪山神庙,险些搭了命。那时候,多替林冲叫屈啊,多为林冲难过啊,多怕遇到高衙内这样的人啊。小房东就是高衙内该多好,而他绝不做林冲。他想象自己持刀冲进淫窟,宰了衙内救美人。那一刻,胆小的他愿意承担所有后果,只求能让燕燕知道,他不怕。他太兴奋,反复演练闯进去的一霎,燕燕那张生动的脸反复出现。等冷静下来他才想到,自己并没有林冲那样的武功。

他睡了两天,只在龙哥直播的时候起来,抽抽奖,放放羊。奖抽不到,羊吃不饱,他无精打采。第三天,一阵奇怪的声响吵醒了他,循声走到屋后,骚虎正抱着那头母羊痛哭。羊死了,脖子上有血,像被什么咬了。骚虎的哭没有眼泪,只是像驴一样干号,笨拙且滑稽。他一阵恍惚,不知道是门没关严让羊跑了出来还是干脆把它们忘在了外面。他睡眼惺忪地搜寻灌木丛,没有看到那头公羊。小房东站在篱笆门外,看戏一样看着这边,看到张全,他走过来,递一根烟给他。张全接过来才想起自己并不抽烟,小房东把打着了火的打火机递过来,他赶紧用手护住并没有在吹的风。两人同时吐出一口烟,他有点被呛到,不像小房东那样怡然自得地抱肩看着干号的骚虎。

不至于吧,死了头羊弄得跟死了娘似的,搁这儿哭丧呢。

张全笑笑,看到地上的骚虎,赶紧憋住了。

你说他是不是搁这儿表演呢,想讹我?我跟你说这羊死得可不亏,跑我家园子里一顿造,给我妈种的菜和花祸祸得够呛,菜倒不算什么,有些花很名贵的知不知道。

小房东说话始终轻松俏皮,透着无所谓,透着潇洒,这是一种本事,张全羡慕的那种。可以想见,他平常一定很会搞气氛,很少碰到这样的冷场。他看看张全,张全举着根烟像上坟的,他看看骚虎,骚虎抱着头羊像哭丧的。他皱皱眉,似乎也拿这个场面没办法了。羊头在骚虎怀里晃动,羊眼睁着,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呆滞、茫然,毫无生机。羊眼就像鱼眼,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共同组成案板上的鲜,仿佛只有通过献祭才能在食客眼中焕发光彩。骚虎的悲痛像一种代言,唤醒了死亡的最初含义。骚虎的悲声像动物的低吼,喑哑,肃杀,让冷掉的场子渗出寒意。

喂,别哭了行不,想不想解决问题?小房东冲骚虎喊。

骚虎抽噎了一下,接着低吼。

表演欲望还挺强。小房东笑笑,依然没有反馈。他对张全说,你说句话。

张全举着烟,像被抽查的学生,看到小房东期许的眼神,抽了一口他给的烟,咳了两声,又清清嗓子,说,羊,是你打死的?

怎么会。小房东又恢复了活泼,没看到血吗,我哪儿那么厉害。狗咬的,我那狗可是吃生肉的,真没白养,指哪打哪,链子一撒就蹿上去了。小房东连说带比画,也就两口吧,血就飙出来了,拦都拦不住,跟动物世界似的。

是你放狗咬的?

也不能这么说,我就闹着玩儿,谁知道虎子那么猛,这是它第一次开活荤——

狗才不会!骚虎一声怒吼,染血的手指着小房东,是你。

小房东被骚虎的虎劲儿吓到了,不自觉退了两步,嘿,疯了吧你,想拼命啊。小房东站定,看着两眼冒火的骚虎,话软下来,我又没说不赔,这样吧,找个称约约,我按斤给钱,刚好搞个烤全羊。

骚虎没再说话,抱起羊走了。

怎么个意思,还想留下?留下我可不给钱啊。

骚虎抱着羊,艰难地走。

他这是什么意思?小房东再次提问张全。

张全把那根没抽完的烟扔到地上,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院子里,骚虎把死羊放在桌上,打了一大盆清水,为其擦去血污。脖子上露出两排牙印,翻着已经发白的肉。那头公羊在棚子里,沉默地注视着一切,院里的鸡鸭鹅狗也都出奇地安静。骚虎终于淌下泪来,熬了通宵的黑眼圈裹着血红的双眼,看起来有些可怖。张全站在他面前,踌躇半天说,别太难过啊骚虎,已经这样了。骚虎没有回应,张全四下望望,看到那些属于骚虎的动物们,它们的眼神看不出什么,一如现在的骚虎。

都怪我,没有看好它。

不怪你。骚虎淡淡地说,像是恢复了理智,怪我,不该带它来,这就不是它该待的地方。

别这么说。张全说,你去睡会儿吧。

骚虎不说话了,继续为羊擦身。

羊干干净净地躺着,颈上的伤口已被缝合。张全第一次看到这么白的羊,经过骚虎的打理,死了的它比活着更加神采奕奕。骚虎用竹竿撑起塑料布,搭了个棚子,说是灵棚也不为过。骚虎耐心十足地忙活这点事,不吃不睡,不说话。下午,燕燕来了,她陪着骚虎默默坐了一会儿,无声地流下两滴眼泪。骚虎始终没有看她,所以不知道有人和他一样伤心,所以对她的劝慰无动于衷。

骚虎制造的沉默让空气焦灼,也让张全重新认识了他。一直以来,他以为骚虎只是一个和气的傻瓜,头脑简单,笨嘴拙舌,表情也只有两种,痴或者笑,或者痴笑,痴里含笑,笑里带痴,只有足够熟悉的人才能分辨。沐浴在他无边的痴傻之中,张全浑蛋的一面得以生长,发火与嘲讽的技能不断增强,有时候他都会被自己惊到,竟能轻松自如地说出那么精彩毒辣的话,有时候他也会被自己吓到,一点小事就勃然大怒,恶声恶气……骚虎的痴傻如海绵,只会吸收,不会反弹。这让张全的浑蛋只是增长而不得锤炼,一如温室里的花朵,只能在特定环境欣赏。害怕浑蛋却成了浑蛋,成了浑蛋却只能对一人浑蛋,连浑蛋都浑蛋得那么憋屈,让张全更加痛恨骚虎,痛恨他那一脸和气的痴呆傻笑。如今这种表情消失了,他又害怕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骚虎:笼罩在阴云之中,守着一头死羊,不理人,不讨好人,像是切断了和人的联系遁入动物世界。不管对他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或者对羊弹琴,反正不是对人。院子里的动物本就比人多,骚虎又处于人和动物之间,让剩下的人如坐针毡。好在救场的来了。

大概是从自家楼上看到了院里的燕燕,小房东不请自来,嚯,这是在作法吗。没人理他,此刻对他而言应该一院子都是动物。他走到不那么像动物的燕燕身边,问她来干吗,燕燕抬起头,眼还是红的。

你怎么能随便打死人家的羊呢?燕燕说,这是他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的,当时我就在车上。

不是我打死的,是狗咬死的。

是他放狗咬的。张全突兀得像个抢答的学生。

别血口喷人啊,你看见了?

你亲口说的。

我说的是我去拦狗,没拦住,能听懂人话吗?

小房东的语气恶了点,张全瞬间失去了战斗能力。错失了反击的机会,迅速沦为理亏的一方,他能感觉到耳根上升的热度,脸一定很红,还是在燕燕面前,想死的心都有。

这就是个意外,要怪只能怪他们没给羊看好。小房东说。

像死在大街上,还被踩了一脚。

既然发生了,就想想怎么解决吧。燕燕说。

我说了啊,把羊给我,按分量给钱。谁知道他还弄回来搞那么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肯定不能吃这羊。燕燕说,他跟羊是有感情的,就跟你和狗一样,你会让人吃你的狗吗?

羊跟狗怎么比。小房东笑了,就是狗我也照吃不误。

你好好说。燕燕正色道,你摸着良心说。

好吧。小房东说,算我倒霉,羊我不要了,钱照给,好吧,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这还差不多。燕燕说,你还要跟骚虎道歉。

倒什么歉,狗咬的,又不是我,你别得寸进尺好吧。

那你替狗道歉,子不教父之过,你的狗你就没有责任吗?

好好好,你可真会说,听你的行了吧,我道歉,道歉。小房东又笑了。

看他们像两口子一样斗嘴,简直死不瞑目。

小房东数了三千块钱,在骚虎面前蹲下,说,对不起啊骚虎,没看好狗,这钱你拿着,再买个羊养吧,下次可要看好。

骚虎还在动物世界,对人间不闻不问。小房东晃了晃钱,骚虎连眼球都没动。小房东又叫了两声,对燕燕说,看到没,不是我不想解决。

燕燕把手放在骚虎背上,说,他都知道错了,你能原谅他吗?

大概是不习惯一双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骚虎的肩膀抖动起来。

是不是少了?燕燕说,要不你说个数。我不要他的钱。骚虎用极低的声音说。那你要什么?小房东说。

要你道歉。骚虎说。

我不是道过歉了吗,没听见?那我再说一遍,对不起您,你的羊死了,I’m sorry。

你心不诚。骚虎看着小房东,那具有审判性的目光让张全肃然起敬。

什么叫诚,我刚刚诚心跟你说你有一点反应吗?小房东说,怎么才叫诚,要我给你跪下?

不用。骚虎如实作答。

别给脸不要。小房东刹车不及。

你没有权力杀我的羊。骚虎不紧不慢,像智能语音,我知道是你,不是狗,你也没权力指挥狗,它本来不会咬的,是你让它咬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小房东看看燕燕,真当自己海力布啊,你懂狗?

你不光杀了羊,还带坏了狗。骚虎说。

哈,都给我整笑了,你在装什么大头蒜。

你不光要给我道歉,还要给它道歉。骚虎指了指棚子里的公羊,你杀了它全家。还要给狗道歉,你逼它杀生。

高建。燕燕叫他,你这就没意思了。

原来他叫高建。高建没回头。

小心那条狗!骚虎冲他的背影说,狗见了血就坏了。

晚上,他们把羊埋了。这是驱车两个小时才找到的地方,荒僻,寂静,紧邻河岸。燕燕负责打手电,他们负责挖坑,填土的时候,骚虎执意堆一个坟包出来。张全提醒他,是坟就有被掘的风险,尤其是这种形迹可疑的野坟。骚虎听进去了,乖乖把土抹平,还撒了一层草皮在上面。干完这些,他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像是为了记住葬羊的位置努力辨认夜色中的一切。燕燕配合地关掉手电,他们彻底陷入黑暗。张全说,走吧骚虎。骚虎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非要怨,就怨我吧,是我没看好。骚虎说,我没有非要怨。张全说,那你想干什么呢?骚虎说,你该问高建。张全说,他说了啊,钱不给了,还要让我们搬家。骚虎说,那不对。张全说,什么是对的?骚虎说,你该问高建。骚虎的木讷又让张全发了火,人家愿意赔钱道歉,不是你不干吗?搁以前,骚虎肯定笑笑,说一句别生气嘛,现在回应他的是黑夜与沉默。燕燕说,骚虎,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跟他说。燕燕的语气似乎很有把握,越有把握张全越难过。好在骚虎并不领情,他几乎是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来问我要什么?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恶的语气了,还是对一个女孩,还是对张全喜欢的女孩。张全反而有一丝窃喜,他及时站到燕燕身边,怎么说话呢骚虎,我们还不是为你好。说完又难过起来,他还是只能对骚虎浑蛋。

第二天,张全出门时发现骚虎没去上班。第三天,张全回来时发现骚虎没去上班,并发现了他不上班的时候都在干吗。在最繁华的街道,在生意最火的菜摊,骚虎带着那头公羊席地而坐,看上去像个卖牲口的,只是羊脖子上挂的不是出售而是:高建,还我全家。街上来人往,菜摊前人挤着人,不乏驻足观望的,张全也观望了一会儿,不管是买菜的阿姨还是遛弯的大爷,或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只要对那块牌子感兴趣,骚虎都愿意一五一十地讲上一遍,不厌其烦。不管听到的人是啧啧称叹还是哈哈大笑,或是憋住不笑,骚虎都讲得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在呆滞的语速中,他的重鼻音有了金属的质感,这给他的讲解施加了一层诡异的权威,像机器人重复播报的系统指令,机械,冰冷,不容置疑:不是我全家,是它全家。对,是村里的高建。他放狗咬的。死的是老水羊,是它的家人,也是我的……张全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敢去叫骚虎回家,他怕丢人。骚虎正跟两个小学生播报的时候,他溜了。第四天回来的时候,他决心找骚虎聊一聊。燕燕发来信息,让他去一个饭馆,说小房东想找他解决一下骚虎的事。他犹豫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可犹豫的。

包间里烟雾缭绕,一如那天的烧烤,一如初见的大雾,燕燕的红发淹没其间,让人心疼,也让人心慌,她是哪边的?张全落座,小房东递烟,他又接了。抽着小房东点的烟,喝着小房东倒的酒,听着小房东讲的笑话,他嘴里不是滋味,脸上摆不好表情。几度去看燕燕,小房东隔在中间,挥舞的手臂几乎将她切碎,笑声都有点扎人。小房东的两个兄弟都跟他喝过酒,才算步入正题。

张全,能不能给句实话,你那哥们儿究竟想要什么?小房东的手搭在他肩上,总算不动了。

我们也在问啊。张全趁机歪过头,看到了完整的燕燕,燕燕颔首以示鼓励,他说得看你。

看我干吗,出丑吗?他在街上搞这一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他全家,都有人发上网了,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小房东把手机递过来,骚虎正不带感情地讲述:是我全家,对,是村里的高建,他放狗咬的,死的是,我全家……

张全头皮发麻,连连否定,他不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说了。小房东说,还好这孙子没几个粉丝,这已经影响到我家人了,我家老爷子要出面都被我压下来了。他再这么搞别怪我不留情面,不光这个村你们待不下去,所有厂子都别想待,我一个招呼的事儿。

你那么厉害呢,要这个态度就别谈了。燕燕拉起张全就走,张全没防备,椅子先替他动了。

小房东拉住燕燕,顺便摁住张全,别走啊,我什么态度了。

聊就聊,威胁人干什么。

现在是有人威胁我啊姑奶奶。小房东情急下依然能坚持嬉皮笑脸,我好好说,我好好说还不行吗?

张全感觉到拉着他的手松了,摁着他的手也动了,整个过程他都是被动的,被迫忍受两人在他头顶动来动去。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小房东还拉着燕燕,他动了一下,摁着他的手滑落了,燕燕也重新落座。小房东笑笑,递给他一个信封。他打开,又递回去,骚虎不会要。

谁说给他了。小房东说,这是你的,只要你让他消停。

他心动了,接着是心虚。他把钱扔到桌上,面红耳赤地站起来,站起来才发现不知道要干吗。在电视里,这时候说一句有钱了不起啊是多么正当,碍于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他向来对钱充满尊重,他知道钱就是很了不起的东西,起码他总为钱的事心惊肉跳,那大多是钱要出手的时候。现在是钱要进来,他心跳更剧,为自己的心动。他宁死都不愿为这点钱心动,可他还活着,活着的他就是这么贱。

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小房东拽了拽他,怎么着兄弟,烫手啊?

是,这钱我不能收。

那你什么意思呢,铁了心了?就是要搞我?

不要钱不代表不愿意帮你。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一点心痛,但一个想法马上让他心动起来,比钱带来的心动还要强烈,并盖过了心虚,其实我有办法帮你,你都没给我机会说。他感觉到了这个筹码带来的底气,他一直以为这是钱才能带来的东西,几乎是突然之间,他有了那种攒够了钱才有的轻松与畅快,说还是不说,得看你的诚意了。

啥诚意,钱你又不要。

我们能单独聊吗?

太能了。小房东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两个兄弟站起来。

张全看着燕燕。

怎么,她也要回避?

是。

那劳您驾。

燕燕不解地看了张全一眼,张全回以自信的一笑。他都快爱上自己了。

说吧哥们。

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太喜欢这感觉了。

好,答应你。

你知我知。居然还用上了电视台词,他感觉自己像个演员。

知道了,干脆点行不行?小房东的不耐烦在他看来都像求饶,是李逵会说的那种,给爷来个痛快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李逵是好汉,但说这话的李逵绝对是怕宋江的。

接下来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他就是宋江。

有完没完,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你先答应我。

好,答应你。

你是不是在打燕燕的主意?

这什么问题,跟骚虎的羊有关系吗?

你只管说。

有点意思吧,怎么了?

她对你呢,有吗?

我觉得有,算吗?

好吧,不管你有还是她有,以后都不能再有了。

我能保证自己没有,她要有呢?

那你就保证自己没有,也不会跟她——有。

那你有吗?

跟你没关系。

哥们儿,妞儿不是这么泡的。

答应我。

好,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我跟燕燕,什么都不会有。

说话算数。

把心放宽点,我不缺这一个。现在能说了吧,怎么才能搞定骚虎。

再给他买一头羊。张全说,母的。

他会要?

不会。

然后呢。

送羊的时候,你拿把刀,牵着你的狗也行。

小房东笑了,操,还是你阴啊。

骚虎从刀口下救了那头羊。他气得发抖,但还是救下了那头羊。生活回归正常,只是骚虎不再让张全放羊了。他每天按时回家,带一捆草,喂过羊,再喂别的动物。那头母羊很瘦,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骚虎把青草切碎,拌上各种谷物,换着花样喂它。张全第一次羡慕起羊的伙食,清爽的绿色点缀着诱人的红黄,让他想起电视里看到的CBD 轻食,那是讲究人吃的东西。他羡慕羊,羡慕羊有骚虎,羡慕骚虎对羊的讲究。他对骚虎心虚,对燕燕心疑,对自己心寒,对母亲心痛,他想不起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全心全意过。像骚虎喂羊那样,专注于喂而不是羊。燕燕还在为夏天加班,他以吃串的名义找过她两次,她来了一次,是第二次。燕燕不知道他和小房东的交易是什么,还以为是更多钱,她对此表示赞许,觉得趁机让小房东多出点血是应该的。这话让张全心头一轻,他看着吃串的燕燕,感觉到了自己的全心全意。她把嚼不烂的肉筋吐出来,一声略带嫌弃的轻呸,俏皮又可爱,他全心全意地欣赏着。她咂咂嘴,接着说,就他那嘚瑟样,不吃点亏是不会改的。心头一沉,还乱了。她希望他改,还觉得他吃亏了,她就像在说自家的事。几乎忍不住要问,他是你什么人?好在太难过了,暂时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了,你觉得他怎么样?就那样吧。这种含糊让他更难过,就哪样?燕燕举着肉串做思考状,还是那么可爱,越可爱,他越难过。就是咋咋呼呼的,她说,不过他人不坏。张全脱口而出,可能是对你不坏。燕燕笑笑,说,那你觉得他坏咯。张全几乎是本能地摇头,说不是。燕燕说,人哪有不坏的。张全迷惑了,这样的模棱两可简直就是钝刀杀人,他几乎是为了自救才抛出下面的问题,你喜欢他吗?桌上的热气都飘向对面,像被他的鼻息吹的。燕燕又笑了,谈不上喜不喜欢,就是个刚认识的朋友而已。他喘了口气,决定给自己来个痛快的,那你喜欢我吗?燕燕不笑了,很认真地说,喜欢,当然喜欢了,你是好朋友呀。燕燕的认真打住了他的破罐子破摔,他似乎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虽然并没有放松多少,他趁着这股劲儿说,我也喜欢你。他从没想过这话会是这么说出来的,他一直以为这应该是燕燕的台词。他碰了燕燕举起的酒杯,稀里糊涂地结束了那个不明不白的晚上。

他设了闹钟,没有再错过任何一场抽奖。行车途中,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猛戳屏幕,好像能把龙哥从里面戳出来。有几天他频繁做梦,梦见自己撞了什么东西,人或者动物,在荒郊野外。后面也没有人追,但他一直在逃。有时燕燕会出现在副驾上,不跟他说话,也不看他。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意思,就算她让他自首他也会去的,可他停不下车子。他松开脚,才发现油门在她脚下。

羊肥了,骚虎瘦了,并且蔫了。他常常双目无神、疑神疑鬼地坐在院子里对着他的动物唉声叹气,动物们似乎也受到感染,一个个臊眉耷眼忧心忡忡。这样的低气压搞得张全一刻都不想在家。有一天,他天黑时回来,看到骚虎趴在房东家的墙上,他的缺耳狼狗和癞皮土狗分列两旁,像左右护法。他念念有词,狗不时叫一声,张全有点尴尬,也有点害怕。骚虎看见张全,不好意思地走开了,两条狗还对着墙咆哮,随后,墙那边也传来了狗叫。骚虎回到院子正中坐下,轻声一唤,两条狗又跑到他两侧蹲下,像左右护法。院子重归安静,一些眼睛冒着幽光,在黑暗中浮动。张全把所有的灯打开,骚虎的头顶正绕着一团飞虫。他实在受不了了。他问骚虎刚刚是在干吗,骚虎说没干吗。他问骚虎到底怎么了,骚虎说没怎么。才怪!他又忍不住发了火。骚虎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羊的事。

羊怎么了?

这是一头本地羊。骚虎说。

本地羊咋了?

老骚虎不敢爬它。

这跟是不是本地有关系吗?

有关系。

它告诉你的?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就是感觉。

那咋办?

你把它还回去。

还回去?再给你换一头外地羊?

不是换的事儿,要是你媳妇死了,再给你换一个行吗?

你咒谁呢?张全眼前闪过燕燕,赶紧压住火,说,羊跟人能一样吗?

骚虎说,人跟羊也不一样。

人认识自己媳妇,羊认吗?

你又不是羊。

张全没话了,过了一会儿说,你想咋办吧?

把羊还回去。

还回去可以,你还找人家麻烦吗?

轮到骚虎沉默了。

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把羊留下,事情就解决了。

事情从来没有解决。

死了羊之后的骚虎频频让他意外,但都没这次来得意外。这句话被骚虎说出了黑帮老大的气势,那么干脆,那么坚定,还很阴沉。他有种被骚虎碾压的感觉,怕露怯,他骂了一声回屋了。可事情就像骚虎说的,从来没有解决,院子里的阴沉氛围,骚虎的奇怪举动,动物们的诡异配合……都把事情推向难以解决的境地。当晚,房东家的狗叫了一夜,张全以为是骚虎搞的鬼,这种顺滑的想法让他毛骨悚然。大家一向把骚虎和动物的事当笑话讲,笑话不好笑已经很可怕了,笑话要是真的,那无异于灾难。他从灾难中醒来,踩到床边那条癞皮狗,叫得比狗还惨。

骚虎进来,看到惊慌的狗和张全,摆摆手,带狗出去了。张全一直觉得这条癞皮狗很恶心,跟它向来没什么互动,在这么一个狗叫之夜,被这么一条癞皮狗守在床前,让他心里发毛。晚上再睡觉,他锁上了门。夜里,狗又叫起来,声音大到能震动空气,每一声汪都像带着水分,沉甸甸的。他蹑手蹑脚起来,扒开窗帘往外看。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那两条并排而立的狗,然后才看到坐在它们中间的骚虎。他们一动不动,对墙那边的狗叫充耳不闻。他放下窗帘,一瞬间想跑,一想到要面对骚虎和他的狗又不敢动了,回到床上睡觉似乎也不是事儿,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困在了逃跑的姿势里。

狗叫了三天,第四天,他游荡在路上迟迟不愿回家。燕燕打来电话,说小房东找他。他气冲冲地赶过去,看到了烧烤摊上比烤茄子还蔫的小房东,瞬间好受了很多。他戳着那盘烤茄子,听小房东抱怨狗叫的事。

他又想把羊还回来,我不要,他就用狗恶心我。小房东揉着黢黑的眼窝,说什么小心我的狗,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让狗叫的,这太他妈瘆人了。早上我一睁眼,虎子直勾勾盯着我,叫它也不应,太邪门了。

得了吧,你不会以为他真能指挥动物吧。小房东的一个兄弟说,那可是你的狗。

关键是它都不认识我了。小房东说,盯着我,眼珠都不错,跟中邪似的。

张全想到癞皮狗,也有点发毛,不过他此刻更愿意欣赏小房东的毛。

后来呢。

我踹了它一脚,它才叫着跑出去了。

你怎么能踹它呢?张全说,你知道狗是最记仇的,尤其这种大狗,通人性的。

你家的狗叫,怪我们头上,不合适吧。张全说,骚虎是比较懂动物,指挥动物就有点离谱了,更何况还是你的狗。狗可是最忠诚的,也是最聪明的,你这条狗的表现,倒是让我想起骚虎讲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燕燕来了精神。

还记得他那句话吗,狗见了血就坏了。

什么故事,说说。

狗量人。张全说,狗量人的故事。

狗怎么了人?你快说。燕燕好奇的样子颇具感染力,连小房东都闭了嘴,跟着看过来。

我记不太清,说个大概吧。张全捏起筷子,戳了戳茄子,开始说,说是有户人家发了财,买了个大宅子搞装修,请了本地最好的一个木匠来打家具。这是个老宅子,没什么家当,只有后院里拴着一条大黄狗。这家人看这条狗挺好,就留下了。黄狗也不知道饿了多长时间,这家的主人是个好心人,连着喂了几天肉,想给它补补。补得差不多了也就没再管了,交给下人喂,下人哪舍得喂肉,就喂点剩饭剩菜。除了喂狗,这个下人还负责给木匠送饭,每天把伙食备好,用竹筐盖着,等木匠来吃。木匠干完了活儿来吃饭,只有两个馒头一些剩菜,好几天不见荤腥,就很生气,觉得主家抠门,伙食供得差。主家那么一个好心人,当然觉得冤枉了,就叫下人来问。下人也叫冤,说每天都有肉菜啊,还不重样。木匠认定是下人吃了,下人认定是木匠吃了,谁也说不过谁。主家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就叫下人照常送饭,他和木匠趴窗户上看。眼睁睁看到下人把一碗土豆炖排骨和两个馒头盖在竹筐下,带上门出去了。木匠正要发作,门被打开了,那条大黄狗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背对他们吃起来。大黄狗吃得有滋有味,把骨头嚼得嘎嘎响,要不是多条尾巴和一身黄毛,跟个人也没什么两样。主家和木匠都吓坏了,抄起棍子把狗打了出去,打得皮开肉绽。这事儿过去没多久,有一天主家睡觉的时候,感觉床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睁眼就看到那条大黄狗叼着根竹竿,正在量他的身体。量完,狗叼着竹竿出去,顺道还把门带上了。主家抄起一把铁锹,跟着狗来到后院。大黄狗把竹竿摆在地上,开始照着量好的尺寸挖坑。它挖坑也不像狗那样挖,而是像人一样后腿跪在地上,用前面的两只爪子往外掏。狗挖坑出奇地快,不一会儿就很深了,其间它还叼着竹竿跳下去比了比。主家这才算看明白了,原来它挖坑是要埋了自己啊。张全停下来,茄子已经成了茄泥。他搅了搅,发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无聊的动作上,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能决定的不光是茄子的形状。他舔了舔筷子,接着讲,主家吓坏了,动都动不了,就听见啪的一声,原来是他手里的铁锹掉地上了。主家还没反应过来,那条狗就蹿了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喉咙。听众们被那一声啪吓得呜嗷乱叫。张全悠悠吃了一口茄泥,听众们还在消化恐惧。嘈杂的夜市里这张桌子保持着突兀的安静。等缓过劲儿来,听众们发出嘘声,说这故事狗屁不通。

后来呢?燕燕说。

后来啊。见燕燕如此沉迷自己的讲述,张全灵光闪现,为她编了下去,后来这家的主人失踪了,房子又转了手,新主人来的那天,发现后院里拴着一条狗,是黄狗。

天哪。燕燕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条狗得咬死过多少人啊。

所以说,狗就不能见血。张全看着小房东,肃穆地说。

别扯了。小房东说,人都被狗咬死了,这故事怎么传出来的。

你忘了,骚虎可是会跟动物说话的。张全把声音压得更低。他太想吓唬小房东了,没料到先发抖的会是自己。这种表现放大了惊吓效果,小房东张张嘴,又茫然地闭上了。

你是说,这个故事是大黄狗跟骚虎讲的。燕燕说。

不排除这个可能。张全说,也有可能是大黄狗告诉了别的狗,别的狗又告诉了别的狗或者别的什么,骚虎的消息来源肯定不止一个。

有可能。燕燕点点头,骚虎救过的动物太多了,鬼故事里动物成了精不都要报恩吗。

是啊。张全说,不光报恩,还报仇呢。

快他妈别扯了。小房东说,建国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报仇,怎么报,报丧还差不多。

小房东还是那么幽默,只是没什么人笑了。面对冷场的大家,他没了耐心,打定主意让骚虎搬走。事情的走向超出预料,张全有点慌了,刚刚他还掌控着故事的走向,转眼就因现实的走向慌了手脚。最后还是燕燕发了话,她轻描淡写地说,高建,你是不是玩不起啊?小房东当然不愿承认自己玩不起,也不愿承认骚虎真有那么大本事,更不愿承认自己害了怕。那不就完了,燕燕说,你管不住自己的狗,就让邻居搬走,这像话吗?

4.屏中龙

狗没再叫过,不知道小房东用了什么办法,总不会把狗杀了吧,那无异于是骚虎杀的。要是这样,骚虎会有什么反应呢,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想法:不管那条狗是否健在,都告诉骚虎是被小房东杀了。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死了一条狗,骚虎还会那么理直气壮吗?他有点被自己震到了,一股强大的自信穿膛而过,一种什么都能摆平的狂妄冲破天灵盖。他摸了摸脑袋,想确定那里是不是有个洞,有的话,那一定是雷劈的。他不认为自己真能那么缺德,他也高估了小房东,那条狗只是被送走了而已。当然,能送走的只是狗,事情就像骚虎说的,从来没有解决。什么东西横在空气里。无意间他总盯着那堵墙,感觉它快撑不住了,不是要倒向这边,就是要倒向那边。他想起传说中父亲的死,就是因为干活的时候站在了墙的这边而不是那边。母亲从不讳言这个,将其当作一个经典案例,告诉他选择的重要性。选择确实重要,选择太重要了,选择的墙下埋着父亲,他只能缩到选择的墙角。白天,他也坐在墙角,确保不会有什么东西从身后蹿出来。狗刚走两天,猫又来了。猫不像狗只在地上叫,它们可以在墙上叫,在房顶叫,在树上叫,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叫。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热烈呼应,像蝉鸣那样叫,像青蛙那样叫,像溺水那样叫,像火烧那样叫。半夜里醒来有一种恐怖错觉:世界不是人类的,而是动物的。挨到白天,恐惧没有远去,错觉也不是错觉,这个院子就是属于动物的。他只能缩在墙角,看着可疑的骚虎侍弄可疑的动物,好像在无声密谋,好像在出卖人类。他用椅背抵住墙角,看看骚虎,看看龙哥,准备随时猛戳屏幕,准备迎接命定的判词:抱歉,您运气欠佳。每次看到这句话他都不会收手,而是更大力地戳,直到屏幕重新变得干净。这次他一上来力气就很大,控制不住地大,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礼花溢出屏幕,密集程度仿佛宇宙爆炸。他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明白时已经跳起来了,椅子摔在地上,吓飞了一只鸡。他举着手机又叫又骂,骚虎站在动物中间冷眼看着,动物们也都冷眼看着,那只鸡也回到队伍冷眼看着。他冷静下来,说,我中奖了。骚虎咧开嘴笑了,说,祝贺啊,中了什么?他愣了一下,说,中了一条龙。什么龙?骚虎没有很惊奇,或许热爱动物的他从未寄希望于龙。于是张全说,塑料龙。骚虎咧了咧嘴,没等笑出来就接着侍弄动物去了。

和龙哥的约会定在三天之后,其间有一个自称龙哥助手的人发来一份问卷,规定了提问范畴:

1 情感问题

2 事业问题

3 生活问题

4 精神问题

他选了1,按照要求对自己的问题进行简单描述:

我喜欢一个女孩,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她要不喜欢我,怎么才能让她喜欢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喜欢她,她要知道也会喜欢我吗?她要不知道,怎么让她知道?她要是也喜欢我,我们能在一起吗?要是不能,怎么才能?

写到这儿他打住了,他怕问题太多把龙哥吓跑。幸亏没写那么多,之后的两天,他没事就点开这个页面,不断被自己的问题难住。这些因为燕燕产生的问题已经大过燕燕本身,从前都是先想起燕燕才想到问题的,现在反了过来。燕燕跟在一串问号后面愈发模糊,他在一摞问号下面孤苦无依。在问题面前,人可真渺小啊。三天届满,他把自己锁在房间,等待手机的召唤,像重刑犯等待审判。经过一系列花哨的铺垫,龙哥喊出他的编号,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好似刹那间灵肉分离,只是不确定哪边是灵哪边是肉。

欢迎我们的53号幸运儿,这位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龙哥的声音冲着他来,感觉比平常大多了。他看见自己说,哦,我叫张,全。

张全!全都要的全,好名字!那么全都要的张全,你有什么问题想跟龙哥探讨呢?

情,情感问题。他看见自己的脸被这个断句搞红了。

好吧亲爱的,不要害羞,大胆说出你的问题。龙哥在屏幕里指着他,越大胆,问题就越好解决。

是这样的,我想帮我的一个朋友问问——

别来这套!龙哥大手一挥,但凡说帮朋友问的,那个朋友就是自己!别忘了龙哥我是干吗的,对龙哥,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诚实!

不是,不是,我我……龙哥每句话的最后两个字都是重音,好像铁锤哐哐凿他脑门,脑子里的问号飞速溜走,只剩我了。

别紧张宝贝儿,大胆说出来,你想替这位叫张全的朋友问点什么。龙哥被自己的机智逗笑了。

不是我!他莫名来了一股底气,真是我朋友,他最近有点,嗯,怎么说呢,有点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帮他。

好,我信,我信。看来这个问题小不了,你慢慢说。

说不上是大还是小,就是很难说。我这个朋友,他跟动物很亲,他的羊死了,他很伤心,他很——奇怪。

朋友,你这就有点难为龙哥了。龙哥说,我记得你要问的是感情问题,龙哥擅长的是人和人的感情,人和动物的感情龙哥也没研究过啊。

龙哥一脸愁容地看着张全,张全愣愣地看着屏幕,那上面正掠过成群的笑脸和成串的哈哈。很快,龙哥的愁容也憋成了笑容,满屏的笑挤着一张面如死灰的脸,张全以为自己要失去这次机会了,确实,先破坏规则的是他。他石化在屏幕里,被笑容的海洋无情冲刷。龙哥收起笑脸,先道了歉,别介意啊宝贝,龙哥玩笑惯了。现在我看出来了,你确实在为你的朋友担心,你朋友的问题也确实不简单,你放心说,龙哥能帮一定帮。

在龙哥温情脉脉的鼓励下,他把事情说了一遍。龙哥听完都沉默了,再开口,已是眼含热泪。

朋友们,太感动了,我太感动了。龙哥接过屏幕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我真是,太感动了。这位朋友的朋友,对羊的感情,包括对所有动物的感情,真是太感人了,太感人了!咱们拍着良心问问,就是人对人的感情,能做到这一步吗?我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擅长人和人的感情,我擅长个屁!在听到这个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啥叫感情!

龙哥扶住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这位朋友的朋友,他养了那么多动物,但绝不是养动物那么简单,他把动物当成了家人。朋友们,我们能随便伤害人家的家人吗?不能!自古以来,动物就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应该保护动物,尤其是别人的动物!也许在你看来是动物,可在人家那里就是亲人,就是感情的寄托!

龙哥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平静,屏幕上也全是感动的眼泪与人神共愤。张全看到自己也闪了泪花,跟满屏的气氛和谐而统一,但他还记得最初的问题,可是龙哥,我们该怎么帮他呢?他的问题就是投入太多感情了,就算是死了家人,也总得往前看吧,是吧龙哥。

嗯,是。龙哥抬起头,眼圈是红的,该怎么帮他呢,怎么帮他呢,这事儿我也是头一次见啊。

龙哥埋头苦思,屏幕上谋略纷飞,有说以牙还牙的,有说请和尚超度的,还有说再克隆一只的……龙哥可能实在是没招了,开始从弹幕里采言纳策。他越是否定那些离谱的建议,接下来的建议就越是离谱。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直播间,龙哥跟广大网友展开了头脑风暴。他念出一条弹幕,再切换角色予以反击,虽然一直是一个人在说话,却始终保持着热火朝天的氛围。张全被晾在屏幕另一侧,退化为一个痴呆看客。屏幕外有人提醒这场直播已经严重超时,龙哥意犹未尽,再三跟张全保证这事儿没完,对于善良的人,老天总得有个交代。就算老天爷不交代,龙哥也会给你个交代!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是受到了感召,退出了直播仍微微颤抖。来到院子里,他看到骚虎抱着一只猫坐在阴影里。他摸了摸猫头,对骚虎说,放心吧,老天会有交代。望着漆黑夜空,雄心持续高涨,猫叫了一声,好像能顺着目光穿透夜幕。他对骚虎说,要不今晚先别让猫叫了吧。骚虎没说话,猫又叫了一声。

夜里,他躺在床上,没等来猫叫,先等来了燕燕。燕燕的同事看了直播,截了一小段视频发给她。她惊叫连连,对屏幕里的张全赞赏有加,你也太厉害了,居然找了那么大个网红曝光高建。他刚要声明自己并没有曝光高建,就被曝光高建这个说法击中了。他迫不及待地肯定了这个说法,对,就是要曝光他!这样才有用。燕燕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用是有用,不过事情可能会闹很大,你得提前想想办法。挂掉电话,他有点头大,同时到来的好消息跟坏消息难以同时消化。这夜没有猫叫,也没有狗叫,只有过热的脑子像被闷在高压锅里一样叫。等兴奋耗干所有水分,他才得以干巴巴地想一想:好消息已经确定,坏消息是可能会闹很大,结论显而易见,应该听从燕燕的建议为即将到来的坏消息想想办法,只是能想的也就那么多了,随着第一声鸡叫,他睡了过去。

第二天,赖床的他刷到了自己的短视频。一条是龙哥哭了:快狗小哥和羊的真情;一条是龙哥怒了:快狗小哥与羊的冤情。作为龙哥又哭又怒的对象,他知道自己火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快狗小哥,又何时跟羊有了各种情。下面的观众不管这个,纷纷对他表示同情。他跑到院子里,骚虎上班去了,动物们悄眯眯地看过来。他看了看中间那堵墙,墙那边也静悄悄的。他回到房间,又刷起手机,每一次划动都窜出乱糟糟的音乐。他缩在床角,在手机里寻找自己,评论的声音很快盖过了他的。看得越多越迷茫,屏幕里的他也迷茫,并且陌生。他又退化为一个痴呆看客,无故地旷工在家,刷着一个叫快狗小哥的视频。碍于多年养成的勤俭美德,旷工总叫他心慌,在手机里看到旷工的自己只能更慌。下午,事情发生转向,大家开始关心一个叫骚虎的人。由于张全只是无意中提到一嘴,大家并不能准确地说出这个名字,骚虎,骚姑,搜狐,烧壶……什么奇怪的词组都出现了,不过大家的意思是明白的,就是找到这个骚什么还是什么虎的人,问问他为什么对动物饱含深情,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跟动物说话。骚虎一直用老年机,在网络世界的踪迹为零,唯一一次出现就是从张全口中,他也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手机里的账号纷纷诈尸,冒出应接不暇的信息,有媒体,有主播,也有各种奇怪的问候。他回了几句,都是找骚虎的,可骚虎还没回来。他不敢替骚虎做决定,他连自己的决定都不敢做。他只能晾着那些热情的邀约,转而回应那些奇怪的问候,他第一次认识到打字聊天也是个挺累的事情。晚些时候,燕燕不请自来,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们火了。从她兴奋的神情看,这似乎是好事,当然看到她就是好事。她接管了张全的手机,边翻边发表见解,张全凑过去,对她发香的注意要多过言语。她对着手机一通挑挑拣拣,哪家媒体不错,哪个主播不行,哪条评论不要理。张全无心分辨,但安心不少。龙哥的信息进来,燕燕举着手机给他看:不要说任何话,不要见任何人,等我!

燕燕问他怎么回,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燕燕又说,问问他给多少。他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钱。

这是可以要钱的吗?

不知道,燕燕说,有人抢,应该就是值钱的。

没等他想好,燕燕就把字打好了,她打字很快,用的是全键盘,细长的手指一阵轻舞,掉转屏幕亮给他看:独家的话你出多少?他点了头,燕燕按了发送。不一会儿龙哥回过来:你要多少?燕燕再次问他怎么回,他空着两眼,彻底放弃了思考。燕燕边打字边说,两万,不,五万……手指又舞一阵,亮给他的对话框里是十万,并且是已发送。他被吓到了,这也太多了吧。燕燕冲他眨眨眼,说,既然他想谈,就谈不黄。他算是见识到了燕燕的谈判能力,经过手指的几阵舞动,这单买卖以六万块成交,条件是他带着骚虎参加龙哥的独家直播。

骚虎不一定答应。他说。

直播一场就六万,比他一年挣的还多,他傻啊不答应。

他还真傻。要知道有钱,估计就更不答应了。

那咋办?

这个钱也不能全给他,你谈下来的你也有份,应该我们三个平分。

先别说平分的事,你有办法说动骚虎吗?

我只能说说看,但这个钱要先瞒下来,等事后再给他。不过先说好,这里面有你两万。

燕燕笑了,要是骚虎愿意配合,这点钱算什么,你知道网红多赚钱吗?

网红?

我一开始就觉得,骚虎在北京养羊这事可以做直播,都说直播是风口,现在龙哥就是一场东风。

他一直以为网红只是用来看的,燕燕的话敲碎了屏幕的壁垒,让他觉得去那里面挣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畅想起做网红的可能,对啊,骚虎喜欢动物,就卖动物以及与动物相关的一切,那得是多少钱?燕燕直夸他天才,你可真行,连带什么货都想好了,有个主播光卖火腿,都身家上亿了。亿?这个量词让幻想到达巅峰。他说,要是真挣那么多钱,我就娶你。说完他都没有脸红,大概是因为血液都集中在脑子里了。燕燕说,得了吧,真有那么多钱你还会找我啊?我就找你,他说得太急,冻住了空气。燕燕在真空中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还是先搞定骚虎吧。

他搞定了骚虎,用的是骚虎制造的那个场景:上龙哥的直播间,等于把申冤的牌子挂在全世界的羊脖子上。骚虎深以为然,却对张全接下来的请求不置可否:不要在直播间提高建的名字。张全知道骚虎不愿意说谎,不说话就是不答应,但这是有点活动空间的不答应,非要逼他答应,恐怕就是确定的不答应了。他答应了直播,那就好,至于别的,也管不了了。龙哥很急,说第二天就来。夜里,骚虎在院里坐了很久,没有制造出一点动静。他躺在床上,还是难以入眠,白天的幻想延续到夜里,变得更为具体。为了明天的直播能有一个好面貌,他数起羊,脑中浮现的是骚虎的那头老骚虎,一只又一只地站到草地上去,直到一眼望不到边。他一跃而起,打开灯,掀开墙上的旧报纸,看着上面的燕燕,她是完整的,她是美的,连其中的缝隙都充满了想象空间。又进来一条信息,让他彻底睡不着了,是小房东发来的,曝光我?你等着!

一辆商务车停在门口,从上面下来五六个人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布置院子,把直播设备安装在骚虎的动物棚子前,又在上面撑起棚子,安装灯具和遮光板。骚虎在棚子里安抚动物,对龙哥的热情爱搭不理。张全和燕燕忙前跑后,全权代表骚虎处理一切事务。下午,小房东带着四五个人闯进来,挤满了院子,动物们惊叫连连,骚虎都管不住了。小房东的诉求很明确,就是赶走大家,包括张全和骚虎。骚虎只顾着动物,张全无计可施,燕燕的话也不管用了。龙哥显现出了极强的控场能力,拽着小房东进屋聊了会儿,大概不到十分钟,小房东就出来了,还带着点笑模样。他拍了拍张全的肩膀,带人走了。张全崇拜地望向龙哥,龙哥笑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直播开始前,他对骚虎说,放心吧,想说啥说啥,今天龙哥就是给你做主来了。

这是一场成功的直播,骚虎收养的那些动物赚足了网友的热泪。骚虎全程没说几句话,那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敦厚。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夸可爱,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得到这种评价,可能上一次被这么夸赞还是在襁褓之中。自从跟动物说上话,他就再没得到过什么正面评价,不得不说,网络的胸怀果然更加博大。因为直播的屏幕太窄,张全全程站在外面,只在必要时把头伸进屏幕,替骚虎回答一些问题。当然,最热门的那几个问题,大家只想听骚虎亲自作答。

为什么对动物一片深情?

骚虎的回答是,因为我认识它们。

真的能听懂动物说话吗?

骚虎的回答是,有时能懂。

能让动物听话吗?

骚虎反问,为什么要让它们听话?

不要高建赔你羊,那你想要啥?

骚虎的回答依旧是,你们该问他。

这些简短且冰冷的回答当然令人不满,但也催生了许多解读空间,连龙哥都赞叹,说骚虎的话充满了佛性,你们就慢慢去悟吧。直播的最后,龙哥让骚虎说一句结束语,骚虎想了好久,说,人做的事,羊不知道,但羊是认识人的。他说完,屏幕接连出现了火箭、飞机和跑车之类的东西,龙哥没有大声致谢,而是再次抹了眼泪,继而做了最后总结,朋友们,家人们,我不知道你们,我只能说我很感动,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感动了。这位叫骚虎的朋友,我说他有佛性,不,不是佛性,他就是佛,他是不杀生的啊。我们可能做不到不杀生,但绝对可以做到不杀别人的动物,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朋友们,请不要杀害别人的动物。龙哥双肩抖动,久久沉默,屏幕上升起整齐的队列:不要杀害别人的动物!骚虎一直没动,即使被龙哥抱住,但张全看到他也有了泪花。

直播结束,龙哥请大家吃饭,骚虎不去。龙哥把外卖叫到院子里,就着为直播布下的明亮灯光庆祝直播的成功。跟着龙哥来的两个美女这时发挥了作用,菜一上桌就让大家喝了两圈。她们是如此靓丽,皮肤都反光,以前只在屏幕里见过,一个被龙哥送过花,一个被龙哥送过养猪场。张全不能直视,只敢喝递到嘴边的酒。骚虎不看也不喝,两个美女缠了一阵,他岿然不动,俨然一尊石佛。龙哥使了个眼色,美女们放过骚虎,专攻张全。张全很快就喝多了,偷偷问龙哥怎么搞定的小房东。龙哥不屑地说,你觉得会有龙哥搞不定的人吗?张全肃然起敬,仰头又是一杯,坐下时燕燕扶住了他。破败的院子变得摇晃起来,觥筹交错,好不快活,只有骚虎黑压压地坐在那儿,只吃面前的一道菜。酒浓之时,两个美女中的一个唱起了歌,是被送养猪场的那个。商务车里什么都有,不光搬出了音响,还有灯球。养猪场美女一曲终了又是一曲,没有间隙,后来燕燕走过去,发现她在直播。美女跟燕燕解释,自己是个唱歌主播,不分地点场合,到了时间必须开播,她家粉丝就是喜欢她走哪唱哪的劲头。说罢,她把燕燕拉进屏幕,热情地邀她唱上一曲。龙哥拍手起哄,张全也跟着。燕燕接过麦,唱了首《一生所爱》。明亮的院子变得幽暗,骚虎的黑影跟着涣散。歌毕,骚虎腾的一声站起来,吓了大家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要去歌一曲呢。张全跟着站起来,以为他嫌吵要撵人了。骚虎在桌上寻到酒杯,笨拙地举向龙哥,说,龙哥,谢谢你。龙哥有点受宠若惊,起身去碰骚虎的杯。骚虎一饮而尽,花美女趁机满上,养猪场美女持续高歌,整个院子完全地摇晃起来。

大家都喝多了,龙哥重复起那句被网友们重复了无数遍的宣言:不要杀害别人的动物!抑扬顿挫了好几遍,他拍着骚虎的肩膀问骚虎,兄弟,不要杀害别人的动物!我说得对吗?骚虎的肩膀感受到了龙哥的力量,点着沉重的脑袋说,对!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龙哥站起来,桌上噼里啪啦掉下不少东西。龙哥用一个霸气的手势压住全场,示意谁都不要动,听他继续说,让我们去拯救更多动物!怎么样?龙哥变了个手势,指向骚虎,怎么样!

动物是救不完的。骚虎说,我也只能救我看到的。

那你看到的,全救下了吗?!龙哥痛心咆哮,养猪场美女也停了歌声。

骚虎被镇住了,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龙哥,像看着一条真龙,丧失了语言功能。

跟着龙哥,让我们去救更多动物,好不好!龙哥又换了个手势,压在桌上,像在祈求,也像施令。

骚虎眼里的光散了,还是没说话。

龙哥的意思是,让骚虎跟张全辞掉工作,带着这一院子的动物跟他去直播。张全提出带上燕燕,龙哥同意了。可骚虎不同意。第二天酒醒之后的商谈因骚虎的冥顽不灵而告吹。龙哥走时交代张全好好做做骚虎的思想工作,张全想到小房东,现场献上一计。龙哥笑笑,说我早想到了,过两天看直播吧。张全问为什么要过两天,龙哥说过两天才真。两天后,小房东上了龙哥的直播间,张全和燕燕一左一右押着骚虎观看。屏幕里,小房东极度诚恳,眼睛都是红的,他声称看了龙哥的直播夜不能寐,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抱歉,痛定思痛,决定来龙哥的直播间做个了断。

对不起,我不该怂恿我的狗咬死骚虎的羊。现在我明白了,在我眼里那可能只是一只羊,对骚虎来说,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家人。虽然我赔了他一只羊,可那远远不够,那抵消不了他丧失至爱的痛苦。在这里,我郑重向骚虎道歉,日后我也会登门谢罪。对不起了,骚虎,对不起了,羊!

骚虎默不作声地看完,只在最后问张全,怂恿是什么意思?张全嘟囔了好一阵说不清楚,最后还是燕燕说,怂恿,就是指使。骚虎深吸一口气,默默走到院子里去了。

张全和燕燕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直播还在继续,龙哥又开始呼吁大家不要杀害别人的动物。屏幕上,对小房东的谴责渐渐转为谅解,就像龙哥说的,大家只是普通人,很难有骚虎那么高的觉悟。谁不是普通人呢,普通人当然选择原谅。浪子回头的戏码在宽容的海洋里落下帷幕,不得不说,网络的胸怀果然更加博大。

5.燕尾

人人都有了自己的直播间。

5.1

小房东也有一个,他以赎罪为名,开了一个放生直播间。他开着那辆五彩缤纷的车到处去买鸡买鱼,还去泰国买过猴子,去越南买过鳄鱼。他喜欢对更贵的生命伸出援手。在龙哥的指导下,张全带着骚虎跟他合作过一次,在一个硕大的郊区菜市场,他们买下所有活物,再到更远的郊区放掉。骚虎是被骗来的,菜市场是他的禁区,他见不得那么多嗷嗷待宰的动物,那只会加重他的痛苦。这就是龙哥想要的画面,虽然骚虎的表情缺乏变化,他们还是拍到了痛苦。骚虎痛苦地要跑,小房东天神下凡,买下所有活物。于是他们又拍到了希望,虽然骚虎的表情还是变化不大。那一次放生足足花了三天,他们给所有动物找到了归宿。这就是龙哥的指导,制造问题,解决问题,制造更大的问题,付出更大的代价。唯一需要把握的是时间,那取决于主角的分量,骚虎值得三天,或许还可以更久。观众们全程关注每一个动物的命运,贡献了这场观看人次最多的直播。这就是诀窍,龙哥在分账的时候说。没有人不服,大家虚心接受龙哥的教导,除了骚虎,分账的时候他不在。用龙哥的话说,骚虎是动物那边的,少拿人间的事儿烦他。

5.2

骚虎的直播间只有动物,观众们能看到哪一只,取决于他走进哪一个房间。在龙哥的直播基地,有整整两排玻璃房是属于骚虎的,那里面分门别类安置着所有他爱的动物。每个动物都拥有一个二十四小时摄像头,不管骚虎跟哪一个见面,都能被看见。龙哥为这个直播间配备了三个导播,全天守在监视屏前,确保可以把骚虎跟动物们的每一次爱心互动呈现在屏幕里。骚虎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直播。他只跟动物交流,从不理会观众。当然,观众就是喜欢看他跟动物交流,他怎么照顾它们,怎么用最笨的方法治疗它们,失败后又是怎么悲伤。每隔一天,张全和燕燕会来到直播间,和他一起讲解一些动物的救治情况。基本是张全和燕燕在讲,骚虎只负责露脸。

5.3

说服骚虎之前,张全先去说服燕燕配合他演了这出戏。把口水耗干之前,他对骚虎说,你要答应去直播,燕燕就答应和我在一起。第二天,骚虎答应了他。第四天,燕燕罢演了,那是生意谈成的一天,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在他说服骚虎的时候,燕燕正跟龙哥谈判。她把龙哥开出的两万高薪谈成了三成股份。张全心凉了半截,燕燕的兴奋并不足以让他认为三成股份是更好的事。燕燕用另一件好事说服了他,其实也没完全说服,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事实证明燕燕的判断是对的,第一个月结束,他们拿到的比能想到的多得多。

5.4

他和燕燕的直播间没有固定地方,每一天,他们开着龙哥的一辆小跑奔走于荒野大街,拯救除人之外的一切生命。被孩子们玩弄的鸟虫,刀口下的鸡鱼,流浪的猫狗,不怕救不来,只怕没得救。龙哥的指导意见是,救助场景多样化,救助过程困难化,救助对象故事化。前两项还好理解,最后一项龙哥拿一只叫“蟹坚强”的螃蟹举了个例子,那是一只被当作饲料的螃蟹,被鱼吃光了腿还挣扎求生,最终破壳重生,长出了新腿,这就是故事。张全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据此推出了大受欢迎的“蜗牛房”,那只背着间破屋的蜗牛让网友们牵肠挂肚,都想看看骚虎能不能给它一个新家。张全紧接着推出“断臂螂”“跛脚鸭”等一系列身残志坚的励志榜样。每个动物都有了名字,最受关注的还是那头和骚虎同名的老骚虎,它现在叫“天鹅羊”了,只有这个名号才能褒奖它的专情。张全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在寻找的不是动物,而是故事,寻找与创造,是如此接近。燕燕是天生的好演员,她丰富的情感引领着观众,人们在她的忧虑中忧虑,在她的眼泪中心碎。有时张全都觉得她太过入戏,镜头关闭之后,她的眼泪还在继续。对于那些做出了极大牺牲的动物演员,她有的恐怕不只是伤心,或许还有亏心。张全决定让她的伤心纯粹点,不再告诉她哪一场故事是创造哪一场故事是碰巧遇到。当然,她伤心依旧,只是不知道这里面还含有多少亏心。亏心是躲不开的,就算不对动物亏心,也很难不对骚虎亏心。源源不断的伤员把骚虎困在那两排玻璃房里,他一刻不停,还是不能阻挡越来越多的伤亡。动物们的消亡消磨了他的意志,消耗了他的体重,消沉了他的人。他离人间越来越远。张全于心不忍,可张全也是人间的一员。消沉当然令人同情,持续的消沉却会消灭同情。观众不在乎有多少动物等着去救,他们只希望每一次成功都有喜悦。不再喜悦的骚虎令人失望,让观众大幅减少。他们救不回骚虎的心情,只能去救更多动物。每个动物都有一个好故事,但不一定有好结局。张全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他掌握了好故事的种种奥义,唯独掌控不了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就像燕燕的眼泪,会在镜头关闭后继续。

5.5

龙哥决定控制成本,让骚虎和动物们腾出一排玻璃房,以便放些美女进去。张全痛定思痛,决定再讲一个故事。故事里,他去放羊,羊跑到马路上,撞断了腿。灵感来自他刷到的一个女孩,她装着两条机械腿,跳着机械舞,鼓舞了很多人。要是羊装上机械腿呢,还是骚虎的老骚虎。毫无疑问,这会是一个好故事,可他忘了结局。

5.6

断了腿的老骚虎躺在直播间的地上,召回了无数观众。骚虎的演出依旧缺乏变化,低头坐在一旁,不让任何人靠近。静止的画面赶走了观众。到后半夜,燕燕的眼泪也哭干了。她和张全对视一眼,走出导播间,走进了屏幕。屏幕里,骚虎抱着羊躺在地上,对燕燕的到来视若无睹。燕燕陪着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无声地流下两串眼泪。擦干眼泪,她躺了下去。他们面对面躺着,长时间不动,把那头受伤的老骚虎夹在中间。后来,燕燕凑了上去,张全赶走了导播。

5.7

第二天,张全醒来,屏幕一片空白。他跑下楼,冲进空空如也的玻璃房。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不知道是骚虎遣散了动物,还是所有动物都离他而去。这里没有更多别的动物了,所以他必须要走。我想去南方看看,他说,最好是云南,听说那里有很多虫。第二天,他就走了。半个月后,张全也走了。最后是燕燕,她在一个卖衣服的直播间又干了两个月,才彻底消失在屏幕里。

5.8

张全换了辆车,用剩下的钱买了一个小相机,他就用那台相机拍照。半年后的一天,他送货到天津,车子抛锚在一条乡道上。他被迫等在路边,在那里,他看到一头羊,像极了骚虎的老骚虎。它的脖子上没有绳索,在沟垄间信步闲游。注意到张全的存在,它看了过来,用那双没有表情的羊眼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树林。张全掏出相机,追着它,拍它的背影,一共拍了八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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