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陌生化研究
2023-09-03孔娜
孔 娜
在当代作家中,莫言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作品受到海内外的广泛关注与传播。自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言选择在沉默中退出大众视野,在沉淀了八年之后,在2020年莫言以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再度走入大众视野。
本文拟从现代小说技法分析着手,通过分析文本中的语言、儿童视角和修辞手法的运用,结合故事情节和作品隐喻层次等意义问题,从陌生化视角探寻所谓“晚熟”背后所体现的小说文本意义。
一、陌生化的语言构建具有生命力的风土人情
莫言的作品中,多处展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的风土人情,塑造了种种具有地方特色的人和物,例如于占鳌、蓝脸、红高粱、黄土地等。山东省高密市东北的村镇,即“山东高密东北乡”,是莫言作品中反复书写、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莫言在作品中添加了许多地方特色元素都与之相关,充满诸多文学化的人文和地理症候,在文学形式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陌生化语言的大量运用。莫言在小说文本中多处运用陌生化的语言,把浓郁的乡土气息融入故事中,再现本土化与生活化的写照。而且文本中多次运用方言,这是莫言将文学语言陌生化的一大重要工具,方言作为一种地域文化象征,其实也是对生活经验陌生化的另一种体现。
(一)小说语言中大量民俗描写
莫言擅长在不同小说中根据场景、人物或者情节需要,变换自己的用词、用句乃至语气。例如莫言非常看重自己小说中的底层劳动者,即“人民”而非英雄或帝王将相,他会想方设法用丰富的、与那些人物相契合的词句和语气来塑造人物形象,使他们非常鲜活,令人印象深刻。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和《丰乳肥臀》中多次提到铁匠,《左镰》开篇他又写到了铁匠,铁匠作为一种社会角色,而且是一个有着明确特征的普罗大众劳动者的角色,再一次进入读者视野。
虽然在我国打铁经常出现,但是在“高密东北乡”,每年夏天铁匠老韩的到来俨然成为一种惯例。打铁场面中“抡大锤”“拉风箱”的动作把打铁现场毫无违和感地表现出来,细节描写更是把打铁场面展现在读者面前。老韩、小韩与老三的完美配合,铿锵中充满力量,这个场面是高密东北乡特有的,打铁的叮当声更像是一曲赞歌,在百炼成钢中孕育出顽强的生命力。
除此之外,其民俗化还表现在描写民俗信仰方面。例如在《红唇绿嘴》中,李圣洁老师和学生一起劳作的时候,无意间暴露了覃桂英六趾的事实,使覃桂英记恨在心,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作为红卫兵的覃桂英对其大大迫害,致使其跳井身亡。借谷玉珍之口鸣李圣洁老师之冤屈,覃桂英作为杀害李圣洁老师的元凶,是个罪人,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在写覃桂英的仕途不顺以及贫苦生活时都证实了因果报应循环,冥冥之中体现了“恶人恶报”的因果关系。在描写谷玉珍的疯言疯语时,也是围绕覃桂英对李圣洁的迫害展开的,进一步说明了因果循环与民俗信仰的力量。在生产力落后的乡村,人们往往把自己无法解释的现象鬼神化,所以才会经常出现像拜神、磕头作揖等仪式来表现对鬼神的崇拜,使敬畏内化成一种信仰。莫言从民间信仰和因果报应等角度,把最原始的乡间崇拜呈现出来,让人们感知高密东北乡的风土人情。
(二)生活化语言与文学语言的相互融合
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对于莫言来说,最宝贵的创作资源就是他在高密的生活。方言土语进入小说文本里可以让虚构的文字更具真实性和说服力。但怎么把方言土语运用得当,使它和文学性语言融洽而不冲突,这是一个大难题。莫言自创作以来,就在有意识地做着语言实验。他早期作品如《民间音乐》《透明的红萝卜》等就在尝试少量加入一些口语、带有方言性质的拟声词等要素,而在《晚熟的人》这部小说集里,大量的方言土语开始出现,不仅仅是拟声、起外号而已。
试看下面这些例子:
(1)在饮食的细节上:烤玉米、烤地瓜、拤饼
当然我们也从敞开的车窗玻璃缝隙嗅到了烤玉米和烤地瓜的香气,还有“剧中人物白脖子”等人吃过的土匪常用饭“拤饼”卷大葱或卷鸡蛋的气味。①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45 页,第33 页,第235 页。(《晚熟的人》)
“地瓜”指的是红薯;“拤饼”指的是现在的卷饼,是由面粉制成的一种很薄的饼,里边可以卷素菜或者肉类等食物。
(2)在称谓方面写到“苘饽饽”、俺大、俺娘等
我们蜂拥过去,每人揪了几把顶端的嫩叶和蒴果,这蒴果,我们都吃过,我们叫他“苘饽饽”。②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45 页,第33 页,第235 页。(《晚熟的人》)
苘饽饽指的是苘麻,一种野生植物。除此之外一些日常语言的描写更是生活化的再现,方言的运用亲切自然,拉近了读者与高密东北乡的距离。莫言仿佛是一个导游,带我们认识这片土地,感受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我们被轻易带入了他的故乡去感受一个讲故事者的喜怒哀乐。
从写作风格和文学语言艺术上看,莫言选择了在如上“陌生化”的语言中放置自己的生命经验——这些将生活语言和方言土语杂糅的语言是“陌生”的,但对于莫言自己,以及莫言构建出的“高密东北乡”来说,这样的写法才更有鲜活的生命力。
(三)反讽手法的运用
反讽手法的运用在莫言小说中经常出现,而在《晚熟的人》中,莫言以一种审视的态度思考时代与人的关系。在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万事万物都在改变,高密东北乡的面貌变了,人们的思想变了,莫言紧跟时代步伐,“晚熟”之于人是大智若愚还是时代造就,“晚熟”之于时代是作者感悟还是历史必然,这背后的蕴味亦值得深思。其中最鲜明的一个反讽效果就是结合时代背景产生的政治话语。
在《红唇绿嘴》中,写到覃桂英经历了革命的浪潮,紧跟时代发展野蛮成长为大家眼中的“高参”,在文中莫言并没有直接揭示覃桂英这一人物性格,而是通过语言的描写,体现反讽的写作手法。
“什么‘公鸡’‘母鸡’‘大师’‘小师’”,她说,“我不过是一个为弱小者争利益,为受迫者鸣不平,为创造和谐、公正、民主的乡村社会而不计报酬、不遗余力的乡村知识分子。”③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45 页,第33 页,第235 页。(《红唇绿嘴》)
这段话覃桂英以社会公德为依托,掩饰了自己的别有用心。如果说紧跟时代发展,高密东北乡的人们能够与时俱进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像覃桂英一类的人,他们行走在法律的边缘,驰骋于网络世界,在夹缝中寻求生存。虽然社会进步了,人们的良心却丢失了。写时代之变迁离不开特定社会背景,在社会大环境下,莫言为凸显人物性格往往巧妙地运用政治话语,形成了一种反讽效果。
除此以外,莫言在构造感情世界的过程中,不免加入许多意象。例如在《透明的胡萝卜》中,“黄麻地”象征了爱情,“红萝卜”象征了人性的光辉;《檀香刑》中的火车与铁路承载着屈辱历史;《四十一炮》中的肉神与马通神是食与色的象征。所以,莫言运用反讽表露世间百态,语言越是精准越是诙谐,反讽越有趣越鞭辟入里。在《贼指花》中,武英杰贼喊抓贼,虚伪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贼心”。“蚊子”“臭虫”“跳蚤”“老鼠”这类意象实指沾染着腐败之油水的这群作家。武英杰在这群人中可以被称为正义的化身,可是在正义凛然中却隐藏着虚伪与欺骗,对扒手身手不凡的英勇者竟然也是隐藏得滴水不漏的“贼”。反讽手法的运用,把人的两面性体现了出来。
二、儿童视角重塑后的历史话语
美国作家亨利·詹姆士曾说:“小孩能感知到很多事情,但他们没有足够的言词来解释形容这些感受;相较于他们脱口而出的、捉襟见肘的词汇而言,他们的观察力、理解力都要强得多。”④[英]洛奇:《小说的艺术》,卢丽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儿童纯洁天真的本性决定了其所观所感,都以本真的客观事实呈现,从儿童视角能够把成人眼中理性化与复杂化的东西,变得陌生而新奇。在《晚熟的人》中,莫言多处从儿童的视角讲故事,再现故事背后的历史。
(一)纯粹儿童视角
纯粹儿童视角是单纯地从儿童的角度去观察世界,不掺杂世俗的观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是从儿童的视角展开的。《左镰》中一开始就从“我”的视角写了打铁的场景,凸显“我”对打铁的钟爱。
《左镰》中父亲为了撇清阶级报复的骂名,把田奎的右手砍掉了,从而有了左镰。在恩怨情仇面前,田奎选择了和解,接受了寡居的欢子。目睹了田奎的命运,“我”对田奎是同情的,同时也是愧疚的,因为“我”害怕父亲的责骂,所以把责任推卸于田奎,这也成为“我”多年未解的心结。在阶级斗争的残害下,田奎毅然选择用善良消解传统伦理的束缚,用钢铁般的意志战胜生活的困苦。从儿时“我”的视角先写铁匠打铁,接着写左镰的由来,最后写田奎。儿童时期经历的这一切,让“我”知晓了人生如打铁,百炼成钢是必然,而百炼钢成绕指柔更是人生常态。
(二)限制型儿童视角
限制型儿童视角也是莫言常用的一种儿童视角类型。限制型叙事是限制了叙事视角,叙述者被故事内容的条件限制,不能超出该叙述者的时空和环境等条件。限制型儿童视角的核心在于这个被限制的叙述者是儿童。
在《天下太平》中,作者从全知视角讲述了打鱼者打捞老鳖的全过程以及老鳖最终被处置的方式。在此过程中,小奥发现了捕鱼者捕到的老鳖,为了放走老鳖,而被老鳖咬住了手指。警察在救助小奥的时候不忘拍视频彰显正能量,最后以“天下太平”的幌子收尾。小说以全知视角把环境污染、人的虚伪表现得淋漓尽致,为了凸显故事的真实性,而插入了儿童视角,从小奥所看到的事物中,把人们真实地带入当时的场景中。
小奥看到鳖头上那两只晶亮的绿豆眼儿放射着仇恨的光芒,忽然感到身上发冷,很多从爷爷和奶奶嘴里听过的鳖精故事涌上心头。小奥觉得眼前这只被拴住后腿的鳖,就是一只鳖精,只要它一施展法术,就会水势滔天,决堤毁岸。只要它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自己面前,讲述前朝故事。①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210 页,第85 页,第76 页。(《天下太平》)
这部分是从小奥回忆爷爷奶奶曾经讲过的故事里,引出鳖精,其个头大,眼神可怕,甚至还拥有法术。再接着以儿童天真奇异的想象讲述鳖精的法术,把眼前这只变异的鳖,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以儿童的视角毫无掩饰地体现出鳖的形态怪异,实际上也衬托了当时环境污染的严重后果。
三、故事情节的陌生化
小说集《晚熟的人》中,在设置故事情节方面,多次运用陌生化手法,延伸了故事内涵,颠覆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增加了文本的艺术魅力。
(一)情节之时空转换
在《等待摩西》中,“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柳卫东与马秀美的感情经历。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得到改善,柳卫东也成了东北乡的首富,这时的柳卫东嫌弃糟糠之妻,在温州组建了新家庭。“我”回家探亲,却听说柳卫东失踪了,三十年之后柳卫东又回来了。
故事情节按照时间顺序跳跃式地发展,时间跨度较大且没有规律,而且关于柳卫东的失踪原因以及去了哪里并没有阐释。情节的缺失与转换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好奇心与深入思考促使读者不断挖掘文本内蕴,从更深层次揭露文本背后的内涵。
(二)情节之伏笔与叙事圈套
在《贼指花》中对武英杰的刻画,是以英雄的表象掩盖了贼的真相。其实小说中早已经埋下了伏笔,当胡东年拿出钱包里的美元和港元给大家欣赏的时候,武英杰说:“老胡,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②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210 页,第85 页,第76 页。看似好心的提醒,实际上是对自己有贼心的掩饰,也为后事出现贼埋下了隐患。其次“我”在讲述武英杰这个人物时,虽然说道“而这身穿虎头衫的大汉,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烂仔”③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210 页,第85 页,第76 页。,但是并没有明确讲述为何武英杰是“外强中干的烂仔”,所以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我”对武英杰的评价,也为后边武英杰成为贼埋下了伏笔。一个看似假的真相,增加了故事的复杂性,使读者不禁反思“贼”背后复杂的人性观。
在《澡堂与红床》中讲述了洗脚小姐白牙,“我”与白牙丈夫的对话中,对于白牙去红房子的结果,早已出现端倪。所以,在交织的故事情节中,这种以伏笔和圈套叙事的模式,使期待视野遭到挫折,颠覆了读者思维,转换了思维角度,使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更加复杂化,从而实现了情节的陌生化。
四、结语
陌生化作为莫言小说中非常重要的艺术表现方式,其产生的艺术效果是多方面的,在语言上增加了内容的可感性,在不同叙事视角中获得了不同的审美体验,在故事情节中从表象再现复杂性。陌生化这一手法在《晚熟的人》中已炉火纯青。
高密东北乡是莫言创作素材的源泉,在莫言获奖之前,高密东北乡就成了读者耳熟能详的地方,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晚熟的人》再次书写了高密东北乡,前行中的故乡该何去何从?莫言在思考后,再次畅谈乡土的时候,不仅仅是呈现“我爷爷和我奶奶”生活过的地方,而是以与时俱进的眼光去审视家乡的面貌和家乡的人们。再次归乡有回忆有怅惘,在回忆中寻找原始的本真,在嬉笑怒骂中反思人性,在错综复杂中诉说历史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