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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叶

2023-09-01高克芳

山东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柳叶柳青哥哥

高克芳

山村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晚。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节气到了清明,这个沂蒙山腹地的山村才看到春天的影子,柳叶从枝条里钻出来,毛茸茸的像一条条毛毛虫趴在柔软的枝条上。不过春天说来也快,太阳懒洋洋地从山那边爬上来,西北风马上变成了东南风,徐徐地掠过山川和大地,带着早春淡淡的花香,土壤立刻变得松软起来,蠢蠢欲动。田野里春耕的耙犁慢慢多了起来,犍牛在土地上撒开脚步,身后的犁铧翻开沉睡的土地,立刻就有新鲜泥土的气息和鞭哨的脆响飘荡开来。

柳叶挑着水桶往井台上走去,井台不知什么时候绿了,薄薄的一层青苔,使脚底滑腻腻的,她小心地迈着脚步,以保护着自己刚做的新鞋。踏上井台放下水桶,她习惯地看一下四周,天阴得很低,云蜷缩着,仿佛一块灰毛巾,随时都可以拧出水来,远处的山和树都隐在一片薄雾中,若隐若现。井边的几株刺槐仿佛一夜之间长出小小的花蕾,垂柳轻扬着柔软碧绿的枝条,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早晨。

柳叶把水桶放进井里,很快就打上一桶泉水。这眼泉不知何年何月谁开掘的,反正从很久很久以前,全村人就靠这眼泉水活着,泉水冬暖夏凉,清冽甘甜。水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纤细的水草,在桶里软软的扭着腰肢,柳叶觉得好奇,俯下身去看桶里的水。这是一只老式的水桶,因为生锈,桶底呈黑褐色,使得桶里的水面像一面镜子。

柳叶就在这面水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弯眉细眼,眼波流转,皮肤光洁,一如井边初钻出柳枝的柳叶,让她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

村里的人都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柳叶娘。柳叶娘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是家境贫困,为了让她的哥哥也就是柳叶的舅舅能有个媳妇成个家,她被逼迫嫁给了一贫如洗、老实本分的爹,爹的妹妹也就是柳叶的姑姑嫁给了柳叶的舅舅。

沂蒙山千百年来有换亲的风俗,这叫对门换亲。换亲的方式有很多种,除了对门换,还有三门换、四门换。这是家里穷娶不起媳妇的家庭自发组织的一种自救措施,女儿大了,早晚要嫁人的,还不如用女儿换个媳妇回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什么法子呢。

柳叶爹天生老实忠厚,柳叶娘虽然是换亲嫁过来的,倒没有挨打挨骂,只是穷,在柳叶的记忆里,家里好像从没有宽裕过,只有几亩薄地,紧紧巴巴地刚够温饱。

因为穷,柳叶的上面本来有两个姐姐的,但是因为没钱治病,眼睁睁看着夭折了。

柳叶娘在这看不到尽头的贫困中渐渐失去了颜色,才五十出头的人,头发白了大半。特别是六年前,为了准备给柳叶的哥哥柳青盖新房的石料,柳叶爹在石料场打石头,不料石料场塌方,柳叶爹被埋在了石料底下,命虽然保住了,却瘫痪在床,再也不能下地干活,这个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家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柳叶娘最大的心事就是哥哥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一房媳妇成个家。

柳叶想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仿佛一摇头就可以摆脱这愁闷的思绪。她把扁担的两个挂钩勾住水桶的提手,把扁担放在肩膀上,一使劲,水桶就稳稳地挑起。春天一来,整个人都舒展开了,浑身仿佛有使不尽的力气,她甩动胳膊,以平衡压在肩膀上的担子,随着她的脚步,水在桶里来回地荡漾,漾出一圈圈涟漪。

柳叶回到家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跑进屋里拿了毛巾轻轻擦汗。

灶房里传来风箱的呼嗒声,风箱是老风箱,隔着老远就可以听到那粗重的声音,随着风箱的呼嗒,一缕炊烟从烟筒里钻出来,瞬间就消散在灰色的天空,不见踪影。

柳叶转过身往灶房走去,她知道娘在煮鸡蛋,清明节插柳枝松枝、煮鸡蛋、扫墓,是沂蒙山千百年流传的老风俗了。一早起床她就把哥哥昨天带回来的柳枝和松枝插到了低矮的门口,挑水的这会儿,娘一定把鸡蛋煮好了,吃过早饭,娘就要去姥姥家给姥爷扫墓,这是从记事起柳叶对清明节的全部记忆。

虽然不是小孩子了,但柳叶对那染成红红绿绿的鸡蛋有着不可抗拒的爱好,小时候,过完春节和元宵节,就开始盼望过清明节了。春节可以穿新衣服,元宵节可以用萝卜和白菜根做各式各样的花灯,而清明,染成红红绿绿的鸡蛋就是最大的吸引。她们用头绳编细细密密的网兜,把鸡蛋装在里面,互相比较谁的鸡蛋染得均匀,谁的网兜编得密实,快乐和幸福是那样的简单。

果然,等她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来到灶房的时候,娘已经把鸡蛋从锅里捞出来。废弃的陶瓷碗里已经调好了染料,红的发紫,绿的发黑,鸡蛋放进去,在碗里打个转,瞬间变成了鲜艳的颜色,变戏法一样。

柳叶的脚步很轻,娘低着头,手里机械地转着鸡蛋,但眼睛落在别处,像陷进某种回忆里。晨曦亮了一些,透过狭小的窗口射进来,擦亮娘的半边脸,娘灰白脸上的皱纹像核桃一样,让柳叶的心里一阵心酸。

到现在,村里人说起柳叶娘年轻的时候,还是一脸惋惜的神情,说那么漂亮贤惠的一个人,面若桃花,细腰长腿的身段,仙女一般,怎么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柳叶听得多了,对娘当初为什么答应为舅舅换亲,嫁给老实但窝囊的爹有很多疑惑,凭娘谦和的为人和才貌,应该可以嫁到一户好人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是她居然嫁给了一穷二白的爹,这让柳叶为娘的软弱悲哀,一个人的终身大事,自己不愿意,家里人还能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你点头?

但是疑惑归疑惑,柳叶一直不敢问出口,因为她知道,娘一直很不开心,在她的记忆里娘很少笑,像个陀螺一样整天沉默不语的忙着家里地里的活计。

柳叶在娘的面前蹲下来,伸出尖尖的手指去戳娘手里的鸡蛋,那鸡蛋还带着锅里的温热,让人舍不得贴上去舍不得拿开。鸡蛋瞬间就把手指头染红了,娘的手碰到柳叶的手吓了一跳,急忙收回目光,嗔怪地说:“你个死妮子,吓俺一跳。”

柳叶嘻嘻笑着说:“娘,你想什么想那么迷,连俺进来都没看到?”

娘低下头,将染好的鸡蛋放进旁边的竹筐里,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俺想你姥爷呢,真快,转眼就走了十几年了。”

柳叶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娘,你想他做啥?他做主把你给舅舅换亲,让你吃一辈子苦,有啥可想的?”

娘抬起头看柳叶,乌黑的瞳仁像两汪清泉,头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脸蛋红扑扑的,配着颀长洁白的颈子,简直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她在心里轻叹一声,低声说:“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父母,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哇。”

柳叶无形中抬高了脖子,说:“我才不信呢,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为了儿子的婚事毁了闺女一辈子幸福的父母哇?”

娘此时正要将染好的鸡蛋往篮子里放,听到这里,手猛地一抖,染好的鸡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柳叶偷偷看娘一眼,娘灰白的脸更加白,没有一点血色,她急忙弯身捡起鸡蛋,拿在眼前仔细查看,鸡蛋的一头磕出了一个洞,浑圆的地方凹进去一块,像一张完美的脸庞刻上一道明显的伤疤。

这样的争执戛然而止。娘看着柳叶捧着鸡蛋离开,仿佛不认识了似的看着柳叶,柳叶今天穿了一件蓝底碎花的罩衣,裁剪合体,更显得柳叶的身材匀称,细腰长腿,胸部鼓鼓的像两个小山包。她在心里感叹,这还是那个整天拖着长长的鼻涕,跟在身后捡柴火的柳叶吗?

娘还是要到姥姥家去给姥爷上坟,柳叶于是不再说什么,冷眼看着她把东西一点一点收拾到篮子里,神情庄重得像是赴一席盛宴。娘一出门,她也随着出了门,肩上还是挑着一副水桶,但步子轻快了很多,时常伸手摸摸兜里的鸡蛋。

娘临走的时候特地给她留下了两个鸡蛋,一个红一个绿。她把鸡蛋捧在手里端详了半天,染了颜色的鸡蛋像穿了新衣的姑娘,格外可爱。那鸡蛋她已经磕了一个,给躺在床上的爹吃了,磕鸡蛋的时候,她特意闭着眼睛,不忍心看那件完美的外衣瞬间破碎。剩下的一个,她装在衣兜里,这样衣兜就鼓鼓的,走起路来像揣了一个会蹦的青蛙。

从家里到井台的这段路,柳叶不知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自从爹瘫痪以后,挑水的任务就落在她的肩上,哥哥总是太阳升起来就到地里忙活,太阳落山才回来。

柳叶喜欢挑水,倒不是挑水有多大的乐趣,是因为挑水可以路过鲁生的家。柳叶什么时候喜欢上鲁生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到地里挖野菜,一起到河里捉小鱼,同样的童年给了他们美好的记忆。他们本来一起上学的,娘一直觉得女孩和男孩一样,读书都是好事情,但是六年前爹在石料场打石头出事以后,家里再也供不起她上学了。而鲁生却考上了高中,到县城去读书了,为此她偷偷地不知哭过多少次。

鲁生家里穷,但人长得白净,瘦瘦高高的,和村里黝黑粗壮的汉子站在一起,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柳叶每次见到他,心总是咚咚跳得厉害,像揣了一只兔子。鲁生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如果不是他爹前几年得了痨病去世了,现在他应该考上大学去了北京或上海,如果那样,柳叶反而死了心,她知道自己虽然喜欢他,但配不上他。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鲁生家给他爹治病花了不少钱,他爹去世办完丧事后,就家徒四壁了,鲁生没有再回学校,而是和村里的人一样,扛起犁耙下地干活。他那么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每天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得像一尊雕塑。柳叶看在眼里,除了为他惋惜,还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鲁生的家和柳叶的家是村里最显眼的两家,矮矮的墙上是霉烂成黑色的茅草,每逢夏天,屋顶会生出一团一团的青苔,像是黑色幕布上的一团团补丁,在村里慢慢起来的一大片白墙红瓦的新房中,格外显眼。

柳叶挑着水桶往坡上走的时候,就看到鲁生从家里走出来。太阳终于战胜了云雾,从厚厚的云层里挣脱出来,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地面因为阳光的照射泛着白光,柳叶觉得太阳晃得眼睛乱乱的,心里也乱乱的。今年的清明真是奇怪,居然没有下雨,天气暖了,鲁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有一股浓浓的书生气,他肩上也挑着一副水桶,水桶随着他的脚步来回游荡,在他的肩膀上打着秋千。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柳叶的脚步越来越琐碎和错乱。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头顶掠过,柳叶仿佛受了大惊,脚慌乱中踩到一块石头上,她的身子摇晃一下,水就跳跃着从水桶里跳出来,跌落在地上,瞬间被泥土吸收。

鲁生远远地看着柳叶,阳光明媚,柳叶蓝底白花的上衣将她的身体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活像一片娇嫩的柳叶,他的心不由得颤动起来。他快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就那么含笑看着,仿佛永不厌烦的风景。

柳叶在这样的注视下感觉自己要变成一团轻柔的柳絮,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地飘起来。她索性把担子放到地上,脸红得像只红苹果,但还是调皮地说:“你早不挑水,晚不挑水,怎么人家挑水你也挑水?”

鲁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仿佛被看透了心事,他看了看,四下没人,就大胆起来,他揶揄着说:“你挑过的水里有香味,所以我就去挑了存下来,看到水就看到你了。”

作为读书人,他们和村里人还有一个大的区别,村里人说我都是用俺,但他们不,“我”,干脆利索。

柳叶觉得这个字仿佛是他们特属的,她听了他的话脸更红了,抿着嘴笑骂道:“德性。”

柳叶嘴里骂着,手却从衣兜里掏出被身子焐热的鸡蛋。这是一个红鸡蛋,染得均匀细腻,没有一点瑕疵,像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现在被柳叶用手捧在太阳底下,又被太阳镀了一层光辉,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鲁生不由得看呆了。

柳叶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她把鸡蛋塞到他的手上,转过身来挑起自己的担子就快步走去。鲁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他快走几步追上她,在她身边低声说:“今天晚上枣花峪有电影,咱们一块去看电影吧。”

柳叶欣喜地抬头看他,他期待的目光里闪着点点星火,她使劲点点头。

柳叶和鲁生好上是前不久的事。冬已去,春未来,他们都要趁着大雪化尽,春忙没有开始之前,给家里准备下足够春忙期间的柴火。那天柳叶看到鲁生一个人带着拾柴的家伙进山,也急忙抄近路来到进山的路口。那样的机遇她等待了许久,所以在路口看到鲁生向自己走来的时候,柳叶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他们长大以后,碍于村里的流言蜚语,他们已经找不到儿时的无拘无束,越来越生疏。

那天鲁生见到她,只说了一句:“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进山多危险,和我一块吧。”柳叶的心里一阵窃喜。她像牛皮胶一样紧跟在鲁生的后面,他在树上用斧头砍树枝,她就在树下拾捡,很快就捆了两大捆。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天他们砍完柴后看时间还早,两个人都兴致勃勃,就坐在山上讲起了童年的趣事,竟然越讲越来劲,到了太阳落山还意犹未尽。

最后,鲁生捉住柳叶的手说:“柳叶,和你说说话真好,不上学的这几年,我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我这心里都快要憋死了。其实我一直是喜欢你,可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我怕配不上你。”他的脸在如火的夕阳下,有着异样的红晕。

柳叶心跳如鼓,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一下扑进鲁生的怀里,喜极而泣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苦,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年轻的心是干柴烈火,他们经常躲开村人的目光,一起进山,乏味的劳动变得多姿多彩。

柳叶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美好,两情相悦,吃苦都是一种乐趣。他们在山里追逐,忘却生活的困顿与烦恼。鲁生让柳叶给他时间,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创造新的生活。柳叶捂住鲁生的嘴,说不管他穷与富,她都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但是随着春耕,他们没有再进山的理由,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们就失去了在一起的自由。柳叶和鲁生好,似乎是天经地义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古以来的老传统。农村虽然闭塞,但两个人有情有意,托个媒人到柳叶家里去说说,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地好,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柳叶的哥哥柳青还没有对象。

当地的风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家里,小的绝不能比大的先成家,如果小的比大的先结婚,就说明大的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或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柳叶的哥哥已经二十九岁了,在农村,这个年纪的人孩子都要上小学了,柳叶家因为没有给哥哥盖起一套结婚的新房,媳妇也就没有着落,所以柳叶坚决不让鲁生去提亲,她知道娘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这天,晚饭后柳叶勤快地洗碗。月亮从山后悄悄地爬上来,月色清凉如水,哥哥吃完饭就出门了,晚上才是他自己的时间,娘忙着喂她当成宝贝的猪狗鹅鸭。她悄悄溜到村口,远远看见鲁生,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月光下慢慢踱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柳叶跟在鲁生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踩着他的脚印。她内心甜蜜,月色从天空中流泻下来,一切失去了白天的清晰,反而变得更美,微风吹来,夹裹着泥土的气息。

柳叶低着头,以便准确地踏着鲁生的脚印,好像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格外踏实。枣花峪和他们所住的槐花峪是邻村,中间隔了有五里地的路程。这里地处沂蒙山腹地,繁华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虽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整整十年,却迟迟没有吹到这穷乡僻壤,没有路,山里的作物运不出去,山外的商品运不进来,这里仿佛成了被遗忘的世外桃源。

没有电,就代表着没有任何娱乐项目,每年县里会安排几次下乡的普及教育电影,放映的时候就成了村里青年的节日,不管多远,大家都会翻山越岭去观看,什么片子倒不重要,关键是年轻的心渴望有个理由离开熟悉的村子放松一下。去枣花峪要穿过一片槐树林,月光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样崎岖的小路就衍生出很多枝枝杈杈。柳叶更加小心地跟在鲁生的后面,黑夜像个巨大的网,将田野、山川都收进网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她一直是惧怕黑夜的,但因为有了鲁生,黑夜变得神秘可爱起来。

在将要走出松树林的时候,鲁生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这让专心走路的柳叶猝不及防,一头扑进鲁生的怀抱里。这样的突如其来让柳叶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把头向他靠得更紧,她还是第一次和他如此紧密的接触,以前的一切仿佛都做了今天的铺垫和序幕,心照不宣蓄谋已久。没有语言,他用双手密密实实地缠住她,让她感觉一点一点融化在他的怀里,像一片雪花,被握在温暖的手中,甜蜜地沦陷。

他的吻落下来,先是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雨点一般劈头盖脸。柳叶觉得自己慢慢燃烧起来,鲁生的嘴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像春天初开的槐花,甜蜜而芬芳,让她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

清醒也来得猝不及防,当鲁生的手伸向她的腰带的时候,她出于本能抓住了他的手,“别,鲁生,我觉得不合适,我想等到那一天。”

鲁生喘息着,但像个听话的孩子,让她心里升起淡淡的失落。他们就那样颤栗地拥抱着,忘记了黑夜,忘记了电影。回家的时候,柳叶的心是轻快的,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冒着细细的汗,手心里全是湿的,这样的亲密在柳叶看来,她就是他的人了。

夜已深,整个院子里响着均匀的睡梦中的喘息,低矮的草房在月光下更加破败,这让她兴奋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仿佛万里晴空飘来一片乌云,她站在院子里叹口气,在月光下拖着自己的影子,来到自己住的厢房。

柳叶越甜蜜越觉得对不起娘,她知道今年一开春,娘比往年更着急。今年是关键的一年,哥哥柳青明年就三十岁了,这在农村是个关键的年龄。往小里说,还是二十多岁,托媒人去说媒,也还好说一些。可是一过三十,就是铁定的光棍年龄了,大多数人家一听,连条件也懒得打听了。

其实哥哥原来有一个相好的姑娘,是邻村枣花峪的,名字叫三凤。因为三凤娘连续生了五个闺女,取名五个凤凰,三凤排行老三,当然是三凤。三凤长得浓眉大眼,虽然黑黝黝的,但是很好看,一笑脸上就出现两个酒窝。

闭塞的山村,也会衍生出爱情,每年几次的下乡电影,就是农村爱情的温床。哥哥是在枣花峪看电影的时候和三凤认识的,他们一见钟情。三凤是个泼辣大方的姑娘,家里地里是一把好手,爹娘都很满意,于是就经常在村头的青纱帐里看到柳青和三凤的身影。

那时的柳叶还小,看到哥哥和三凤在野地里牵手,就跑回家和娘汇报:“娘,俺看见哥哥和那个女的拉着手呢。”

娘一边笑一边烙煎饼,“死丫头,你懂什么?你哥是大人了,你没看见你爹现在天天在石料场打石头,那是准备给你哥哥盖房子结婚哩。等过几天娘就准备好点心匣子,去给你哥哥提亲去。但是你个小丫头可不要跟你哥学啊,好闺女要等到人家来提亲的。”

“娘……”柳叶的脸红到脖子根,拉长声音嗔怪地跑开了,正午的阳光追着她的影子。

三凤和哥哥的婚事最终没有修成正果,原因是爹在石料场出事了,他们结婚的新房成了泡影。对于恋爱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困难可以拦阻爱情的脚步的,但是三凤的父母强烈阻止三凤和哥哥继续来往。作为过来人,他们深知生活的艰辛,在他们的眼里,如果同意这门亲事,就相当于眼看着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跳。

于是开始了剧烈的拉锯战,威胁、利诱、打骂、眼泪,三凤最终向父母妥协,爱情相对于醇厚的亲情,还是薄弱了一点。那件事情对哥哥的打击很大,他几乎变了一个人,暴躁、多疑,从前的温和善良在村里人的善意的取笑中消磨殆尽。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六年过去了,现在柳叶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可哥哥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如果继续耽误下去,哥哥的一生就毁了,这个事情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栽下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

如果他们家能马上盖起五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也不愁没有姑娘看上柳青,柳青虽然木讷,但是人长得浓眉大眼,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可是自从爹出事以后,家里为了给爹治病,能卖的都卖了,到现在还欠了很多外债。现在物价上涨,这里地处偏僻,运输不便,盖一栋红砖瓦房,最少也要几万元,这对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时间是漏斗,而生活是尘埃,无论怎样,生活总会继续下去。

贫苦的爱情也是甜蜜的,柳叶在爱情的滋润下出落得更加水灵。他们经常在村里碰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心慌乱地跳很久。在田野里劳作,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不远的地方有自己心爱的人,汗水也是畅快的。

在爱情的鼓动下,柳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浑身充满了力气,贫穷并不可怕,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喝凉水也是甜蜜的。她像只蜜蜂一样辛勤地劳作,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劳早点帮哥哥完成成家的资本积累,自己也好快点投入到自己的归宿。

春去冬来,田野里黄了绿,绿了黄,终于一片沉寂。村庄还是旧模样,家里并没有因为一年的劳作而富裕起来。秋收的粮食卖给外面来的贩子,价钱压得很低很低,钱自然没有多少,还了爹治病欠下的债,哥哥结婚的房子还是遥遥无期。

现在,爹整天靠在炕头上长吁短叹,捶着两条病腿,整天说自己怎么不早点死,连累家人。哥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话越来越少,一天到晚在地里劳作,有时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娘更加频繁地出门,柳叶知道她是出去托媒人说媒,三姑六婆,所有能托的人,娘都给人家说尽了好话,条件也一降再降,只要对方愿意,离婚的或者稍微有点残疾的也可以,即使这样,还是没有一点让人愉悦的回音。

再见到鲁生的时候,柳叶难免就沉静下来,再不是调皮的像只麻雀叽叽喳喳的样子。他们走在秋后荒凉的田野上,秋收过后的土地露出贫瘠的脊梁,任由牛羊在上面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田野空旷的让人没着没落的。

鲁生也沉默,他的家还是像从前一样,劳作并没有带来丰厚的回报。面对生计,爱情变得那么渺茫。他们就像两只怕冷的麻雀,因为渺小而无法靠着取暖。

柳叶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反常的亮着如豆的灯光。爹娘还没有睡,好像专门在等她,娘坐在炕头上把玉米秸掰碎了,一点一点填进灶膛,她的眼睛望着火光,看上去满怀心事。爹趴在土炕沿上使劲地抽着自己卷的烟叶,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和玉米秸燃烧过的气息。

沂蒙人是不习惯睡炕的,这炕是特地给爹盘的,他一年到头躺在上面,冬天没有一点热气是捱不过去的。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和玉米秸燃烧过的气息使柳叶发出一声轻咳,她诧异地往屋里走去。爹看到她进来,因为吸烟过猛呛咳起来,那声音突兀而长久,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

“爹,您的身子不好,就少抽点烟吧。”柳叶急忙扑上去,用手轻轻拍着爹的后背,

爹说不出话,只有不住地点头,等到气稍微顺一点的时候,爹才沙哑着嗓子说:“柳叶你坐下,爹娘有话和你说。”

月如钩,从窗缝里斜斜地照进来。娘像是一团暗影从灶膛里飘出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柳叶的面前,她不安地搓着双手,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两块砂纸互相摩擦。过了很久娘才说:“叶子,你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家里穷,也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柳叶急忙去拉娘的手,说:“娘,你说哪里的话,俺有爹疼,有娘爱,还有哥哥宠着,幸福着哩。”

娘抬手擦泪,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柳叶的手说:“真的?你这样想爹娘的心里就好受多了,他爹,看来咱们柳叶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柳叶伸出手,在娘的脸上轻轻擦着,娘的脸上没有年轻时的平滑,到处是山核桃一样纵横交错的皱纹,这让柳叶的心里一阵酸楚,柔声说:“娘,看你,怎么动不动就淌水抹泪的?”

娘轻轻叹口气,把柳叶的手放在手里抚摸着,继续说:“叶子,你觉得你哥对你好吗?记得你们小的时候,娘给你们两个留的好吃的,你哥从来都会把自己的再分给你一半。”

“是呀,娘,俺都记得哩,俺还记得小时候隔壁的二狗子欺负我,哥把他的门牙都给打掉了。”说起往事,柳叶的心里涌起一股温暖,小时候真好,尽管苦,可心里是快乐的。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村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吠声尖厉。娘受了惊吓似的,猛然放下她的手转过身去,她的背影挺直,没有任何表情。

柳叶把目光转向爹,爹不说话,把纸卷的旱烟吸得吱吱作响,她的心因为长久的等待而不安起来,她感觉黑夜一点一点漫进屋里,紧紧把她包围,里面藏着不知名的怪兽,让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娘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幽幽的,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她说:“叶子,今天有媒人来说媒,俺和你爹商量过了,想让你给你哥换门亲。你哥转年就三十岁了,和你哥同岁的小伙子,孩子都要上学了,这样耽误下去,你哥这一辈子就毁了……”

柳叶觉得被人当头一棒,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说:“娘,你说什么?给俺哥换亲?俺没有听错吧?“

娘的声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柳叶听得真切,心就像家中的兰花瓷碗,砰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摇晃了几下,腿软软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娘,不能这样啊,只要咱们全家心在一块,就会有办法给我哥娶上媳妇的,俺今后一定更加好好干活,咱们全家一起攒钱给哥盖房子,俺哥一天娶不上媳妇,俺就一天不嫁,陪着他……”

娘转过身,背对着灯光,柳叶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叹一口气说:“柳叶,娘知道这事委屈你了,可是爹娘实在没有法子,但凡有一点办法,爹和娘也不会让你走这一条路。咱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女娃大了,早晚都要嫁人,娘养你二十年,你给娘了结了这块心病,也不算娘白疼你。”娘的声音哽咽起来。

柳叶摇着头,就那么跪着上前使劲抓着娘的手,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说:“娘,不行啊,俺不能答应,俺有件事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和爹的,俺喜欢的是鲁生,俺们已经说好了,等俺哥娶上媳妇,他就来提亲……”

娘的身子一沉,她的手反过来抓住柳叶的手,力道大的让柳叶感到一丝痛楚。

“柳叶,你说什么?你和鲁生好?”娘说。

娘的声音充满急切,使柳叶心里升腾起希望,她急忙大声说:“是呀,娘,俺一直想和你说的,但看到你为哥哥的事情一直奔波,怕你和爹为难……”

柳叶善解人意的回答,声音因为希望而变得响亮。

“叶子,快告诉娘,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到什么程度了?”娘继续追问。

柳叶的颊上飘过一朵红云,娘在黑暗里看不见,她嗔怪地拉长声音:“娘……”

娘的手颤抖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俺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俺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老天啊……”

柳叶没听真切,摇晃着娘的手正要继续撒娇的时候,娘突然甩开她的手,声音高了起来:“你个死丫头,还长本事了,自己出去找婆家,也不嫌害臊,你要是有本事就找个正经人家,帮衬着你哥把新房盖起来,给你哥说门好亲事,娘也不好阻拦,可你看看你找了个什么人家,连个屋子底没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呼啸的风急急地从屋顶掠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匆忙的不知奔向何方,初冬的土地格外生硬,柳叶就那么跪在地上,冷气从地缝里冒出来,仿佛要钻进她的骨头里,她在瑟缩中寻找抗衡的力量,爱情成了她最坚硬的盾牌,她定定地看着娘,几乎是喊出来说:“娘,你也年轻过,你就忍心看着俺走你的老路吗?”

黑影里,娘的影子猛地摇晃了几下,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用手扶住旁边的桌子才没有摔倒,她慢慢转过身,如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

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娘的脸看上去惨白如纸,柳叶跪在地上的身子绷紧了,她觉得大朵的云在头上盘旋,狂风暴雨迫在眉睫。

柳叶没有想到娘的身子直直地跪下来,像一棵大树轰然倒地,柳叶闻到脚下的灰尘飞扬起来,轻轻地钻进了鼻孔,让她的鼻子痒痒的。

“娘。”柳叶一声惊呼,手脚并用从地上站起来,由于跪了太久,她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在手的帮助下才从地上站起来。

柳叶几乎扑在娘的身上,用手扯住娘的衣服,那衣服靠近肩膀的地方是厚厚的补丁,那补丁像针一样把柳叶的心狠狠扎了一下,她声音颤抖地说:“娘,您别这样,起来说话行不?”

娘跪着身体直直地,像一节牌坊,她声音不大但坚定地说:“叶子,你今天不答应,娘就一直跪在这里,娘对不起你,就当给你赔罪了。”

柳叶使劲拉着娘的手臂,两个人在暗夜里拔河一样僵持着,势均力敌,不相上下,昏黄的煤油灯在房间里跳跃着,让人的影子忽长忽短,偶尔火光一跳,发出噼啪的声音。

夜凉如冰,柳叶竟觉得袄子的里面一片濡湿,看着自己的影子一摇一晃,感觉自己被自己分割开来,她的思绪忽东忽西,像摇摆的天平,鲁生黑亮的眸子砝码总是倾斜一些。

黑暗的夜,柳叶觉得自己的腿一点一点失去知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脑海里搜索解决的办法,忽然想起三十六计中的缓兵之计,于是对娘说:“娘,这事太突然了,你先起来,这么大的事总得让我想想吧?”

娘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柳叶,柳叶急忙躲开那探究的目光,娘如释重负地说:“好,叶子,你好好想想,想想你哥对你的好,想想我和你爹的不易。”

柳叶点点头,觉得鼻子酸酸的,娘看到柳叶点头,像突然有了力气一样站起来。

柳叶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哥哥柳青的身上,从小哥哥是很疼她的,有一点好吃的,他也会分给她一半,哥哥在她的心中,是兄长更是保护神,这件事情主要是哥哥的态度,她相信哥哥一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

北风呜呜地刮,房顶的枯草在风里呜咽,太阳被风驱逐到遥远的地方,从屋里望去天地一片混沌。

柳叶坐在风箱旁,拿麦秸放在牙齿间一下一下咬着,一声不吭看着柳青。

柳青蹲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对付手里的半截烟头,他深吸一口,烟头冒着红光向后缩去,随即一阵烟雾升腾,柳叶发现哥哥原本挺直的背不知什么时候佝偻下来,头发像一堆枯草,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哥哥。

时间像被冻结了,柳叶从哥哥冰封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答案,心里不由地发了急,说:“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柳青把几乎烧到手指的烟头扔在地下,那烟头忽闪几下就灰飞烟灭,柳青看着烟头坚决地说:“叶子,如果你要嫁给鲁生,还不如嫁到柳树湾去,那个人虽然腿脚不好,但是有手艺,比在这里受穷好多了。”

柳叶的希望像断线的气球,她看着它越飞越远,心有不甘。“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喜欢过别人的,你应该明白的,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穷富不是最重要的。”

柳青忽地从门槛上站起来,红着眼珠,咬牙切齿地说:“喜欢算什么,三凤喜欢我,她还不是和别人生了孩子,看上去过得很好。”

柳叶无语,三凤嫁给了后村里的张屠户,结婚后回娘家从村里路过,真正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

这天吃过午饭,柳叶把碗筷放进炕头的大锅里,倒上热水准备洗碗,门口传来叫门声,柳叶依稀听见是鲁生的声音,急忙放下挽起的袖子,自从换亲的事情提上日程之后,事情成了拉锯战,一对三的局势,柳叶明显处于下风。

冬日没有农活,娘和哥哥轮番看着她,根本出不了门,她感觉自己的力量越来越薄弱,这让她心里十分着急,在潜意识里她需要他强有力的支撑。

柳叶往门外走的时候,被娘推回屋里,“你不要出去,就在屋里呆着。”

她只好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

柳叶娘把门打开,柳叶看见果然是鲁生,几天没见,他瘦了很多,脸色阴沉沉的。

柳叶娘看到是他,急忙把门往外推,嘴里低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鲁生使劲推着门,利用技巧及力量使那扇门不能合上,一边恳切地说:“大娘,你听我说,我一定会让柳叶过上好日子的,别让她换亲,让她嫁给我吧。”

娘使劲往回推着门,使得那扇门摇摇欲坠,她继续低声说:“你还好意思提柳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们家那破墙烂院还想娶俺家柳叶,你死了这份心吧。”

两个人正在僵持的时候,柳青从茅房里出来,看到这个情景火冒三丈,他上前把门大开,一把把鲁生推出很远,鲁生猝不及防,一下跌坐在门口的土地上。

柳叶急忙冲出门去,被柳叶娘拦住,她眼巴巴地看着鲁生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

鲁生看到柳叶求助的眼神,他眼里的火苗仿佛浇了汽油,腾地点着了,他上前一步指着柳青的鼻子喝道:“柳青,你一个大男人,有本事自己去讨老婆,拿自己的妹子换老婆,算什么本事?”

柳青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冲着鲁生就是一拳,边打边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不管我妹妹嫁给谁,不管我妹妹去干什么,你管不着。”

鲁生挨了打,又是在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前,年轻气盛的本性一上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反扑,柳青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柳叶看着眼前的情景,感到自己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她的眼珠随着两个人的动作快速地转动着,双手无助地挥舞着大声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山村寂静无声,一点声音就飘出很远,乡亲听到声音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柳叶家的门口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山村的新鲜事少,人们一边拉架一边低声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人人脸上都是无法掩饰的兴奋的红晕。

柳叶看到很多人暗暗地对着她指手画脚,她知道在村里姑娘的名声比姑娘的相貌还重要,大家今天这样说,明天就不知被传成什么,她捂着脸站在那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是“咚”地一声,柳叶娘的肩膀迅速抖了一下,顾不上扭打的后生和嘈杂的人群,发疯般往屋里跑去,嘴里失声尖叫着“他爹”。

大家拥进屋里,发现柳叶爹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头无力地靠在旁边的墙上,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大家看到一行黑黑的东西从柳叶爹的头上缓缓流下来。

柳叶用手摸了一下,热乎乎的,是血。大家七手八脚把柳叶爹从被窝里扒拉出来,冒着严寒走几十里山路把他送到县城医院,他的伤势连医生都很吃惊,一个不能行动的人居然能自己碰在墙上把脑袋碰开了花。

柳叶爹没有死,柳叶家却因此背上了更沉重的债务,因为没钱,柳叶爹没等痊愈就被柳青用牛车拉回了家,家里开始常常响起爹的哭声:“让俺死吧,俺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救俺干什么,花那么多的钱,就是让俺在这里看着一家人活煎熬呀。”

男人哭起来,比女人更凄厉。

这年冬天,格外漫长格外冷,雪一场连着一场,总是旧的未化,新的一场又铺上来,屋檐下是凝垂的冰凌,像一把把短柄的利剑挂在房檐上。

柳叶在爹的哭声里惶惶不可终日,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容易被打败的,爱情是最坚硬的盾牌,她以为自己变得格外强大。如果父母打她,骂她,甚至禁闭她,她都可以举起自己的盾牌,极力反击,可是面对父母苍老的面容和布满沧桑的哭声,她立刻就感到了盾牌的虚弱。

爱情因为生活的重压变得不再美好,每次见到鲁生,她都看到爹的头上缓缓流下来的血,她没有办法抛开家人来坦然享受自己的爱情。

换亲的对方传过话来,说要是这边没有准信,他们就要定另一家了,换亲也要讲行规,有个先来后到的,娘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看着柳叶,语气淡淡的。

一年之间,娘仿佛老了十岁,因为着急,嘴上起了大大的燎泡,站在寒风中,真正是尘满面,鬓满霜,让柳叶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这天天气很冷,天空苍茫茫的找不到太阳的影子,白杨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柳叶走进鲁生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村冬日的夜晚是从被窝开始的,吃完晚饭,为了抵御冬日的寒冷,一家人早早上床,互相在被窝里通腿取暖。

柳叶推开虚掩的柴门,一只瘦骨嶙峋的狗从门旁玉米秸堆里窜出来,冲着柳叶狂吠,柳叶就站在那里看着它使劲挣着脖子上的铁链,青筋暴起,听它的吠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仿佛看一场舞蹈或者听一场交响乐。

鲁生听到狗吠声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是她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面无表情。他大声地呵斥着瘦骨嶙峋的狗,然后默然转身。

“鲁生”,柳叶叫着,声音之大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鲁生转过身,她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几近哀求:“让俺进来吧,俺有话和你说。”

鲁生看着她没有说话,冲着狗打了一声呼哨,狗立刻听话地钻进玉米秸堆。他在前面走,她无声地跟在他的后面,如影随形。

月亮隐如厚厚的云层,天地混沌,柳叶看不到鲁生的脚印,只好支起耳朵判断他落脚的位置,以便让自己准确踩上去,这让她十分怀念那月华如水的夜晚、枝枝杈杈的小路。

院里很静,鲁生娘估计已经睡下了,堂屋的灯暗着。柳叶轻轻迈动,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鲁生打开屋门,站在门口看她默默进门,屋子里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让柳叶的眼前一热。

没有凳子,柳叶在床边坐了下来,手下意识地摸摸褥子的厚薄。鲁生跟进来立在墙边,双手抱着胳膊冷眼看着她。

屋里和外面一样冷,能感到有风从墙缝里钻进来,轻轻切割裸露的皮肤,柳叶坐在床前,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着鲁生,几天没见,他瘦了,颧骨突兀了很多,使得眼窝深陷,如秋水一样深沉。胡须有几天没刮了,胡茬像秋后的枯草,扎得她的心一阵疼痛。

“你都要嫁给那个瘸子了,还来这里干什么?”鲁生的眼睛像是一把尖刀,直抵柳叶的内心,她看到鲜血涌了出来。

“鲁生,俺知道是俺对不起你,以后……你一定会遇到合适的姑娘的。”寒冷使柳叶的声音发颤。

“如果你来是和我说这个的,那你可以走了。”鲁生声音冰冰的,比外面的北风更冷。

柳叶躲开鲁生尖锐的目光低下头去,昏黄的煤油灯放在床头,一本翻开的书倒扣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那书,泪水不听使唤的一滴一滴落下来。

柳叶仰起满是泪水的脸颊说:“鲁生,俺来就是想告诉你,俺虽然人嫁过去了,但心在你这里。今晚,俺就证明给你看。”

柳叶说完,眼睛定定地看着鲁生,没有一丝慌乱,一只手迅捷地攀上自己领口的衣扣,手指飞快地翻转,纽扣像中枪的敌人一样应声投降,一颗、两颗,她洁白颀长的颈子露了出来。

时间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等鲁生反应过来去看的时候,柳叶的纽扣已经全部散开,棉袄敞开露出里面的红肚兜,血红的肚兜上面绣了鸳鸯,一只红一只绿,交颈亲密。

棉袄缓缓从肩头滑落,鲁生直觉得热血一下涌上脑门,脸一瞬间成了大红布。屋里很冷,裸露的肌肤迅速涌出细细密密的疙瘩,出疹子一般,他想要弯下腰去给柳叶捡起地上的棉衣,却被柳叶制止。

柳叶把鲁生的头揽过来,抵在自己的胸前,他的脸立刻被一片柔软包围,他瞬间感觉到某种舒服,在梦里经常有过的场景。她弯下身去,吻着他的后颈,唇火热,所到之处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不由自主发出低沉的呻吟。

柳叶的手从后面环住鲁生的腰,他立刻感染了她的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柳叶的手有目的地摸索,终于停留在鲁生的衣扣上,片刻的思索之后,她的手慌乱地去解他的衣扣。

鲁生清醒过来,急忙想把柳叶推开。她不折不挠,继续偎上去,因为寒冷而靠得很紧,她的额抵在他的下巴,她可以感觉到胡茬钻进皮肤的痛楚。

鲁生再次推开柳叶,她看着他的眼睛,像两团火,她哭叫了一声:“我明天就结婚了。”

这句话像一粒火种,猛地丢进干枯荒芜的原野,他眼里的两团火忽地烧了起来。他一把抱住柳叶,两条强有力的手臂箍得她透不过气。

他们纠缠在一起,同时向床上倒去。

山是连绵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像没有尽头的长城绵延不绝,山很高,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缝,灰蒙蒙的说不清是阴天还是晴天,让人不由得心里发堵,近处是几株白杨,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左右摇摆,像是无助的呼唤。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过一支迎亲的队伍,柳叶穿着大红嫁衣坐在独轮车上,独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回一回头,生她养她的山村渐渐隐没在土黄色的山丘之间。

树上的柳叶从绿变黄,又从黄变绿。一年过去了,柳叶隔三岔五会回娘家,她也像所有回娘家的闺女一样,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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