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副古道热肠
2023-09-01吕振
吕 振
到今年为止,任先生已经走了八年了。八年,时间也不算短了,有一些记忆,也慢慢沉淀到心底去了。我想写一写任先生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不为别的,只为他是我所尊敬的一位亲戚、长辈,是我求学和创作之路上的一位见证者、鼓励者、指导者。
在我青少年时期,对“任孚先”这个名字,有两次印象深刻。一次是我上初中时,喜欢上了读小说,母亲跟我说,她的四姨夫任孚先就是个作家(母亲分不清作家和评论家的区别)。母亲年轻时,有一年为帮助四姨照顾姥姥,曾在四姨家住了两个月,她说四姨家里有很多书,言外之意,也希望我以后能像她四姨夫一样,成为一个读书人,走出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模式。另一次是我上高中时,学校发了个通知,组织学生参加全省大中小学生的征文大赛,征文的主题我已经忘记了,但通知上写着征文大赛组委会名单,主任就是任孚先。
等我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姨姥爷,已经是我读大学的时候了。
那是2006 年,我在青岛大学中文系读大二,那年春节后的正月初五,小姨要去济南看望任孚先夫妇,我和小姨同往。到了任先生家,夫妇俩见到我非常高兴,说我长得像我母亲。先生家里文化气息浓郁,墙上悬挂着著名学者吴组缃、郭预衡赠送他的书法条幅,还有一幅书法名家魏启后的字,客厅里好几盆鲜花开得正盛。当听说我在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先生非常赞许,跟我聊起了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看法,并拿出刚出版不久的《任孚先序跋集》签名赠我,还让我从书架上选书看,喜欢的就带回去阅读,我选了一本作家张炜1986 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秋天的愤怒》,还有学者刘梦溪的《<红楼梦>新论》,这都是作者签赠给先生的书。当时我在大学正主编一份文学小报,想请先生为小报题词,先生挥毫写道:“文学在任何时代都是崇高的、神圣的,她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在文学的领域内,永远需要志士仁人,我希望有志于文学事业的学子们,在这块领域内辛勤耕耘、播种,取得丰硕成果,为弘扬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做出贡献。”
2008年春天,我再次去济南看望任先生,先生问,你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未来想从事什么职业?我说,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特长,还是希望能够和文字打交道,在宣传文化部门找份工作。先生说,那就考一考公务员,或者报社、出版社、电视台这些文化单位。先生知道大学生就业难,立即伏案,展开信纸,给朋友写了一封推荐信,嘱咐我如果就业不顺利,就带着这封信去找他的朋友,看看能否谋一个差事。后来我大学毕业考取了青岛日报社,虽然没有用到任先生手写的这封推荐信,但他对我的热情帮助和提携,依然令我感动。
2010 年秋天,我考取了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从青岛辗转到济南求学,离先生更近了。周末我去看望先生,他非常高兴,握着我的手说,咱们不但是亲戚,还是校友了。任先生1956 年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当时名家云集,有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四大教授,都是学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任先生跟我讲,他那一届学生共108 人,被称作“一百单八将”,很多同学大学毕业后都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先生在大学期间,就在著名刊物《文史哲》发表了《读杨沫的<青春之歌>》《漫谈<红旗谱>的民族风格》等论文,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大三的时候,他参与撰写的三卷本《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59)》出版,成为献礼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礼物。
在山大读研的三年,我有空就去看望任先生,交流比较多。有时候我会给他带些莱芜老家的柴鸡蛋,有时候会带些从菜园刚摘下来的新鲜瓜果,有时候带些小米煎饼和顺香斋南肠,都是家乡的味道,先生和老伴很喜欢。他的内心深处,也有老年人普遍存在的寂寞与怅然,也喜欢与年轻人交朋友,聊聊文学动态和社会发展。在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他的思维非常敏捷,观点具有包容性和现代性,一点也不保守,他对张悦然、韩寒等80 后作家也非常关注,读过他们的部分作品。
先生鼓励我多读书,多写文章,他曾带我到南郊一处房子参观他的藏书,还看到了国画大家于希宁赠送他的梅花图,书法大家蒋维崧写给他的字。新世界出版社再版了他的《全注全译山海经》,他拿到书后就签名赠我,并在扉页题写:“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我在读研期间写了一本关于大学生活的书,先生看后非常高兴,觉得我很努力,后来这本书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出版。新书出版后,我给先生送去一本,他抚摸着散发着墨香的新书,问我还有没有其他文章发表,我说还发表过几十篇散文随笔,先生说,如果够了条件,我做你的推荐人,推荐你加入省作协。他总是这样对我鼎力相助,既让我感受到了长辈亲人对晚辈的呵护,又感受到了文坛耆宿提携新人的热诚。
有时候,他也跟我聊起自己的过往,年轻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许多方面受到了影响,工作后处处谨慎、倍加努力,取得了一些成绩,除了自己的文学研究以外,还参与过一些重要活动的组织和重要文稿的起草。但他也直言不讳地说,改革开放以后自己参与的行政事务太多,真正投入在文学研究和评论方面的精力不足三成,要不然,还会写出几本有分量的著作。根据我的感受,任先生并非那种书斋式的学者,他喜欢参与社会事务,喜欢交朋友,“立功”与“立言”都看重,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其中的得与失,都是自己的选择。
2011 年夏天,任先生的老伴、我的姨姥姥因肺病去世,我的母亲和舅舅来济南奔丧,我也到任先生家去看望他。他半躺在床上,背部倚靠着床头,神情肃穆,没有多少话,能感受到那种失去相依相伴半个世纪的爱人的悲伤。我默默地坐在任先生的身边,觉得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安慰他,只希望他的身体不要被击垮。这期间,陆续有人来探视问候,还带来了许多营养品,言语之间能够听出,很多都是他以前帮助过的人,人家都记得他的好,都心怀感恩,在特殊时刻送来一份温暖。
2013 年春夏之交,我研究生毕业,考上了公务员,任先生得到消息,特别高兴。在我离开济南到北京工作之前,先生专门在小区南门外的一家饭店请我吃饭。他晚年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我扶着他走在路上,他那瘦弱的身体,感觉一阵风就要被刮倒。到了饭店,我们两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先生还破天荒地陪我喝了一点酒,其实医生是不允许他喝酒的。先生跟我一起畅想未来,说在北京的大舞台更能实现人生价值,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我的希冀,那是一种看到年轻人投身于文学道路的欣慰,其实更多的是,先生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那种朝气蓬勃朝自己的理想奔跑的样子。
当年冬天,我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先生查出身患胃癌,因为本来就身体虚弱,无法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他女儿、女婿陪他到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就诊,我第一时间到医院去探视,医生看了片子,分析了病情,提出了治疗方案。当天晚上,我们在城南一家火锅店一起吃饭,我劝慰先生不用过度担心,年龄大了,肿瘤长得也慢,只要配合医生治疗,调节好心情,总能看到希望。当时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书中有一篇文章就是写他的,我把书送给他看,先生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先生返回济南后,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女婿给我来电,说打听到北大肿瘤医院有位专家治疗胃癌经验丰富,想让我帮忙挂上他的号,任先生再来看一看。于是我就一直关注着医院网站上放号,可那是一位大专家,全国的患者都盯着,一放号就抢光了,电话预约也没有号。我等了一周的时间,天天刷网站打电话,也没有挂上那位专家的号。无奈我只能将此情况告知任先生的女婿,他表示理解,说再联系一下任先生在北京的老同学,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后来有没有挂上这位专家的号,先生有没有再来就诊,我就不得而知了,对此我觉得特别愧疚。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先生的身体状况,2014 年秋,在我结婚之前,我带女朋友回老家路过济南,专程一起去看望了任先生。那天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专门把女儿、女婿叫回家,让他们在家里给我和女友做饭吃,我因为还要回母校办事,就没有在先生家里吃饭,他觉得非常遗憾,嘱咐我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在家里吃顿饭。没想到,这竟是我和先生见的最后一面。2015 年10 月14 日早晨7 点多,我收到任先生女儿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她父亲于今天凌晨去世了。可敬可爱的任先生,终究还是去了,我再也无法和他探讨文学与人生了。
对一位文人最好的怀念,就是阅读他的著作。在一个周末的清晨,我翻出了任先生的全部著述,约有一二十本,放在案头,一本一本抚摸着,翻阅着,很多扉页上都有他的签名和赠言,睹物思人,悲戚怆然。我在想,一个人只能活一次,短的几十年,长的近百年,这仅有一次的生命,应该如何度过,才算是有意义的呢?我的答案是,充分挖掘和释放自己的生命潜能,为这个社会做出些实实在在的贡献,活出自己的人生履痕来,也就对得起来世界上走的这一遭了。从这一点来说,任先生做到了,他有他的独特价值在。
一是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他和友人整理出版了《全注全译山海经》,向大众普及古代文化经典,并且在《聊斋志异》研究方面成果丰硕,出版了《聊斋志异评析》《聊斋志异艺术论》,提出了许多新颖的见解。二是在现代文学研究方面,他和友人出版了《山东解放区文学概观》《现代诗歌百首赏析》,其中《概观》是国内出版较早的解放区文学研究专著,曾获得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一等奖,许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著作中(比如黄修己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都提到了《概观》这本书。三是在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方面,他用功最勤、成果最丰,陆续出版了《文学创作漫谈》《片羽集》《山东新时期小说论稿》《任孚先文艺论集》《任孚先序跋集》等,尤其是对山东当代作家的研究与扶持,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刘知侠、冯德英、郭澄清、董均伦、邱勋、李存葆、张炜、矫健、王润滋、李贯通、许评、毕四海等山东作家,先生都给他们写过专门的评论文章,八十年代文学“鲁军”的崛起,与任先生这一代评论家的评点推介有很大的关系。四是在民间文学方面,他和友人编选出版了神话故事集《狐狸媳妇》,还出版了《古今文化名人传奇》等著作。五是在文学史料建设方面,他和友人主编出版了《齐鲁文化大辞典》《中外文学评论家辞典》等重要辞书,还担任了《山东新文学大系》当代卷的主编。六是在文学期刊建设方面,他年轻时担任了多年《山东文学》编辑,1985 年参与创办了文学评论杂志《文学评论家》,该刊在八九十年代发表了许多有影响力的文章,参与了全国文艺理论争鸣,后来刊物改版,他又担任了多年的《文学世界》《新世纪文学选刊》杂志社社长。
先生已经走了八年了,在这深沉的夜,我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想起和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觉得倍加珍惜,无限回味。一个人走了,许多人就把他忘记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也相信,一个人走了,肯定还会有许多人记得他,想念他。任先生的亲人、朋友、学生,他所帮助过的人,肯定还会在某个时刻想起他来,想起这位热诚的、坚强的、睿智的、脸上总挂着笑容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