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队
2023-09-01刘海栖
刘海栖
这是一件往事。
入队的事情,加入少先队。
“我要入队啦!”
那时候入队有年龄限制,要等到满九岁。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小孩捞不着戴红领巾,我们看着高年级同学戴着红领巾很羡慕,尤其羡慕那些手臂上戴着一道两道杠的,三道杠的大多数不羡慕,那不在我们考虑之内。
到了三年级,我们表现得更加好了,上课时坐得笔直,把手背在后面,眼睛看着黑板,认真听老师讲课,不交头接耳和做小动作。老师提问积极回答。下了课抢着擦黑板,放了学不去操场上玩,当然也不回家,拿着扫帚打扫教室,用抹布擦窗户。做了好事马上报告老师。
由于表现好,我进入第一批入队的名单。我多高兴啊。走在路上,我觉得大家都看我。喜鹊在枝头朝我喳喳叫。树叶在风中哗哗响,好像对我拍手。路边的小河河水哗哗流淌,像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宣誓仪式定在六一节。
星期天,爸爸妈妈带我去和平大楼,和平大楼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百货公司。入队那天,都要穿白衬衣和蓝裤子,女生是白衬衣和蓝裙子。我在试衣服时,看到好些小孩在试衣服,一看就是第一批入队的。其中有我们学校的,也有不是我们学校的。大人有认识的,就互相打招呼。我们也有认识的,也说话。
挑到合适的衣服,穿上后,照照镜子。
妈妈说:“挺合适的,对不对?”她是问爸爸。
爸爸说:“胸脯要挺一挺!”
我挺挺胸脯。
妈妈抹抹我的头发,说:“立宪,等你戴上红领巾,咱们到照相馆去照相。”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立宪单独照一个,一寸半身免冠照。”
回家后,妈妈把衣服和裤子叠起来,放进箱子里,准备那天穿。
老师把我们这些要入队的同学召集起来。
“要入队了,”老师说,“大家都很高兴吧?”
“我们都很高兴!”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我也为你们高兴!”老师说,她慈祥地摸摸几个同学的脑袋,掏出手绢,给一个同学擦擦脸上的灰。有个同学吸溜了一下鼻涕。
老师看看大家。
“同学们,”她说,“入队前,给你们布置一个任务。”
我们都抬起头,看着老师,心想,是什么任务呢?
“每人要做一件好事,”老师说,“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我们大声说。
我们离开了教室。
走在回家路上。
“你准备做什么好事?”我问张小羊。
“还没想好呢!”张小羊说。
“那你想做什么好事?”我问陈小华。
陈小华朝我眨眨眼,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啊——我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有什么了不起!
回家后,我就写作业。
写完作业,又吃晚饭。
吃过晚饭,妈妈收拾碗筷。
爸爸看报纸。
我依然在想事情,我想,究竟做什么好事呢?
其实已经想了好几条,都被自己推翻了。比如扶老奶奶老爷爷过马路吧,可我们住的大院,院子里没有马路。出了大门就有马路,妈妈从来不让单独出大门,她说大门外面有马路。
我还想了一个,我给爸爸说:“你给我找一棵树吧。”
爸爸正在看报纸,他在报纸后面说:“门外有的是!”
“不是,”我说,“不要长在地里的。”
爸爸从报纸后面露出头,说:“树不长在地里长在哪里?”
我说我要栽一棵树。
我把老师说的告诉爸爸。
“树我可找不到,”爸爸说,“找到你也没地方种,你可以种些别的。”
别的我也种过,比如种蓖麻。春天里,我们找来蓖麻种子,蓖麻种子像牙齿的形状,黑褐色,亮晶晶的,上面还有黄色花纹,像美丽的小石头,我们都舍不得把它们埋进土里。学校在校园围墙边划出一片空地,分给我们种蓖麻。我们挖好坑,把蓖麻种子埋进去,浇上水,看水慢慢渗进土里。我们每天都去看蓖麻,小苗从土里钻出来,绽出几片叶子,又慢慢长高长大。我们下了课也不在操场上乱跑了,我们去给蓖麻松土、浇水,精心照料我们的蓖麻。我们还捉来螳螂放在蓖麻叶上,叫它挥舞大刀捉害虫。但是我们一回家,螳螂也走了,可能回自己家了。我们盼着蓖麻快快长大,结出牙齿一样的蓖麻子。蓖麻子可以炼出很好的油,蓖麻油可以用来支援国家建设,报纸上号召大家种蓖麻。有一天晚上刮台风,我非要出门,我爸问我做什么。我说去看蓖麻有没有被风吹倒,我们家门口的大树都被台风吹倒了。爸爸妈妈不让我出门,我还哭了。第二天早晨,我跑到学校去看蓖麻,有几棵蓖麻被风吹倒了,女生看着流下了眼泪,我们小心地把蓖麻扶起来。二班的蓖麻没有倒,它们像小树一样沐浴阳光。但他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发烧去打针,昨天晚上,他们冒着大雨跑来保护蓖麻。后来我们就把这些蓖麻忘记了,也不知道它们结了多少籽。我想爸爸说得对,他就是给我找来树,我也不知道种在哪里。大人植树都是到山上去,我自己可去不了那里。
妈妈正在洗碗。
“立宪,给弟弟擦擦鼻涕。”妈妈说。
弟弟是个鼻涕虫,他正在摆积木,他的鼻涕都要过河了。妈妈在他胸前用别针别了手帕,供擦鼻涕用,他也不用,随时用袖子一抹,就把鼻涕擦掉了。我才不给他擦鼻涕呢。爸爸放下报纸,给弟弟擦了鼻涕。
“你可以帮妈妈洗碗。”爸爸说。
“我不用他洗,”妈妈说,“他洗不干净,洗了我还要重洗。”
我洗不干净碗,妈妈能把碗洗得咯吱咯吱响,我不行。
我还是在想,究竟做什么好事好呢?我总是想不起有什么好事做,其实我很想做好事。
“爸爸。”我说。
“什么?”爸爸说。
“你们那时都做什么好事?”我说。
“我们那时候呀,”爸爸说,“行军到了地方,放下背包,给老乡担水啊,打扫院子啊。还给老乡种地,收麦子……”
“小时候呢?”我说。
“小时候呀,”爸爸说,“那次把地主家牲口棚点了,把牲口放跑了,老地主压榨长工。”
这些我都做不了。
“长大后呢?”我说。
“那就是打坏蛋!”爸爸说。
打坏蛋我倒是能做,刘小果老是抢我橡皮,但我也不想打他。
晚上睡觉躺在床上,我还是想有哪些好事可以做。想着想着睡着了,做起了梦。我梦见自己经过一块庄稼地,有头驴在啃庄稼,我想,农民伯伯种庄稼很辛苦,不能随便糟蹋,我就轰驴。驴不走,我就飞起一脚,把驴踢走。弟弟被我一脚踢到床下面,哇哇大哭起来。爸爸过来把弟弟抱到床上。我给他擦干净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我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去上学。
我低头在路上找。
一边走,一边找。
我看见了刘小果,他也在低头找。
又看见了徐小东,徐小东也在低头找。
胡小花也低头找。
李小男、张小羊和陈小华都在地上找。
大家找呀找。
胡小花找到一个圆纽扣。
李小男找到一个方纽扣。
张小羊找到一颗军棋子。
陈小华找到一枚钉子。
可是谁都没找到——一分钱。
我忽然想到,院子里有一块草地,我们老在草地上踢足球,踢足球我踢得很厉害,一脚把人家的玻璃砸碎了,挨了爸爸批评。草地上有蚂蚱,我要去捉蚂蚱,捉了蚂蚱给芦大花吃。芦大花是烈属王奶奶养的母鸡,给王奶奶喂鸡是一件好事。
我跑啊跑,跑到草地上。
刘小果、徐小东、胡小花,还有李小男、张小羊和陈小华也在那里捉蚂蚱。
他们在草地上东一头西一头地跳,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狼,有的头撞到一起,疼得大喊大叫。
我看到那只蚂蚱,它绿绿的,藏在草叶里,正支着细长腿,看那些家伙热闹。蚂蚱没有看见我。
这是好时机,我知道解放军侦察兵怎么摸敌人岗哨,必须悄悄地过去,不发出声响,趁敌人不注意,一下子扑上去。电影上就是这样演的。
我屏住呼吸,不发出声响,悄悄朝蚂蚱挪过去。
我把手张开,往下一拍。
那只蚂蚱却把腿一蹬,扇着翅膀从我眼前飞走了。
我看着它飞啊飞,刚一落地,芦大花走过来。
它伸出尖嘴一啄,就把蚂蚱吃掉了。
芦大花虽然吃到了蚂蚱,但不能证明是我做的好事。
我急匆匆往前走,迎头碰到周小兵。
“你到哪里去?”我问他。
“你到哪里去?”他问我。
“我到你家去呀!”周小兵说。
“我也到你家去呀!”我说。
“你到我家去做什么?”他问我。
“你到我家去做什么?”我问他。
“擦窗户!”我说。
“擦窗户!”他说。
“哈哈哈哈!”
我们俩都笑起来。
我昨晚想,可以去给军属擦窗户啊!周小兵家就是军属,他爸爸是飞行员,开战斗机,可以给他家擦窗户。
周小兵昨晚想,可以去给军属擦窗户啊,刘立宪家是军属,他爸爸不开飞机,专门修理飞机,可以给他家擦窗户。
我们两个都对自己说,算了,还是各自回家擦窗户吧。我们就分手回家了。
回了家后,我用盆打来水,又拿来抹布,站在凳子上,正想擦窗户。
“哥,”弟弟过来问,“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擦窗户。”我说。
“为什么要擦窗户呢?”弟弟说。
“做好事!”我说。
“我也要做好事!”弟弟说。
他用身上的手绢擦鼻涕。
“给自己家擦窗户能算做好事吗?”我忽然想到,“就像洗碗、扫地,那怎么能算做好事呢?妈妈天天洗碗扫地擦窗户,也没见爸爸表扬她做好事啊!”
我就把水倒了。
时间越来越紧,不能浪费,我要抓紧时间想……
第二天到了学校。
“大家都做了哪些好事啊,”老师说,“可以说一下。”
同学们都告诉老师,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我给幼儿园小朋友系鞋带了。”张小羊说。
这也算做好事?
“算!”老师说。
“我给弟弟擦鼻涕了!”徐小东说。
这个也算?
“算!”老师说。
唉!
“我去喂芦大花啦!”胡小花说。
捉到了蚂蚱?
“用我们家的米!”胡小花说。
这个算吗?
“算!”老师说。
……
这些都算,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马小壮掉到大门外池塘里啦!哨兵叔叔跑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捞出来。马小壮说要捉一条鱼,给周小兵他爸煮鱼汤喝,有力气把飞机开得更高,他就掉进池塘里了。
“这个不算!”老师说。
爸爸下班回来说,开会表扬哨兵做好事啦!
周小兵跑来了。
“我在家里擦窗户了,”他说,“还帮着妈妈洗碗和扫地了!”
老师摸摸他的头,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周小兵朝我做个鬼脸。
回家后,我想,快点找一件好事做!
我想啊想啊……
我朝学校跑去。
找到老师。
“看!”我朝老师伸过手去。
我张开手心,手心上有东西闪闪发光,是五分钱。
“在哪儿捡的?”老师说。
“地上。”我说。
“失主不会回去找吗?”老师说。
“不会!”我很肯定地说。
老师看看我。
我脸红了。
我就把事情告诉了老师。
我把脑袋都想疼了,可实在想不出做什么好事。我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五分钱,这是妈妈给我买冰棍的钱,可以买一支牛奶冰棍。我虽然很喜欢吃牛奶冰棍,但为了做好事,我可以不吃!
我攥着五分钱,低头走了。
老师把我叫住。
“我还没有完成……”
“不!”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完成了!”
“也算?”我问。
“算!”老师说,“因为诚实!”
六一节那天,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
我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站在队列里。
马小壮站在我这边。周小兵站在我那边。他们一个比我高,一个比我矮。
鼓号齐鸣。
高年级的少先队员过来,给我戴上红领巾。
他向我敬个礼。
我也向他敬个礼。
我们对着队旗宣誓:
“时刻准备着!”
太阳照在我们的红领巾上,把我们的脸都映红了。
爸爸妈妈带着我去照相馆。
我们在凳子上坐好,我坐在中间,爸爸妈妈坐在我的两边。照相机上蒙着黑布,照相师傅先把脑袋钻到黑布里,指挥我们往这里往那里。
照相师傅站在照相机旁边。他手里拿了个拨浪鼓,拨浪拨浪摇着,说不要眨眼,都看他。
灯光一亮。
我觉得我眨眼了,其实没有。
这张照片一直在照相簿里,用了金色的相角。照片上了颜色,我瞪着眼睛看着前面,鲜红的红领巾飘在我胸前。我们三个的脸蛋也跟红领巾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