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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奇幻世界的多重可能性

2023-08-31李扬

美与时代·下 2023年7期
关键词:想象力

摘  要: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以典雅精巧的语言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用想象力营构出的世界,它充斥着奇幻的色彩。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关系十分微妙,时而平行,时而交融,很多时候还存在着某种说不清的紧迫感,隐藏着撕裂与挣扎之苦。因此,小说集中会反复出现“密闭空间”这个意象来安放自己的情绪,以求得内心的安然。有时是一个潜水艇,有时是竹峰寺中埋于地下的瓮,有时是传彩笔所描绘的不可言传的文学世界……在“向内转”的过程中,陈春成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意欲打开世界的多重维度,进而想象生命中的另外一层可能性。在亦真亦幻的时空中,陈春成极力去洞见隐藏在其中的失落与寂寞,完成对于历史与当下的思考。

关键词:夜晚的潜水艇;想象力;密闭空间;自我可能性

《夜晚的潜水艇》是“90后”新锐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由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9月出版,共有《夜晚的潜水艇》《竹峰寺》《传彩笔》《裁云记》《酿酒师》《〈红楼梦〉弥撒》《李茵的湖》《尺波》《音乐家》9篇小说构成。这本小说集荣获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第一名、《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等奖项。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颁奖词称《夜晚的潜水艇》“独辟蹊径,把知识与生活、感性与理性、想象力和准确性结合为一体,具有通透缠绵的气质和强烈的幻想性。小说以一种典雅迷人的语言为我们展现了当代小说的新路径。”[1]这本小说以其瑰丽的想象力和典雅的语言打开了独特的文学世界,独具美感。作为一个理工男,陈春成却对古文、古诗词非常着迷。从初中开始,就尝试写一点旧体诗,大学时想报中文系,却阴差阳错学了土木工程,但他依然写诗词、写散文,还冒充古人写了几首诗拿去请教中文系老师,却并没有被发现,这个小小的玩笑也让他自己有些许的得意。毕业之后,他先是当了一名地铁工程师,而后又回到自己的家乡福建,在泉州的一家植物园工作。稳定的工作、规律的作息让他能够有时间去慢慢耕耘自己的文字。翻开陈春成的这部小说集,可以触发我们生出对于童年那漫长时光的乡愁,曾几何时,我们都有过想象力充沛的时期,在脑海中也为自己搭建过一片欢乐的绿洲。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却忘记了自己也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呼唤我们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满想象力的瑰丽世界。小说集中的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关系十分微妙,时而平行时而交融,但更多时候是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对峙关系。陈春成在自己所营造的世界中逃避着现实的纷扰,沉浸式地探讨有关于历史、当下与未来等一系列问题。

一、以奇幻想象为核心的叙述

《夜晚的潜水艇》一经出版就广受好评,余华说自己“非常喜欢《夜晚的潜水艇》”,“他比较厉害的一点是,既飘逸又扎实,想象力非常丰富,写现实的部分又很扎实,转换和衔接都做得非常好,很老练的作品。我觉得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语出“豆瓣读书”中对该书目的介绍)。“想象力”始终是这部作品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陈春成以想象力晕开小说的意境,以心绪的抒发、情感的流动和空间的架构为主,为一个个主人公造梦。在这9篇小说中,《夜晚的潜水艇》《传彩笔》《尺波》有着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另一个时空;《竹峰寺》《李茵的湖》则更偏向于现实的叙述;《裁云记》《酿酒师》则打造了一个充满奇幻的世界;《〈红楼梦〉弥撒》和《音乐家》则是与历史因素相融合。这些故事都展现了陈春成叙述风格的转换和空间架构的能力。

进入异时空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可以借助外力或是内力,这也是科幻小说和玄幻小说常用的元素。但是陳春成在创作的过程中却是更多地借助了“联觉”的要素来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可以任心翱翔,反映在文本中便是这种瑰丽的想象力。而这种想象力则以《夜晚的潜水艇》和《音乐家》这两篇小说表现得最为明显。小说的主人公有着敏锐的通感和联想能力,在触及一件事情的时候,不仅可以由此及彼,甚至还可以在头脑中飞速建造一个空间。《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主人公陈透纳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造出了一艘潜水艇,可以去世界各地环游。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现实因素的叠加,这种过盛的想象力干扰了他在现实当中的生活。在父母的苦苦哀求之下,他最终选择放弃这项才华,成为了一个普通的“正常人”。这篇小说存在两个时空,姑且将其称之为“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陈透纳坦言:“只要将想象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2]8在孩童时期,幻想是作为一种常态而存在的,所以当幼时的陈透纳对着抽水马桶想象自己和冒险家丁丁以及白雪一起乘坐独木舟进入了一个大漩涡的时候,爸爸还能有趣地接话,问儿子需不需要自己来救他,要不然赶不上吃晚饭了。随着想象力的与日俱增,“我”可以随意地进入一幅山水画、一本地理图册所呈现出来的空间,并打造出了一艘属于自己的潜水艇。每当夜晚降临,书桌成为了控制台,台灯成为了操纵柄,“我”开着潜水艇悠悠驶向了大海深处,桌上的皮卡丘和妙蛙种子伴随着“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奇幻冒险,甚至还在现实世界中营救了一艘被困的潜水艇。但是,这种的天赐的才华在现实的世界中终究是不被理解的。陈透纳在回忆中越是极尽全力地渲染想象的魅力,也越是体现了他在想象力消散后的悲哀和无力。在步入成人社会的维度中,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是部分天性的割舍,也可能是部分“自我”的消失。而同样凭借想象进入到异度空间的还有《音乐家》。这篇小说以1957年前后的苏联为背景,高压的政治环境使小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古廖夫是有着极高天赋的“联觉”人,他有着很强的内心听觉,只要读谱,便能把音乐所代表的形象用具体的事物描述出来。因此,他被当局选为一名音乐审查官,一方面他必须严格毙掉不符合要求的作品,而另一方面他又要按捺住自己疯长的创作欲望。长期的压抑使他的身心异化,分裂出了两个人格,一个是在工作、生活中谨小慎微的古廖夫,一个是在心中作曲时舒徐自如的穆辛。在脱离现实之外的想象的世界中,古廖夫才能褪下生活的伪装、忧虑和克制,来展示真正的自我。在小说的最后,伴随着紧张的搜捕,古廖夫在第二人格穆辛的带领下开始了幻想的演奏,“用音乐引发的幻觉,来抵御恐惧引发的幻觉”[2]209,穷尽一生心血的乐曲在他的意识领域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演奏,这也是他最后的奏鸣曲。小说的结尾,古廖夫最终化为音乐的灰烬,进入了音乐的世界,消散在了此身此在的现实世界中。古廖夫的一生是极其不幸的,童年跟随老师学习音乐的时光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亮色,在之后岁月中却只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生活。人格分裂的他在面对着自己创作的曲子时百般疑惑,反复确认这是出自何人之手。这种超凡的天赋没有成为他腾飞的翅膀,反而成为了禁锢他一生的枷锁。

除了“联觉”这个要素之外,陈春成搭建文艺奇幻世界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竹峰寺》中的石狮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被“我”看见,这种着眼于稀疏平常处的想象带有了童真和童趣的意味;《裁云记》完全是一个梦幻童话的世界,有幻化成人形进城看电影的小狐狸,有开着飞机上天修建云彩的“我”,还有牌技很烂但喜欢斗地主的乌龟,它有很多寿命,在“赌命”为筹码的游戏中输一点也无所畏惧;《酿酒师》中陈春醪可以酿制不同的美酒,有的喝下去可以抹去烦忧,有的可以抹去岁月,甚至还有的可以抹去存在;《〈红楼梦〉弥撒》中的“我”喝了一口中山酒,闭眼前是2008年,再一睁眼已经是充满未来科技感的4816年;《尺波》以“我”和张焕的对话展开,各自都有很玄幻的故事,连起来看却有了某种前后呼应的意味。此外,“梦”也是完成转换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传彩笔》中散文家老叶叔叔在梦中得到了一支传彩笔,获得了写作的神力,能够写出精美绝伦的文章,却始终无法为外人道也——“是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上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2]59陈春成借用了“江郎才尽”的典故,却把它洇染开来进行了镜像解读,江淹并非是失去笔后再也无法创作,而是在得到笔后无法将写出来的文章与人言说。同理,正是因为老叶叔叔的文笔很好,他才有机会获得传彩笔,但是这样伟大的作品只可自己欣赏,却永远无法流传于天下,老叶叔叔的才华也成为了好似秘密一般的存在。写作之后的狂喜无人分享,以致成为了一种疲倦,渐渐将其拖垮。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之下,老叶叔叔选择放手,将笔转赠给了他人。失去传彩笔的老叶叔叔回归自我,当再次提笔创作时,写下的文字虽相较之前大为精进,但与那些伟大的篇章相比,终究是黯然无光的。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当下的创作,于是最终选择了封笔,天才的孤独之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受的。在幻想色彩没有那么浓厚的《李茵的湖》中,感伤与怀旧是这个故事的底色,李茵无法确认的回忆被归结到了“梦”的范围之内。寻找李茵的湖,就是要把和父母在湖边野炊的经历从梦中的虚无飘渺落实到实处,也是一个寻找记忆的过程。李茵少时父母离异,她一直寄居在表舅家,当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一起去公园时,她却从来没有过。记忆当中仅剩的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湖边野炊,这个场景在写作文的时候被反反复复提及,甚至还进行了美化。当她长大后问妈妈,之前一起去过的湖在哪里时,妈妈一点都不记得有这回事,而爸爸已多年不联系了,也无从问起。幼时的“记忆”不知还有几分真假,却裹藏着旧日的温情,带给女孩以最后的抚慰。在故事的结尾,“我”陪同李茵确实找到了那片湖,找回了她童年當中最美的那天,尽管湖泊早已填埋,但这片羽吉光足以照亮她生命,让她能够时时回味。这两篇小说一个以“梦”打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文学世界,一个以“梦”模糊了记忆的边界,现实中无法实现、记忆中无法求证的事情借着“梦”而为“真实”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安身之所。

二、以“藏”为内核的密闭空间

“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门都关好了,家闭合起来,像个坚实的果壳。”这句印在小说集封背上的金句恰如其分地昭示了陈春成对于密闭空间意象的迷恋。当周遭的环境充满变数和不确定的时候,什么会留下,什么会飘逝,无人能够预料,“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件,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2]51在变幻莫测、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以“不变”应“万变”成为了保全一小部分“自我”的方式——“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2]31。以广受好评的《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为例,小说是以“藏匿”为线索来展开的。在城市工作的“我”想要回家休整一下,却发现县城发生了剧变,老屋也被拆了,那些凭附在老屋、街巷、树木等物体之上的回忆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生活的隐秘支点在悄然间被瓦解。“我”怀着惆怅心情再度登上竹峰寺,决定将这把承载了“我”对老屋、对故乡全部情感记忆的钥匙藏在这里,以求得内心的安然。在藏钥匙的过程中,“我”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寺庙中消失已久的蛱蝶碑——在之前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为了保护寺庙中的文物,慧灯和尚那一群人把蛱蝶碑藏了起来。岁月悠悠,慧灯老僧从未将这个秘密和任何人吐露,以藏碑于桥的绝妙想法守护着一方绝处逢生的石碑。最后,“我”选择将老屋的钥匙存放在这隐秘的石碑和桥墩的缝隙间,任凭青苔的日夜增长,将其裹得严严实实。在雾霭悠悠的竹林寺中,“藏”成为了一种与“汲汲于生、汲汲于死”般生活节奏对抗的方式。于是在初到竹峰寺时,“我”就先把自己给藏了起来——“黄昏时我又揭开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裹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2]23在里面嚎啕大哭甚至能有一种舒服极了的感觉。兴起之时,也会独自一人爬上久无人迹的藏经阁向远方眺望,“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2]29这些不曾迅速变化的事物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存在,但却恰恰构成了生活隐秘的支点,让人们可有所凭依。

伴随着“藏”的展开,是与此相关的一个又一个的“密闭空间”。有“有形的密闭空间”:听瓮(《竹峰寺》)、潜水艇(《夜晚的潜水艇》)、防空洞(《李茵的湖》)、云彩管理局在深山上的洞穴(《裁云记》)…… 还有“无形的密闭空间”:老叶叔叔的传彩笔所打造的文学世界(《传彩笔》)、九千个熬夜的日子(《铸剑师》)、头脑中的演奏会(《音乐家》)……显与隐的空间中包含着复杂而幽微的情绪,而与这种情绪呼应最明显的意象是“青苔”。青苔是一种很不显眼的植物,附着于物体表面蔓延生长,色泽翠绿,茎细如丝,可如毛发一样附着在山石、水池、屋瓦、颓墙、湿地等阴暗潮湿、人迹罕至之处。在《竹峰寺》中,蛱蝶碑所铺就的桥面长出来了肥厚的青苔,钥匙就被藏在了青苔后的缝隙间。《传彩笔》中老叶叔叔在梦中第一次碰见手持传彩笔的老人时,公园的石上也长满了青苔。《裁云记》中“我”生活在山上的云彩修剪所时,满怀惬意,黎明时躺在床上可以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尺波》中形容早春日暮时分的山间时,依旧提到了“肥厚的青苔”。《〈红楼梦〉弥撒》中“我”喝了中山酒之后,产生的幻觉中依然还有苔的存在:“随后我恍恍惚惚地看见青苔在地毯上奔流”[2]104。《音乐家》中古廖夫在回忆家乡时,想到了松树皮和黑麦扬花的气味,还有野草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香味,当然也不缺少有关青苔的气味。形色单调的青苔成为陈春成这部小说集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植物意象。其实那些生长在隐秘角落的青苔,自古便是文人墨客寄托情感的载体。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苔藓文学便出现了宫怨和伤遇两个最主要的意象,到了唐朝又生发出有关隐逸的内蕴,还包括对苔藓高洁品格的赞美。接续着古典文学的传统,青苔在这部小说集中出现的时候往往是与个人化的场景相关:安静的环境、独自的思索和较为平和的氛围。生长在密闭空间周围的青苔,似乎在昭示着这里是独属于某人的空间,成为小说中密闭空间的表征,最终指向的是私人化的空间。“自我的世界”得到了无限地放大,以“藏”为途径,以“密闭空间”为载体,搭建起了“向内指”的美学追求。

“向内指”的过程不仅仅是对自我情绪的剖析,最重要的是对自我可能性的不断开掘与追问。王德威指出:“陈春成想象的‘藏不只是闪躲隐匿,更指向收藏积累,或蓄势待发,甚至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动能。他笔下的酿酒师(《酿酒师》)、铸剑师(《尺波》)都是深藏不露的隐者。他们技艺高超,却早无涉世炫艺的心思,因此,他们的作为或无所作为成为极度随机性的选择。也正因如此,一般容易低估他们潜藏的创造力。”[3]34因此,表面上看到的那些仿佛仅仅包容个人情绪和价值的密闭空间,实际上是一个可以容纳不真实、不客观以及多种创造力与潜在可能性的广阔天地。例如《裁云记》中的洞穴便体现了这种向内无限延展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在《裁云记》这个世界里有一个特殊的机构叫“云彩管理局”,“我”作为被派在山顶上工作的云彩修理员,日常的工作便是将天空中的云彩修剪成合乎规定的样子:椭圆形、带着波浪边、尺寸统一。每天的工作内容虽然单调,但是“我”却乐得其中,因为可以有大量的业余时间来沉浸式地研究自己喜欢的学问。当“我”站在知识洞穴的分岔处,面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困境时,最终的解决方法是和森林里的小动物们一起玩儿斗地主的游戏,从老乌龟那里赢来很多寿命,这样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去钻研“我”喜欢的任何学问了。“陈春成又颠覆性地改写了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它不再成为人类认识世界的有限性,反而成了通向自我的各种可能性”[4]116。固然,云彩修建站有着消弭个性的含义,但在讲述探索洞穴的经历时,又打通了认知世界的途径,“我可以花上一百年在远古的深海潜行,一百年去追踪建文帝,再花几个世纪去死磕永动机,剩下的时间我将在所有洞穴间从容游荡。”[2]82

三、亦实亦虚中的多重可能性

《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中包含了9篇小说,陈春成借助想象使他笔下的主人公在现实与虚构的世界中来回穿梭,有着亦实亦虚的审美效果。而这恰恰是这部小说集最吸引人的地方。有时候虚实的界限被划分得异常清晰,有时候则不是很明显,因而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关系呈现出时而平行、时而交融的状态,甚至很多时候还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隐藏着撕裂与挣扎之苦。陈春成无意去求证哪个世界才是合理的世界,而是去挖掘所谓生活的另一面和生命存在的另一个维度。在小说集中,每个故事的展开基本上都是以自我为主体,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陈春成能够捕捉到这些主人公意识领域中种种奇特的神思,并将它们无限放大,打开一种向内转的可能性。“在陈春成这里,幻想并不必然地指向虚构,而毋宁说是通过消弭虚构与现实的方式,来试图打开世界的多重维度。”[4]116“大地是华美的毯子,神和历代帝王在这一面用金线织就了花纹,另一面却有其他的图案,人只能在梦中窥见。大地是广阔的书页,神和历代英雄在这一面写下史诗;另一面有另外的诗行,人只能在梦中听闻。”[2]161《尺波》这篇小说采用了嵌套式的结构,讲述了3个故事,然后又以交叉蒙太奇的手法梳理了故事之间的关联,以铸剑为线索,徐徐展开了世界另一面的画卷。铸剑师按照国王的要求铸造一柄蜿蜒的、花纹还会自动变换的剑,需要用整个夜空熬出来的汁液淬火。机缘巧合下他在梦中得到了这玄浆,以为是自己的父亲为自己炼制的,而后才发现“那老者不是他的父亲,是他自己。神应许了他的祈求,让他梦到了九千个夜晚中的最后一夜。他预先支取了果,用余生的每一夜来积累因。”[2]157经此般铸造出来的尺波剑可以穿过任何事物,虽不能将其斩断,但却能够使其在次日消失。这把拥有神力的尺波剑最终在危机时刻保护了国王,面对叛军的包围,国王奋力地把这柄尺波剑投向叛军首领,那一刻尺波穿透了敌人的身体,插在了殿堂的石砖上,继而消失不见了。或许正如国王的学者在风波平息之后所说,尺波——“将处于永恒的坠落中”,或许在所谓的时空褶皱中这柄剑有它自身的逻辑与轨迹,将在每一个黑夜中穿行。“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2]162。

在这“无”与“有”的辩证转化中,其实也隐隐暗示了故事中的那些“藏匿”是為了最永恒的“存在”。正像这部小说集的开篇之作《夜晚的潜水艇》中对博尔赫斯《致一枚硬币》中的诗句的化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2]5把自己的生命轨迹同硬币在海底的经历结合起来,从而在探讨存在之谜的过程中去想象自我生命中的另外一层可能。除了《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自身的文本张力,作家陈春成本人亦具有不断向内开掘的本领,以“想象”“自我”“浪漫抒情”等的特质回应着当代文学“向内转”的趋势。“陈春成借助浪漫想象的方式,有意回到现代社会原初的经验,甚至召唤古典式的主体自我,而规避了当代社会对人的新的打开方式。”[4]117这并不是说陈春成的小说只是一味地耽于自我情绪的抒发,而是采用了一种“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方式去写作。“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观点是陈超在《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一书中解释先锋诗歌的创作现象中所提出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约略是指诗人从个体主体性出发,以独立的精神姿态和个人话语修辞方式,去处理生存、历史、文化、语言和个体生命中的问题,使诗歌得以在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个人化的形式探险与宏阔的人文关怀之间,建立起一种更富于异质包容力的、彼此激活的能动关系。”[5]这对于理解陈春成的创作有着很重要的意义。陈春成接续了先锋文学思潮后的浪漫主义写作,他笔下的主人公纤细敏锐、爱好幻想,有着极为充沛的情感,在与现实和历史发生关系的时候多以“想象”作为依托,在历史感、现实感与个人情感相交织的时候更加关注小说中“个体”情感的表露和命运的发展变化。因此,在这部小说集中,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内心的挣扎、纠葛与渴望,也能明确地感知“我”所面临的选择、困境和彷徨。虽有众多幽微意识的存在,但他笔下的人物却总能找到一种自洽的模式,在藏匿美学中完成对自我的疗愈,建立起自我存在的合理性。正如《夜晚的潜水艇》在文末中所写的:“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2]17消弭在现实中的潜水艇在文艺奇幻的世界中永恒地驰骋,那么对于这个奇幻世界中所有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对它们抱有一切皆有可能的期待。

参考文献:

[1]陈俊宇.2021年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揭晓[EB/OL].[2022-10-9].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4935008938969057&wfr=spider&for=pc.

[2]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

[3]王德威.隐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J].小说评论,2022(1):33-37.

[4]杨毅.想象自我的“可能性”:读陈春成的小说[J].长江文艺,2021(9):115-117.

[5]陈超.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414.

作者简介:李扬,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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