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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异化”主题之审视

2023-08-31李小洁

美与时代·下 2023年7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异化

摘  要: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仅以寓言的形式喻示了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罹患的与类本质相背离、自我异化和被物宰制的异化问题,而且写出了不安于异化现状的人们想要突破现实、摆脱异化现状的觉醒与奋进。在卡尔维诺笔下,现代人并没有因为经历异化而感到灰心丧气,而是仍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前景充满希望。他们在困境中挣扎着求生存、求发展,眼光永远向着未来,表现出一种在现实中行动和实践的人的生气与活力。

关键词:我们的祖先;异化;卡尔维诺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是享誉世界的寓言小说家,他的小说或讽刺现代社会中的种种荒诞、滑稽,或反映现实生活中人的分裂、异化。《我们的祖先》收集的是三篇卡尔维诺写于1950—1960年代的中篇小说,它们分别是《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树上的男爵》(1956)和《不存在的骑士》(1959)。这三篇小说的故事题材都取自古代欧洲生活,人物活动都在久远的历史背景之上展开,但它们却从不同的角度讲述了同一个“现代”的故事。无论是《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梅达尔多,还是《不存在的骑士》中的阿季卢尔福,亦或是《树上的男爵》中的柯希莫,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带着现代人的全部活力,跃然纸上”[1]122,去探索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去叩问现代社会中人与其类本质相背离、人的自我异化以及被物宰制的异化问题。正如卡尔维诺在三部曲的后记中所说的:“现代人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的;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这就是我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2]94

一、与类本质相背离的人

卡尔维诺曾坦承自己在写作三部曲的第一部即《分成两半的子爵》时,曾“怀着对自己和对一切都感到厌烦的情绪”[2]92。彼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不久,冷战的阴影笼罩在世界上空,一种莫名的恐怖与不安的情绪正在主宰着现代西方人的心灵。于是,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卡尔维诺塑造了一个被分成两半、与己为敌的子爵形象,意在揭示现代世界的混乱、无序,现代人的残缺、破碎以及同人的类本质的相异化。故事发生在17世纪末,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子爵加入奥地利皇帝率领的基督教军队,参加了讨伐土耳其异教军的战争。但是,第一天上战场的梅达尔多就被一颗炮弹从头到脚轰成了两半——邪恶成性的右半身人和善良为本的左半身人。这两个半身人先后回到故乡,一个为非作歹、恶贯满盈,一个乐善好施,但因为过于恪守清规戒律而显得冥顽不灵。这两个半身人各自代表着极端的邪恶与道德,他们相互对抗,与己为敌,让泰拉尔巴的居民们在同样不近人情的善与恶中感到灰暗麻木。直到当地的大夫将两个半身人缝合在一起才得以让一个完整的梅达尔多子爵复归,也让被搅得鸡犬不宁的泰拉尔巴重获安宁。毫无疑问,被大炮轰成两半的梅达尔多是荒诞、毫无理性可言的现代社会中主体意识被撕裂成无数无意义的碎片的现代人的真实写照。而小说开头部分写到的梅达尔多初次踏上战场时见到的尸横遍野、疮痍满目的可怖景象则喻示着现代人赖以生存的世界是如此地压抑、残酷、令人窒息。“荒凉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堆堆人的躯壳,只见男女尸体都赤身裸体,被瘟疫害得变了形,还长出了羽毛。”[2]2小说中,邪恶的半身人梅达尔多对侄子说“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得很,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经看清,其实只是看到皮毛而已。”[2]40善良的半身人梅达尔多则告诉牧羊女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每个人由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2]62可以看出,不管是邪恶的梅达尔多还是善良的梅达尔多,他们都在被分裂成半身人后看到了一个伤痕累累、残缺不全的世界,都意识到普遍的分裂和异化才是世界的真相,过去我们只是“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2]62,而将“完整”的假象视作现实,将世界的满目疮痍和人的支离破碎当为幻觉抛之脑后。马克思说“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3]162这就是说,人的生命活动是自由和有意识的,正是因为如此,人才得以和动物区分开来,但这一点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了变化,“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3]163换句话说,自然的人在现代社会中已经不复存在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将人变成了“非存在”的“物”,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代人,分裂如分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虚无如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灵魂居无定所如树上的男爵柯希莫。而罹患异化的现代人是焦灼迷惘、痛苦不堪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中邪恶的右半身人梅达尔多将所见之处的一切都毁灭掉一半来发泄心中的疯狂与愤懑,这正是处于极端异化中的,愤怒挣扎、绝望反抗的现代人的真实写照。其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古老的和谐状况已经丧失了,分裂的人、异化的人、与类本质相背离的人、处于“非存在”状态的人,这才是现代秩序宰制下人的常规处境。

《分成两半的子爵》面世4年后,卡尔维诺再次回到“异化”这一主题,写下了《树上的男爵》。故事同样发生在17世纪,主人公柯希莫12岁那年在一次同父亲的争吵后爬到树上,从此终生生活在树上,再也不愿回到地面行走和生活。如果说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卡尔维诺描绘的是一个主体破碎、失去完整性的人的形象,喻示着现代人忍受着与类本质相分离的痛苦与煎熬,处于自我的激烈冲突与对抗之中,那么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中则是将柯希莫塑造成了一个反抗异化、追求自我完整的现代英雄的形象,他向我们展示了一副健全的人性在理想的社会形态中得到完整发挥的美好图景。小说中,柯希莫上树的直接原因是对充满压抑、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氛围的厌倦与抗拒。在柯希莫家中,到处充斥着家人之间的相互不理解以及人际关系的疏离和异化,本该作为家人之间交流感情最佳场所的餐桌也成了“暴露我们之间一切对立和矛盾的场所,也是显示我们一切愚蠢和虚伪的地方。”[4]柯希莫上树的举动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他通过上树来表达对现有秩序的反抗,在他身上有着对现实毫不妥协的彻底反叛精神。可是柯希莫在树枝间跃来跃去,是因为他在地面上无法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因此,柯希莫这种生活在树上的立身处世的位置,恰好证明了现代人的自我迷失与灵魂的居无定所。现代社会中,人脚踏实地地在大地上行走和生活,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只能留在现实的痛苦里,任由灵魂的自我漂浮,成为德里达意義上“始终漂浮不定的流浪者”。这就是卡尔维诺笔下柯希莫这个人物所具有的普遍象征意义。

20世纪50年代末,对异化问题的持续关注和深入思考让卡尔维诺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了这样一个形象:一名身着白色盔甲的骑士,他骁勇善战、恪尽职守,但在他那古老而坚实的盔甲下却没有任何实体的存在——这是一个没有躯体、仅凭灌注在盔甲中的精神力组成的骑士。这就是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不存在的骑士》。《不存在的骑士》讲述的是一群受到生存焦虑支配的骑士追求自我存在的意义的故事,阿季卢尔福是作者在小说中着力刻画的中心人物,卡尔维诺说他“有着广泛散布于当今社会各行各业中那一类型人的精神面貌”[2]99。小说中,这位没有血肉之躯的骑士穿过峭壁高原和汪洋大海,只为找到当初被他所救的索弗罗妮亚公主来确证自己的骑士身份的合法性,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会失去穿上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的骑士盔甲的资格。和阿季卢尔福一起踏上旅途的还有他的马夫古尔杜鲁,这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疯子。作者在小说中将他形容为:“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回答‘我在这里。”[5]23阿季卢尔福和古尔杜鲁这两个人,一个是“自以为活着而并不存在”[5]23,一个是“活着而不知道自己存在”[5]23,“一个没有生理个性,而另一个没有意识个性”[5]99。显而易见,阿季卢尔福和古尔杜鲁都象征着资本主义社会中与类本质相背离而成了“非存在”的人,异化在他们身上以极端的形式被表现出来。故事的最后,脱下了盔甲的阿季卢尔福化作虚无,完完全全地消失在空气中。同三部曲中的其他两部相比,《不存在的骑士》中揭示的现代人的异化图景是最触目惊心的。如果说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人的自我只是部分丧失,那么到了《不存在的骑士》中,人的自我已经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卡尔维诺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巧妙地运用了幻象和离奇的手法,刻画了各种各样的变形的身体意象。例如《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半身人”;《树上的男爵》中像松鼠一样生活在树上的“松鼠人”;《不存在的骑士》中的“骑士机器”等。这些变形的身体意象“始终紧紧扣住陷入异化困境的现代人自身固有的精神特征”[6],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現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异化”的主题像一根穿凿贯通的锁链,将小说中那些夸张可笑的人物形象和荒诞离奇的情节都和谐有机地串联在了一起。那些卡尔维诺用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创造出来的、看似滑稽荒唐的人物和情节,都被作者赋予了某种普遍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是如此的沉重、严肃且令人心酸,因为无论是被炮弹轰成两半的梅达尔多,还是为了反抗异化而爬上树的柯希莫,又或者是没有实体仅凭意志的力量效忠于查理大帝的阿季卢尔福,他们都象征着资本主义社会中与类本质相背离的、极端异化的现代人。世界的实在与完整是假象,异化已经成为世界的普遍图景,现代人正经历着由普遍的分裂与虚无带来的无尽苦痛与煎熬,亟待拯救。

二、自我异化和被物宰制的人

“在劳动过程中劳动对生产行为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工人对他自己的活动——一种异己的、不属于他的活动——的关系。在这里,活动是受动;力量是无力;生殖是去势。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因为,生命如果不是活动,又是什么呢?——是不依赖于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这是自我异化……”[3]160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卡尔维诺通过寓言的形式,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展现了现代人的自我异化的严重程度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三部曲的所有人物中,阿季卢尔福的异化处境是最惨痛的。他没有血肉之躯,仅仅由灌注于盔甲中的高贵灵魂和顽强品质组成,可以说,阿季卢尔福是骑士精神的完美化身。他凭借意志的力量和对骑士事业的绝对忠诚效忠于查理大帝,骁勇善战、恪尽职守,对自我和他人的要求同样严格:“只要发现一点极小的疏忽,阿季卢尔福便会焦急不安地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找出别人所做的事情中的其他错误与疏漏”[5]9。但因为阿季卢尔福没有实在的躯体,所以他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进食、睡觉和性爱,他无法体会普通人的情感与欲望,不晓得友情、爱情为何物,更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和乐趣所在。因此可以说,作为自然人的阿季卢尔福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特征和本质,而只是作为“骑士机器”而存在。“阿季卢尔福作为骑士越称职,他的社会存在价值越大,他的自然的人性就越加缩小,以致消失。”[1]20现代人的自我异化在阿季卢尔福身上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的自我被不断抹杀,人只能在生产过程中不断自我异化,最后沦为只能抽象地发挥作用的机器和“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2]98。

卡尔维诺说“我不能将现代人所有的残缺类型都安放在主人公身上,他已经肩负推动故事进程的一大堆事情,我分散给一些配角。”[2]94的确,在《我们的祖先》中,除了故事的中心人物,还有许多配角也被作者赋予了某种普遍的象征意义。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木匠彼特洛基奥多师傅。他原先是造骡马驮架的,后来被邪恶的右半身人梅达尔多吩咐去制造绞刑架用以吊死死刑犯。小说中,彼特洛基奥多造出了一座巨大的绞刑架,能一次性吊死几十个人,尽管这些被判处死刑的无辜人中还有他的亲人,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完成梅达尔多吩咐的所有工作,“想方设法做出最美观最实用的刑具”[2]26。卡尔维诺说彼特洛基奥多“建造精良的绞刑架和刑具而试图不想它们做什么用途,这就像……这当然就像现在的科学家或者技术人员,制造原子弹或者任何他们不知道社会用途的设备,他们单一的‘做好自己的职业的责任感不足以使良心安稳。”[2]94可以看出,彼特洛基奥多象征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异己”的物宰制、奴役的人,他耗尽心血制造出来的绞刑架最后用来吊死自己的亲人、同胞,这个绞刑架越是体积庞大、作用巧妙,它吊死的人越多,就越是显现为一股反对人类自身的、异己的可怖力量。“工人对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3]157值得一提的是,在《分成两半的子爵》开头部分中,梅达尔多子爵就是在战场上被一枚来自土耳其军队的炮弹轰成两半的——撕裂和肢解人的,让人失去完整性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正是作为劳动者的体力和智力结晶的劳动产品本身。

三、从异化之境出走的人

西方现代文学史上,以“人的异化”作为书写主题的文学作品司空见惯,从本质上来说,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和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讲述的是同一个“现代”的故事。但这不是说卡尔维诺是在重复书写前人写过的东西,因为在“异化”这个旧的主题上,卡尔维诺写出了新意。他摆脱了西方现代派作家异化书写的悲观、消极,当他在用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写下这三个具有“现代寓言”性质的故事的时候,他不仅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宣泄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人的压抑感和危机感,还找到了走出现代困境的推动力。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卡尔维诺笔下的人物一方面受到生存焦虑的支配,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焦灼躁动和惶恐不安之中;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逆来顺受,被动地接受消极的现实,而是在充满勇气与活力地努力冲破沉重凝滞的现实,反对自我的异化和物的宰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走出异化之境并寻求一条通往完整与自由的生存之路。他们就像存在主义艺术大师贾科梅蒂手下的雕塑作品——那些体态干瘪、瘦削,表面粗糙、残缺,却仍在脚踏实地地行走的人——显现出一种能摧毁或建设一切的动能和势能。这便是卡尔维诺笔下的异化不同于过往的西方现代派作家笔下的异化的地方。在后者笔下,无论是《变形记》中一觉醒来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利,还是《城堡》中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进入城堡的K,他们向读者展示的人的异化图景是触目惊心的,他们自己的形象也是黯然无光、令人绝望的。而在卡尔维诺的小说中,世界始终还是呈现出一片明朗、乐观的色调,他笔下的人物即使再如何因为罹患异化而感到焦灼迷惘、痛苦不堪,却还是在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寻求生存的出路。这就是为什么卡尔维诺说《我们的祖先》是“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的三部曲”[2]102,是追寻的三部曲。

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梅达尔多是资本主义现代人的象征,子爵被炮弹从头到脚劈成两半,这正是现代人异化状况的真实写照。遭受异化的人是痛苦的,所以邪恶的右半身人梅达尔多将自己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劈成两半,他的残暴行径令人憎恶,同时也让人感到同情和怜悯。他的举动越是疯狂,越是可以让人想见他罹患分裂的创伤有多么严重。但遭遇异化的现代人也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和思考异化,他们从磨难中总结经验,用更加冷静客观和发展变化的眼光看待世界和自我的处境,而不再受那过往的陈旧观念的遮蔽与束缚。所以分裂后的子爵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不管是恶的半个子爵还是善的半个子爵,他们都看到了一个伤痕累累、残缺不全的世界,看到人们处于普遍的分裂與异化中,亟待拯救。况且,在卡尔维诺笔下,人似乎只有在经历了异化后,才能更加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人的类本质是什么,人与自我、与物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正如小说最后描述的梅达尔多子爵重归完整后的生活:因为有了分成两半的经历,梅达尔多子爵变得更加公正、明智,他正带领泰拉尔巴的人们走向更好的生活和更加光明的未来。

在《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爬上树去,通过回归自然来反抗异化和保存自我,所以他没有像梅达尔多和阿季卢尔福一样经历分裂与虚无。但柯希莫也没有完全地脱离现代文明世界,小说写柯希莫在树上建造了住房,还安装了洗澡设备;他同工人和农民交朋友,帮助他们改革生产技术;他自学了狄德罗、卢梭等人的理论,积极地向他人传播启蒙主义新思想;他组建工会,领导资产阶级革命,还参与了地方治理……总而言之,爬上树后的柯希莫仍然积极投身于时代运动和社会生活,但又不至于在其中失去自我而沦为只会抽象发挥作用的工具和机器。透过柯希莫这个人物,可以看出卡尔维诺在探讨人的生存与异化问题的时候,在对将人变成“物”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进行批判和否定的同时,并没有完全否定人类现代文明取得的进步与成就,相反还对其给予了相当程度上的肯定。卡尔维诺说自己写作《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的意图是“要使它们成为描写人们怎样实现自我的三部曲”[2]102。在《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找到了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条路是凭借其为了挣脱异化桎梏、争取自我复归而进行的矢志不移的实践和努力达成的。在柯希莫身上,我们看到了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代人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性不懈奋斗的进取精神,看到了一种在现实中行动和实践的人的生气与活力。

在《不存在的骑士》中,卡尔维诺写了一群受到生存焦虑支配的骑士追求自我存在的意义的故事。阿季卢尔福历经千辛万苦,要找到索弗罗妮亚公主来为自己的骑士荣誉正名;在他的身后追随着爱慕他的女骑士布达拉曼泰,“她寻求异己者,即不存在的人”[5]134,所以她爱上了阿季卢尔福;布达拉曼泰身后跟着青年骑士朗巴尔多,他渴望获得布达拉曼泰的爱情;最后是希望通过“寻根”的方式来确证自我的托里斯蒙多,他放弃了骑士的荣耀身份四处流浪,寻找圣杯骑士团的踪迹。相较于其他三人,青年骑士朗巴尔多的追寻是最成功和最圆满的,因为不管是阿季卢尔福、布达拉曼泰,还是托里斯蒙多,他们都是在自身以外去寻找一个假定性的存在,用来发现一个具体的、特殊的和真正的自我所在。而朗巴尔多则以为对于自我存在的证实应该来自他自己,来自于他的实践、行动、经验、历史,而不是什么别的外在的东西。“他要求自我发展,但不是朝一个做人的抽象的理想标准,而是根据客观需要而定。”[1]122因此,朗巴尔多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地与敌人厮杀,成功替父报仇;他热烈而大胆地追求女骑士布达拉曼泰,最终获得了心上人的青睐;阿季卢尔福消失在空气中后,朗巴尔多继承了他的盔甲,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所以当阿季卢尔福等三人的追寻都失败后,只有朗巴尔多基本找到了自我,并朝气蓬勃地朝未来进发。可以说,朗巴尔多从整体上代表了在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中孜孜不倦地向前追寻和探索的人类。人类总是在在实践中发现自我、认识自我,也在行动中确证自我、发展自我,所以进入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后的人类在其间遭受异化与自我迷失,却也在其间觉醒和进取,学习用更加客观冷静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并不断寻求着冲破异化、复归完整的路径。

总的来说,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仅以寓言的形式喻示了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罹患的与类本质相背离、自我异化和被物宰制的异化问题,也写出了不安于异化现状的人想要突破现实、摆脱异化的觉醒与奋进。这当然不是说卡尔维诺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事实上,在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充斥着作家积极与消极并置、乐观与悲观共存的复杂思想: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梅达尔多子爵在复归完整之后变得更加公正、明智,他正带领泰拉尔巴的人们走向更美好的生活,但小说同时又指出“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2]86;在《不存在的骑士》中,青年骑士朗巴尔多朝气蓬勃地走向充满未知的未来,而脱下盔甲的阿季卢尔福却化作虚无,完全消失在空气中;在《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一生都坚持着那种特立独行与离群索居的志趣,当柯希莫跟随气球升上天空后,曾经遍地都是树木的翁布罗萨不复存在,如今的大地上空荡荡一片,人们再也无法效仿柯希莫爬上树去看大地。卡尔维诺用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奇迹般的世界,同时又回过头来告诉读者:小说外的我们生活的世界并没有奇迹存在。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卡尔维诺既肯定了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代人为了挣脱现存社会秩序,争取自我复归而付出的实践与努力,又指出这些活动其实并没有找到改变现实的根本措施和有效路径。这就是作为伟大作家的卡尔维诺,其思想深刻性与复杂性的所在之处。

无论如何,从总体上来说,卡尔维诺在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透露出一种对世界和人类自身的发展前景的积极态度。在过往西方现代派作家以“人的异化”为书写主题的文学作品中,遭遇异化的现代人总是表现出对自我生存价值的怀疑和否定、对人生的痛恨和诅咒、对人类社会发展前景的悲观和绝望、对已经失去的旧世界的哀悼与怀念和对还未到来的新世界的恐惧与不安。而在卡尔维诺笔下,现代人并没有因为经历异化而感到灰心丧气和对现实逆来顺受。他们总是能正视现实世界和自我的生存处境,对人生和自我存在的价值表现出明确的肯定态度;他们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前景仍然充满希望;他们在困境中挣扎着求生存、求发展,眼光永远向着未来;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刻准备投入到实践中去,想要把一个充满和谐與完整的新世界带到人们眼前。

卡尔维诺这种对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宏观认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马克思是不谋而合的。马克思曾预言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大概要经历三大社会形态:第一,“人的依赖关系”,即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第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即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第三,“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即共产主义社会形态[7]。其中,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即共产主义是在普遍异化存在的历史条件下,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普遍异化进行扬弃的结果。这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全面发展和普遍的异化是作为同一历史进程的两个侧面共同降临的,没有异化的普遍存在就没有对异化的普遍扬弃,人走向全面发展的过程就是在异化普遍存在的历史条件下对其进行扬弃的过程。因此,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历史现象,“异化和物化既具有客观必然性,又具有历史短暂性”[8]。异化随着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产生,也必然在人类社会步入更高的社会形态即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后被彻底扬弃。正如卡尔维诺在后记中所言:“时代朝更好的方向走去,问题在于寻找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正确关系。”[2]96

四、结语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仅以寓言的形式喻示了资本主义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罹患的与类本质相背离、自我异化和被物宰制的异化问题,而且还写出了不安于异化现状的人想要突破现实、摆脱异化的觉醒与奋进。在卡尔维诺笔下,现代人并没有因为经历异化而感到灰心丧气,而是仍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前景充满希望。他们在困境中挣扎着求生存、求发展,眼光永远向着未来,表现出一种在现实中行动和实践的人的生气与活力。透过这部套曲中的三个故事,可以看出卡尔维诺对世界和人类自身的发展前景是持有一种整体上的乐观积极的正面态度的,尽管卡尔维诺并没有在小说中为他心目中的未来人类社会图景提供确切的理想构图,也没有昭示抵达的具体路径,但这种难能可贵的积极态度却给予了正身处困境的现代人以向前探索、奋进的动力。正如卡尔维诺将这部三部曲命名为“我们的祖先”的原因:“我希望它们被看成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2]102

参考文献:

[1]吴正仪.寓言中的哲理,幻想中的现实——评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J].世界文学,1987(3):108-127.

[2]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M].吴正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M].吴正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4.

[5]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M].吴正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6]吕同六.地中海的灵魂[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296.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

[8]俞吾金.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马克思异化理论发展中的视角转换[J].中国社会科学,2003(2):95-105,206.

作者简介:李小洁,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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