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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和轿夫

2023-08-30张梅

上海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斗门轿夫表弟

张梅

地主陈四眼在清晨的时候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了。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一群群飞过去的小鸟。他对这些已经很了解,它们总是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飞到村头一棵年龄很大的榕树那里集中开会,叫声十分噪耳。在广东,好像每一个村头都有这样的一棵榕树,但现在不是早上吗?他有点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很快就把麻雀忘记了。他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低声念经的声音,一阵阵地,一会儿有很细的声音,一会儿又没有了。他的眼前浮現出母亲坐在蒲团上手折莲花的场面,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珠海斗门的家里。昨天表弟从澳门过来,这个深秋的季节,斗门遍地是肥大的莲藕风鳝,他和表弟一直兴致勃勃地喝到深夜。

上午时分,地主陈四眼出现在龙王庙里,他没有什么心思烧香,只是陪母亲来上香。陈四眼的母亲今天一早起来就左眼皮跳,她依着当地风俗吃了三粒糖莲子也没有把眼皮子压下去。因此她心绪不宁,在家里供着的菩萨前面烧了香,然后再占卦,先是给儿子求得一根功名签。签云:“才艺精通百事堪,看来豪气满岭南。有时得志荣科里,头角峥嵘天地参。”这是好卦。又求得家宅签云:“几度家居见不详,东西冲犯有灾殃。但能守得三春雪,自有东君作主张。”当即,她就叫陈四眼陪她去龙王庙上香。

农历十月的头一天,霜降刚过,也就是昨天,一家人刚刚才去上完香。陈四眼的表弟刚好从澳门来了,带了个新玩艺来,一部有两个大轮子的车子。比原来的轿子好多了,只要一个人拉,澳门香港广州都叫“车仔”。广东一带的人都喜欢用这个“仔”字,“车仔”“煲仔”,骂自己的儿子“死仔”,陈四眼姑妈的儿子叫安仔。表弟说这种一个人拉的车先是日本人发明的,后又逐渐传到西方各国,再出现在中国的租界。因为是日本人发明的,也称“东洋车”。还带了一顶白色的没有帽沿的帽子给陈四眼。结果,陈四眼把自家的轿夫叫来拉这个车仔,自己坐上去,还戴着那顶白帽子。表弟高兴得在旁边拍手称好,说他太像孙先生了。陈四眼一时兴起,叫轿夫拉着他跑,越快越好。轿夫猛地起身,迈步狂奔。车仔在一点都不平整的麻石路面上跳个不停,吓得陈四眼赶紧喊停。表弟说要跟他讲一些澳门的新情况,这样陈四眼就没有去上香。加之他对上香这种事情还没有很痴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还没到这个年纪”。四眼的父亲是个新派人物,平时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走得很近,把斗门老家的一大堆事情都留给了儿子。最近,他又在澳门办了一间学堂,所以家里的钱有些吃紧。表弟来了,陈四眼便向他打听澳门的事情,表弟七七八八地跟他讲了很多。本来表弟是准备当晚就坐陈四眼家里那条龙头船回去的,但是陈四眼听得起劲,就硬把他留下,备好了广东米酒。其实,表弟是带了洋酒白兰地给他的,他喝不惯这种酒,还是要喝广东酒。

陈四眼的家在斗门盖得算是有气派的,因为他爷爷当年是被“卖猪仔”去的美国。本来当劳工没有几个混得好,但陈四眼的爷爷眉精眼灵,讨得一个美国工头的喜欢,把他升格为工头,让“猪仔”管理“猪仔”。有一天,他用工钱买了一张彩票,居然还中了。于是衣锦还乡,在故乡的池塘边建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大宅子,里面亭台楼阁,既有苏式园林,又有西洋拱门和尖顶,拢共一百多间房。剩下的钱拿去夏威夷买房子,当时那儿的房子很便宜。等美国人和日本人蜂拥到小岛上置业,陈四眼的爷爷就把夏威夷的房产全抛了,旋即又到澳门买下了大批房产。他喜欢澳门是因为离他的家乡近,同声同气。

地主陈四眼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美食家。斗门一带现在都很流行的煎酿莲藕和燉禾虫就是他发明的。所以陈四眼有一个很讲究的饭厅,饭厅伸出花园,有门廊和厨房相连,好让下人把菜送到饭桌上。饭桌是酸枝做的八仙桌,饭厅三面都是彩色的满洲窗。天气好的时候,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园林的树木和假山,可谓满眼春色。

这个时候在饭厅里,陈四眼正和他的表弟举杯畅饮。陈四眼正夹着一块煎酿莲藕放进嘴里,桌上还摆着白切鸡、燉禾虫、豉汁蒸白鳝等菜色。四眼指着盘成一团的白鳝说:“表弟,快吃,秋风刚刚起,正是吃鳝的时候。”

表弟夹起一块白鳝:“白鳝一上桌,我母亲就快要回斗门了。”

陈四眼的姨妈与他母亲都在澳门长大。他父亲到澳门读书,认识了冯家两姐妹。父亲当时其实喜欢的是姐姐,但因为姐姐已经有了意中人,所以他就娶了妹妹。两姐妹都喜欢吃鳝,每逢秋季,斗门这一带的莲藕、蛇、白鳝都要上市的时候,住在澳门的姐姐就会过来,一则看望妹妹,二则住住这个在澳门也很有名的大宅,三则饱饱口福。

陈四眼喝了一口酒:“孙文最近和爷爷、父亲都走得很近,你在澳门见着他,代我问他求一幅字。”

表弟也喝一口:“主要是我母亲和孙文的秘书在旧金山就认识,所以也介绍给爷爷认识。爷爷欣赏孙大炮的口才,这才走近了。”

陈四眼问:“那爷爷到底是支持康、梁还是支持孙文?”

表弟摇头道:“不知,反正他和他们都要好。”

陈四眼把一只土色的瓦钵推到表弟的面前,说:“你尝一下,现在也是禾虫最肥的时候了。”

表弟往瓦钵里看了两眼,说:“你让我吃虫子吗?”他想端起来看个究竟,陈四眼马上制止他:“不要动,很烫的。”表弟看见瓦钵里是一团成了焦糖色的东西,根本看不到什么虫子。

四眼催促说:“快吃,不要说这么多,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表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拿起银勺,小心翼翼地在钵里舀了一勺,放在自己的碗里,端详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尝了一小口,直说好吃。然后,忍不住又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放到嘴里面。

陈四眼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好吃吧,做这个虫子可费功夫了。本来这虫子倒是不值什么钱,这个时候田里的禾虫都是可以拿钵箕去抓的,只是太费功夫。你知道要怎么做吗?还要放蜜糖,还要放猪肉。真可谓是妹仔(丫鬟)大过主人婆了。一般人根本吃不起,所以都是拿这个禾虫做肥料。”他说着就叫人把火猫(厨子)叫来。

不一会儿,火猫进来了。四眼叫他坐下来陪表弟喝两杯。

火猫刚坐下来。陈四眼对他说,“你跟我表弟说说这个禾虫是怎么做的。”

火猫先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一块白鳝,陈四眼催他:“快点说,快点说,别光顾着喝。”

火猫吃好了,开始像背书一样地说起:“我先说备料,禾虫两斤,鸡蛋四五只,杭角一两,蒜肉一两,油条两根,生油二两,肥猪肉二两或用油渣二两,古月粉陈皮切成小粒少许,滴猪肉一两,浙醋二小碗。”火猫歇一口气,又讨了口酒,看来他很喜欢洋酒。

“好了,我現在说说怎么做,先用清水将禾虫渗透,再将禾虫捞起。按照此做法,连做三次,以去除禾虫的泥味。然后用干布吸干水分,放到瓦钵上,将生油倒入,再加入蒜蓉,使禾虫爆浆。然后用绞剪剪之,后放入鸡蛋、肥肉粒、油条片、食盐少许、古月粉陈皮粒、杭角粒。各种配料放入,搅匀,隔水炖煮约两小时。后取起滴猪肉,再将禾虫放到炉上约烘三十分钟。”

他停顿了一下再继续说:“吃的时候可以加浙醋……”

陈四眼的表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舀了一勺禾虫放在眼前仔细看:“我怎么听着像凌迟?”

火猫又上一个菜,是新鲜的鲍鱼炆鸡。表弟尝了一口就说:“不错,鲍鱼够入味,不过鸡有点韧了,汤汁稍咸。”

最后的甜点,是姜撞奶,得到了表弟的赞叹。

这一夜,两老表吃得很尽兴。到了半夜,起风了,两人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陈四眼陪着表弟喝完了田鸡粥,再送他到小码头,看着他坐上了龙头船,才慢慢哼着小曲往回走。进了家,就看见母亲皱着眉头坐在门厅那里。他是个孝子,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问安。

母亲的脸有些发白,像是擦了藕粉。她慢声慢气地说,今早一起来就觉着左眼皮跳,一直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时辰了,跳得她心里直慌。陈四眼急忙叫四姐来,但母亲摆摆手,说她已经吃了好几颗糖莲子,也没压下去,跟着就说要四眼陪她去龙王庙烧香。

斗门这块地方的风俗是不拜观音,不拜菩萨,只拜龙王。小小的一座龙王庙,一年到头香火都旺得很。再者,陈四眼的母亲和她的姐姐——冯家姐妹虽然都是生在澳门长在澳门,但脾气爱好都大不一样。做姐姐的新派得很,一口英文,白衬衣黑裙,一双护着脚裸的半高跟圆头黑皮鞋擦得锃亮,远远一看,还以为是澳门女中的学生。但做妹妹的,一年四季都穿着咖啡色香云纱的衣裤,无论姐姐每次来带给她多少新潮的衣服、化妆品,做妹妹的从来不穿不用。姐姐信奉的是基督教,每个礼拜天必去教堂,而妹妹就是拜佛拜观音,嫁到斗门,没有观音拜,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当地人拜龙王。

陈四眼对母亲说,昨天不是刚去拜过吗?昨天是初一,拜佛的人都在这个时候拜。但母亲还坚持要去,而且还要带着孙子陈文豪一起去。

两件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促使赵慕莲最终远走他乡,第一件发生在龙王庙。霜降一过,他所在的广东斗门,一副金黄的景象。因为临海,田地里多是莲藕。斗门这个地方以产莲藕出名,莲藕又大又粉。每到这个季节,省城广州很多大户人家和酒楼老细都会派伙计来这里收莲藕。赵慕莲这个名字是算命先生给他起的,因为他生在莲藕收获的季节。在他出生的那晚,他的父亲熬了一锅浓浓的排骨莲藕汤给他母亲喝,汤里还放了章鱼和蜜枣。他的父亲在这一锅汤里倾注了对妻子和儿子的爱。赵慕莲后来听他母亲说,再也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这天下午,太阳很辣,是人们通常说的秋老虎。赵慕莲正站在地主陈四眼家的门帘下纳凉。四眼的儿子陈文豪要去上学,因为是秋天,太阳虽然毒辣,但人还是干爽的。

长大了的赵慕莲是个轿夫,人也干干瘦瘦的,脚穿一双最粗糙的木屐,两块木头上钉上两块黑胶皮,脚和木屐都布满了尘土。令人称奇的是,他穿着木屐可以跑得飞快。慕莲女儿赵连如和陈四眼的儿子陈文豪是同学,学校是从澳门过来的传教士开的,对所有的孩子敞开。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准时在地主家的门口等候。

陈四眼的家门对着一片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莲藕。这时候的池子已经没有什么好看了。若是在夏天,满池塘都开粉红色的荷花,一朵接着一朵,漂亮极了。初秋的池塘,荷叶开始变了颜色,赵慕莲看到几朵荷叶,一半还是绿的,一半已经转为黄色。他看了好一会儿荷叶,时间就一点点地过去了。他在想,陈文豪怎么还没有出来。这时,大门开了,陈家的佣人四姐探头出来说少爷和老爷都到龙王庙去烧香了,让他去龙王庙接他们。因为斗门靠近珠江口,他们都叫那一片为“海”。每年也有台风登陆,对庄稼和人畜造成损坏,所以这里的人们早早就建起了龙王庙。赵慕莲扳了扳指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今天好像不是上香的日子。他刚想转过头去问四姐,但四姐已经关上门了。

赵慕莲有点茫然。这时他的面前无端地卷起一股微型龙卷风,把两片荷叶卷得团团转像两只变了颜色的蝴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手上那辆新式的车仔抬起了又放下。

于是,轿夫赵慕莲没有接到陈文豪。他听从女佣四姐的话,拉起车仔,慢慢向龙王庙走去。他走过了陈四眼家前的荷塘,来到了一片更大的池塘边上。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正在小船上采藕。秋天的太阳照在这对小夫妻的头上,女儿的那条长辫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轿夫赵慕莲有儿女五人,头三个都是女儿,后两个是儿子。大女儿十八岁就许配了同村的赵姓农民,有十几亩地,种藕为生。女婿家境还过得去,主要是对女儿很好,赵慕莲很满意。

他想着陈四眼一家去上香应该没有那么快回来。而在目前,他深深地为眼前这一幅带有亲情的秋天农作图而吸引。他放下车仔,坐在堤坝上,看着自己的女儿。

时间在一秒秒地过去。龙王庙这边,陈四眼陪着母亲已经上好了香,捐了香油钱。今天的龙王庙,因为是初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对年轻夫妇,跪在那里拜了许久。陈四眼看着他们上香,知道他们是来求子的。那一边,母亲还拉着庙祝在讲今天早上眼皮跳的事情。庙祝耐心地开导劝慰她。

母亲:“今日一早我就眼皮跳。”

庙祝:“左眼定右眼?”

母亲:“肯定系左眼啦。左眼祸右眼福吗。”

庙祝:“梗系几点钟啊?”

母亲:“凌晨四点几。”

庙祝:“哦,你起咗身未?”

母亲:“起咗啦,我仲去上香添。”

庙祝:“上咗也也香啊?”

母亲:“我细妹在澳门帮我请番来的藏香。话是在印度制作的。”

庙祝笑眯眯地:“各个钟点应该是满天神佛的。唔怕。”

四眼母亲还是不大放心。

庙祝又说:“敢你先去抽支签先啦,我睇下点?”

陈四眼走出庙门,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那辆新式的车仔,有点心急,后悔刚刚让轿夫走了。但他已经吩咐四姐叫轿夫来这里接他们回去的,难道是四姐忘记了?

龙王庙离他的宅子其实也不是特别远。他站在庙门口,甚至可以看到陈家大宅那尖尖的西洋拱顶,但还是那句老话,“望山跑死马”。再加上还有母亲,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要等那座该死的车仔来了才能走。

母亲和庙祝讲话的声音细细地一阵阵传出来,频率很慢。他回头找儿子,看到儿子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支藕像摆弄一支枪一样前后摆弄着。一边摆弄着一边唱儿歌:“凼凼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亚妈叫我睇龙船。我唔睇,睇鸡仔,鸡仔大,去卖,卖得风多钱?卖得三百六十个仙。”儿子喝得很欢快。他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儿子怎么会像一段藕一样?正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時候,身子一软,人就倒在了庙门口。倒下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在唱着:

四眼哨牙突下巴,屎忽嬲嬲下。

哨牙可以刨西瓜,落雨可以遮下巴。

饮茶可以隔茶渣,劈友可以挡番下。

随着声音的忽远忽近,他的内心很绝望。

连如到了她八十岁的时候,还回忆起一九〇八年农历十月初二下午的那个情景。她那时刚好十四岁,是轿夫赵慕莲的第三个女儿。她前面有两个姐姐,后面有两个弟弟,她排老三。

天气已经渐渐凉快了。她正从家里走到学校准备上课。基督教会在她们村建起了一间免费学校,但声明只要进了学校,就一定要完成学业,不能中途退学。她父亲虽然是个轿夫,却从来不反对女儿上学。这点应该得益于连如的大姐,她刚刚出嫁,是她劝导父亲让连如去上学的。

每天,赵连如都会早一点到学校,然后站在门口等父亲抬的轿子。因为差不多时候,陈家小少爷就会坐父亲抬的轿子来上学。小少爷和连如是一班,又比她小,父亲常常要她关照他。

连如倚在学校门口,秋天的太阳照着她的眼睛,她懒懒地和在身边走过的同学老师打着招呼。他们都知道她在等她的父亲。几个村里的孩子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一齐唱着一首童谣:“姣婆二少奶,戴金钗,金钗唔够靓,打烂镜。”很奇怪,连如只看见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她挥挥手,孩子们就蹦蹦跳跳地走了。一切如常,连那只小花狗也准时地在她前面走过。每天这个时候,这只花狗都要在学校门口晃荡。突然她看见远远地扬起一片尘土,开始还以为是刮风了,等那片尘土越来越近,她才看清楚是一群跑动的人扬起的,那群人一边跑一边叫,她却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等他们跑近了,连如才听到他们在喊:“大少爷被绑了,大少爷被绑了!”

连如这时赶紧找寻父亲,但在人群中,她并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

陈家和轿夫的官司一直打到冬天,陈家说赵慕莲是和绑匪串通一气的。慕莲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他那天拉着空空的车仔走到龙王庙,就看见大少爷被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从庙里拖了出来,扛在肩上逃走的。他连忙放下车仔,因为心急,还给车仔的杆子绊倒了。但等他冲到庙门口,那帮人已经蹿进庙旁边的树林,他也没多想,赶快跟着冲进树林。秋天的树林,阳光一缕缕照在林间小道上,小径上布满了落叶,金黄色的,但却没有了大少爷和绑匪的踪影。赵慕莲垂头丧气地走出树林,看见老太太和小少爷站在树林外面正等着他,接着老太太就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呼天抢地。

慕莲跟法官说,他和大少爷无冤无仇,大少爷待他非常好,非常和气。他逢人就说大少爷的好话,决不会害大少爷。当法官询问到小少爷陈文豪的时候,平时呆头呆脑的他突然伶牙俐齿起来,他说他走到庙门的时候,亲眼看到轿夫用手掐着他父亲的脖子。当然这些都不足为信,没过多久陈家就收到了绑匪的消息,让他们拿钱赎人。

按照大少爷说的,这个年代就是个乱世。在他们隔壁乡,有好几家银号和茶叶铺都给土匪抢了,广昌竹木铺据说被二十多个人坐着龙头船渡河过来抢,土匪听口音是香山人。好像被抢去银两二百九十两,钱款一万五,另外一个广隆店抢去银八十两,尚有衣物未清点,大约只拿去一件马褂。大家议论纷纷,只拿走一件马褂,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店报的假案?

地主陈四眼被绑匪放出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雕楼。

雕楼是广东台山、开平一带的著名建筑。由于台山是全世界走出华侨最多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国人都以为台山话就是中国话。所以只要你会讲台山话,就可以在全世界的任何一条唐人街上找到工作。因为陈四眼的爷爷是华侨,所以他也跟着爷爷去过台山看望朋友,这让他认识了雕楼这种建筑。

他站在自己建好的雕楼面前十分感慨,这种东西,在他眼前是一个华丽的怪物。外表像座小教堂,甚至还有教堂的小圆帽,矗立在广阔的田野上显得不伦不类,但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有一种另类的美。他顺着旋转狭小的楼梯走到了最上层,一边爬楼梯一边看到雕楼的每一面墙都布满了枪眼。到了最高处,他看见辽阔的田野上已经竖起了好几幢雕楼,因为匪患,有钱人家都盖楼来防匪。这时他看见轿夫赵慕莲带着一脸的茫然站在雕楼下面。

“总是有陷井。”他被赎出来之后,母亲就对他说,这个轿夫不能留了。

陈四眼很诧异:“这件事情不是已经清楚了吗?他没有错啊。”

母亲把手上折好的一朵莲花放下来,阴着脸说:“那天我们是突然去上香的,没有别人知道,就他知道,肯定是他通了信息给绑匪的。”

陈四眼说:“不会吧,他在我们家多少年了,他女儿还和文豪同一个学校,文豪经常夸她聪明。”

母亲更惊恐了,说:“哎呀,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这件事情了,那更不能留。”

就这样,陈四眼一直没能说服母亲。他偷偷给了轿夫一笔钱,让他自谋生路。

就这样,赵慕莲带着全家到了澳门投靠亲戚。他不抬轿子了,改为拉车仔。他把二女儿送给了大户人家做二房,得到的补偿是一笔优厚的聘金,足可以养活一家人,当然主要是两个儿子的生活、读书的费用。而且妹妹连如还可以陪伴姐姐在冯家生活。媒婆对着泪眼涟涟的妈妈说:“你不要担心,那个人家经济好,人品也好。那对夫妻感情好得很,只是没有孩子,才续的二房。等你家季如替他们生了孩子,那吃香喝辣的、穿金戴银都没有问题。而且你家里还有两个男孩子要生活要读书呢。不要哭了,这是好事。季如是有福气才能进到冯家的,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不管媒婆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赵慕莲夫妇都只是唉声叹气。毕竟把女儿送到人家那里做小,也不知是不是把女儿的一生毁了,何况季如还是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

连如和她的二姐季如是冬天的时候进入冯家的。

早晨,赵慕莲把还在睡梦中的两个女儿叫了起来。那时候天还没有亮。他们寄住在澳门位于黑沙环的一个亲戚家里,这个亲戚当然也是穷亲戚,住的是棚户。因为是冬天,凛冽的海风从棚子的空隙中吹进来,把两姐妹冻得一晚都没有睡好,快到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刚睡着,却又被父亲叫醒。幸亏这两姐妹非常懂事,洗了脸,穿好衣服。连如赶忙帮姐姐梳妆打扮。冯家已经说了,因为是二房,也不摆什么酒了,找先生算过了,今天九时是吉时,九时赵家把女儿送过去就是了。

进冯家的那天,母亲因为伤心就没有去。赵慕莲用车仔拉着两个女儿去冯家。早上,又是冬天,街上也没有什么人。两姐妹只听见父亲的脚用力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的声音。听着父親的脚步声,两姐妹各怀心事,连如就觉得像古诗里写的“马蹄声碎”。来了澳门这些天,都住在亲戚的棚子里,她和姐姐都没有出去好好看过街面。现在虽然是早晨,但两边的街景使连如觉得漂亮得不得了。那些石屋、门楼,还有骑楼,都使连如目不暇接。她现在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悲哀,连早上替姐姐梳妆时的那点悲戚也没有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个新的世界即将在她面前登场。二姐季如则心乱如麻,对妹妹着迷的城市街景一点也没有感觉。她的心里老是想着即将要面对的少爷和少奶奶,不知是怎么样的人。她在农村里听了太多关于大太太虐待二房的事情,隔壁乌木村就有一个叫阿秀的,做了地主的二房才一个月就“吞金”了。虽然媒婆一再向她保证这个婆家有多么好,少爷多么慈祥,少奶奶多么宽容,但她还是心事重重。她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放着自己绣的香包,准备送给未来的夫君。她在香包上绣了两只鸳鸯。原来准备绣两只蝴蝶,但她想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立马又觉得不吉利。她多次问她的父亲母亲,那一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可双亲比她还心乱,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季如越想越委屈,再怎么说,也应该去看一看对方的人呀。

其实赵慕莲知道要把女儿送到什么地方去。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他现在去的地方,就是陈老太太的姐姐家。冯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宝贝女儿。小女儿嫁到了陈家,大女儿新派,说要守住冯家的财产,不愿嫁出去,找了个倒插门女婿,生了儿子也姓冯。只是因为儿子结婚五年了,也没有生育,冯家大小姐这时就有旧脑筋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硬逼着儿子娶二房。偏偏儿子和太太感情好得很,又是上过洋学堂的人,根本不愿意再娶,当着母亲的面,撞墙都试过,却又死不了。母亲太过强势,放出话来,说如果他不找个二房,她就作主把他现在的太太休了,另找一个。没有办法,儿子只好含泪答应了母亲。冯老太太见儿子答应了,高兴得不知找了多少媒人,让儿子见了多少回。但每次儿子不是嫌肥就是嫌瘦,不是嫌没有文化就是嫌脾气不好。

这次回斗门处理妹妹儿子的事情,冯老太太一眼就相中了赵慕莲的二女儿。不知为什么,她就这么喜欢这个女孩子,觉得她一举一动都合自己的心意。她问起她的名字,说是叫季如,她一听就更喜欢了。本来她回来是准备把赵慕莲坚决地打进死牢的,可是一见季如,冯老太太就改变了主意。而且她决定这次不让儿子看了,反正儿子看谁都是不顺眼的。果然,她回去把这个意思告诉儿子,儿子一点意见也没有,只是说:“母亲说好就好吧。”

赵慕莲把车仔停在了冯家门前,黑漆漆的大门很气派。赵慕莲叫两个女儿下来。这时街道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了,连如小声地对姐姐讲:“这里的人好惬意啊,看看他们,都好像刚起来的样子。”季如却什么也没有听见,还沉浸在刚刚的委屈里。

赵慕莲一家三口就这样站在冯玉莲的大门外,他们都在不自主地等待一个戏剧性的场面。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穿着时髦的冯老太太带着她的儿子和媳妇走出来。老太太穿金戴银,蹬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少爷清清白白,一看就知道身体弱,穿着一身藕色的褂子,和他母亲站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连如看向少爷身边的少奶奶,好标致的一个美人,瓜子脸蛋,皮肤好得像水一样,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身着一件冬天的碎花棉袄,一件首饰都不戴。连如见惯了乡下人冬天穿的大棉袄,又肥又大,却没见过少奶奶穿的棉袄如此水灵。赵慕莲叫了一声:“冯老太太。”三个人却好像没有听见他叫一样,也好像没看见他们站在门口一样,一阵风地就往前走。连如三个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怎么好。这时冯老太太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来了?你们先进去坐。今天是礼拜,我们要去教堂。”说完,三人就往礼拜堂走去。

连如看看父亲,父亲一副很难堪的样子。她再看看姐姐,姐姐垂着头,咬着嘴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连如看着远去的冯家三人,怒从心起。她突然小跑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冯老太太的衣袖。

冯老太太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住,想甩开连如的手,一边说:“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连如大声地说:“是你没有规矩还是我们没有规矩?你家少爷是不是不想娶我姐姐,在这里讲清楚了,如果不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回斗门。”

冯家少爷和少奶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冯家少爷说:“哎哟,还来了一个骨头硬的。”

少奶奶轻声轻气地说:“不想来就算了,我们把聘金收回来。”

这时,父亲赶上来了,连忙向冯老太太道歉,说是没有把女儿教好。倒是冯老太太没有生气,和气地说,是自己不好,因为今天起晚了,去教堂的时间赶不及了,所以怠慢了赵家人。她正说着,前面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三个人又匆匆忙忙走了。

冯家大少爷这时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连如做了一个鬼脸。

季如连如两姐妹茫然地看着他。

石板街的对面,有一对盲人父女在卖唱,父亲拉着二胡,瞎了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女儿和连如差不多年纪,也是瞎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一首粤曲,还是男女对唱,父亲的神情很落寞。

旦(女儿)唱:“旧弦虽断,犹可续新。”

生(父亲)唱:“太上忘情非我愿,但求人月永相随。”

旦唱:“心碎难缝无针线,自惭形秽误英贤。”

生唱:“我愿朝朝暮暮伴蛇眠。”

生、旦合唱:“好待冰肌永在郎怀暧。”

两行浊泪流在父亲的脸上。但女儿毫不知情,继续清脆地唱着。

旦唱:“咫尺恨隔万里天地远,覆水未许再收,偷偷顾影泪暗涓,为怕郎情冷暧,心中暗历乱,慧剑横挥,忍割雨中缘。”

女儿的声音太好听了,有珠落银盘之势。

连如忍不住走过去站在这对父女面前。

突然,女儿睁开眼睛看着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赵连如就这样和佩儿见了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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