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秘史
2023-08-30马广
马广
接到我哥电话时,我正在昆山参加公司团建。没有任何寒暄,他第一句话就问:“我爷要不行了,你回来吗?”我打车到花桥地铁站,换十一号线,半小时后到家。我妈听到消息,表情淡然,说我就不回去了,机票挺贵的。
我妈恨我爷。
我也恨。
我爷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从我记事时起,他每顿饭都要喝酒,喝完酒就骂人,内容低俗恶毒,不堪入耳。即便是清醒时,他对奶奶和四个子女也没说过半句好话。就在三年前,我爸因车祸去世办完葬礼的当晚,他照旧喝酒,照旧骂我们,连我爸也不放过。可怜我爸一直挂念他,念叨着要去看他。我忍无可忍,也骂了他,并明确告诉他,除非他死了,我不会再回去。
他竟然还记着这句话。
我坐飞机到沈阳,落地后打车,夜里十一点半,走进了他黑黢黢的小房子。屋里很臭,混合著霉菌、大小便和消毒水的味道。他的脸瘦得脱了相,像被人丢弃的破烂玩偶,静静躺在炕头。他的后老太太给我倒水,说医生看过了,估计还能活一两天,我大伯他们都去我二姑家睡觉了。
“一直等你来着,醒了就问你回来没。”后老太太话音刚落,他便醒了,睁开浑浊的双眼,费力地四下张望。后老太太也颇感惊奇,指着我对他喊:“老黄头儿,你快看看,你二孙子回来啦。”我不情愿地挪了挪位置,好让他看见。他打量半天才认出我,哼了一声,说:“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回来了。”
他也有优点,一向舍得给孙儿辈们花钱。在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给完钱他总会教育大伯家的我哥、我姐和我,说我就你们仨后人,以后你们要像亲兄弟姊妹一样互相照顾。但他最宠爱的还属二姑家的外孙子刘卓。因为刘卓是“超生”,东躲西藏了一阵子之后,便交给他和我奶奶抚养。他喜欢喊人家大宝,语调十分肉麻,还因为刘卓被汽车撞过一次,右膝盖粉碎性骨折,手术后腿不能完全打弯,农村没有马桶,他只能以相当尴尬的半蹲姿势如厕。那时候,他自己就经常念叨:“外孙子是狗,吃完就走。”现在果然应验了。
第二天中午,大伯组织大家到饭店聚餐,我哥悄悄跟我抱怨说,你看刘卓,小时候我爷对他多好,现在我爷不行了,他连面儿都不露。我明白我哥的意思。即使是亲兄弟姐妹,也分个亲疏远近。在上一辈的四人中,大伯和二姑关系最好。二姑家在农村,还在种地,每年都会给大伯家送大米。尽管心里不舒服,有些话我哥还是不能说。我就不一样了。我爸与二姑夫刘长弟向来不和,因为刘长弟着急时说话磕巴,我爸一直喊他肯尼迪(谐音“啃泥地”)。大约十年前,刘长弟干瓦匠,包了点小工程,挣了点钱,有点找不到北了,和工程队里开搅拌机的女人掰扯不清,我爸不由分说给他揍了一顿,将那个女人赶出了工程队。五年前,我奶奶去世,刘卓也没来,我爸把刘长弟的摩托车砸了个稀巴烂。我承认,我爸爱冲动,有时会犯浑,但知恩图报这个理儿我也认同。如果我爸还活着,这次肯定也不会让刘长弟好过的。如今他不在了,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我头上。
“我小弟怎么没来呢?”我假装不经意,问刘长弟。
“你弟媳妇……怀……怀孕了,这不快……快生了吗,在家照顾……照顾她呢。”他的脸上原本长满了红血丝,喝了酒反而变白了。
“怀孕了,好事儿啊,恭喜。”我向他举杯,他喝酒时,我接着说,“前一阵子,我看了一个关于藏族的电影,里面提到一种说法,说是家人死了之后,能转世到自己家,那就是最大的福报。我们小时候,我爷最喜欢我小弟,现在他媳妇儿正好怀孕了,到时候我爷能投胎到他家,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长弟端着酒杯,看着我,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可能一度认为自己占了便宜,等他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仿佛秋天里被霜打过之后蔫儿掉的茄子。
“你……你什么意思?”他龇着黄牙,瞪着眼睛问我。
我二姑坐在他旁边,偷偷向我递眼色。之前我爸和刘长弟起冲突,相似的神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是示弱,也是求饶。
我二姑老实懦弱,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嫁过去第一胎就是个男孩,起名叫刘凯。那个孩子是个狠角色,天不怕地不怕,和我姐一样大,比我哥小三岁,小时候一起玩,常常把他们揍哭。后来,大约在他十二岁那年夏天,因为下河洗澡,被蚊子叮了,得了急性脑炎,说没就没了。接着我二姑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赶上计划生育最严格的阶段,就像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演的那样,东跑西颠生了第三胎,所幸是个男孩。可即便如此,她的家庭地位也没有得到提升,依旧经常被丈夫和婆婆欺负,以前还有她弟弟为她出头,现在估计只能一味地忍气吞声了。
我对她笑笑,把讥讽刘长弟的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大家开始商议财产分配问题,这也是聚餐的主要目的。
其实根本没啥财产。以前有点积蓄,治病都花了。得的是咽喉癌,还没到晚期,但年纪太大不能手术,只能吃药维持,价格并不便宜。还有两间小平房,在农村也不值钱。死后的丧葬费是大头,约四万块,安葬之后能剩下两万多。后老太太说,老黄头儿答应的,房子和剩下的钱都给她。我大伯作证,说问过了,是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他同意这么办。我第一个表示赞成。我爸早就说过,后老太太就是奔钱来的,相当于给老黄头儿找了一个保姆,还是秋后一起结账,很超值了。刘长弟装出满脸不屑,说就算有一百万,我们也不要一分钱。最后,大家都看向我大姑。我大姑三十几岁离婚,自己一个人过到现在,最能节省,也最爱财,但这一次,她表现得相当大方,说就这么办吧,后老太太确实也挺不容易。
之前我姐在微信里和我提过,我大姑信教了。本以为是教义教会了她舍得,但很快我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小房子里气味难闻,没人愿意待,吃完饭大家留在饭店包厢打麻将,我因为要远程工作,回去取电脑。后老太太和我一起,查看了老黄头儿的情况,确认他只是睡着了,还有呼吸,便转身离去。我拿了电脑,刚想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直到看见老黄头儿嚅动的嘴唇,才确信是他在说话。
“你过来。”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虚弱是一方面,感觉更像是在防着谁。
“你说吧,能听见。”我站在门口,不愿靠近。
“过来。”他好像有点生气,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还没死呢,怕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害怕,我不情愿地朝他移动了两步。
他依旧没有睁眼,从毯子里伸出干枯的右手,沿着炕头缓缓摸索。
“要什么?”
“手,手给我。”
尽管他不可能够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有事儿说事儿,我听着呢。”
他的手停下来。
“我有一笔钱在你大姑那儿。”
“什么钱?”
“三万块钱。”
“为什么放她那儿?”
“她骗去的,说是给我治病。”
“然后呢,你想怎么样?”
“那是我留给你的。”
“用不着。”
他睁开眼睛,几乎是恶狠狠地看向我。
“你现在就去跟她要,等我死了,死无对证,你就要不到了。”
我不想也不会要他的钱。临出门,我妈对我唯一的嘱咐是不管事不要钱。我只是好奇,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笔钱。我相信是有的。老黄头儿属猴,做人也是猴精猴精的。以前喝完酒骂人时常常会有一段开场白:“我老黄头儿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脑袋都长白毛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我他妈眼睛毛都是空的……谁他妈也别想骗我……”后老太太是奔钱来的,当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房子不值钱,他心里明镜似的。丧葬费是他死后的事,他才不在乎呢。如果说他有什么人生理想,我猜应该是死之前花掉最后一分钱,如果能用来买酒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身体没能支撑住理想,听后老太太说,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再也没喝酒。终归是怕死,所以才会把钱交给我大姑保存吧,怕的是自己萬一糊涂了,钱被后老太太发现,私藏起来,不再给他治病。与后老太太相比,他理应更信任自己的孩子,而在三个还活着的儿女中,只有我大姑与他最像,同样属猴,同样猴精,也只有她才能说动他,让他把钱乖乖交出来。其实,我也不在乎钱在谁的手里,但被瞒着的滋味总是不好受。
我在饭店的包厢找到我大姑,叫她到外面聊几句。
“什么钱?我不知道啊。”她笑着看我。年轻时,她也是个美人,现在老了,瘦得厉害,深陷的眼窝总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刻薄。
“我不是想要钱。”
“真没有钱在我这儿,你爷现在都糊涂了,别听他瞎说。”
“你信的是什么教?”她收敛笑容,神情变得警觉。我觉得有点残忍,但还是坚持说下去,“不管是什么神,都不喜欢说谎吧?不管多少钱,给你哥和你妹也分点。”
如果我爸还活着,也会这么做。也正是因为我爸没了,老黄头儿才会把钱的事儿告诉我,当然不是怜悯我失去了父亲,更不是真的对我有所偏爱。“那是我留给你的”无疑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只不过想在子孙中找一个孤立的人,帮他办事儿而已。就像小时候,他总会给我五角钱,让我替他去换啤酒。
“说吧,什么事儿?”后老太太依旧不见人影,房间里只有我和他。
“她怎么说?存折给你了吗?”他闭着眼睛问。
“这些你就别管了,你就说你想让我帮你干啥?”
“我想坐飞机。”
我被逗笑了。
“啥?”
“我想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他委屈地看我。
“为什么?”
“你管不着,就说帮不帮?”
我到外面抽烟,思考这个问题,帮还是不帮?如果我爸在,肯定会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在孝顺这一点上,我爸是迂腐的。在世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自己老爹每年三十晚上都会大大地撒一次酒疯,还是不顾我和我妈的强烈反对,坚持年年带我们回来过年。如果我爸还在,也绝对不会等到现在才满足他这个愿望。时机不对,才是最大的问题。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根本活不过今天,最终的结局不难预料,十有八九会死在去机场的路上。就算老天开恩,让他坚持到了机场,人家让不让他上飞机也是问题,更不要提如何瞒过家中众人等细节。
我把想到的问题全部摊到他面前。
“你想太多了,谁他妈在乎我,他们都在等我死。”他艰难地翻身到右侧躺的姿势,继续说,“那个单大夫,他懂个屁,我给牲口治病,比他都准多了,我自己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吗?”为了显示自己的活力和决心,他又翻身到趴着的姿势,像做俯卧撑一样用双臂撑起上身,蜷腿时,他的胳膊颤抖如寒风中的枯树枝,仿佛随时要折断,但他坚持住了,成功坐了起来。那一刻我真的有点被他感动到,几乎想为他鼓掌喝彩。他冒了一头汗,喘了一会儿,咳了几声,呼吸平顺后,说:“弄辆车,晚上他们吃饭时来接我,其他的你不用管。”见我犹豫,又补了一句:“算我求你了。”
我坐中巴,到市内租了辆带电动门的本田奥德赛。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我爸,既然他要做孝顺儿子,我就帮他孝顺到底。还有一半是因为好奇,直觉告诉我,他想坐飞机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秘密总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但同时我也清楚,我很可能挖不到这个秘密,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我相信医生的判断,弄不好他最后会死在车上。保险起见,我还是向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询问了相关情况,如果有人死在车里怎么办?满脸横肉的女客服瞥了我一眼,厌烦地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我开着车,遵照我妈的嘱咐去看望我大舅。我大舅生性胆小,听我讲了老黄头儿的情况,连连皱眉,嘱咐我千万别干傻事,开车带他兜兜风得了,可不敢带着上飞机,要是死飞机上,飞机又要返航,又要迫降,再跟咱们要油钱,那可犯不上。
五点多,我往回走。路上接到我哥的电话,喊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不用等我。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院子,我停好车,准备进屋接他,他已然扶着门框走出来。坐进车里,他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抱怨:“你怎么才来?”他的德行一贯如此,家人做什么都无法让他满意。我按下按钮,车门自动打开。“不愿意坐请下车。”他闭上眼睛不再吭声。
汽车驶出院子不远,后老太太迎面走来,我加速开过去,老太太躲了躲,狐疑地望向我们,很快消失在后视镜中。
我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接下来的安排,先去沈阳的桃仙机场,赶上哪班飞哪班,最好能飞大连,主要是近,如果状态好还能看看大海;北京也行,看看天安门也不错;南方就不去了,太远,肯定折腾不起。“如果感觉不好,千万别硬撑,赶紧告诉我,好往回赶,最好还是能死在家里,大家都省事儿,你说呢?”他点头表示同意。
“去机场经过市里吧?”他问我。
“经过,有事儿?”
“遇见超市,帮我买盒烟。”
我把自己的红双喜递给他,被他扔回来。
“太淡了,没味儿。”
手机响,是我哥,想必是后老太太发现老黄头儿不见了,告诉了大家,只有我不在,由此怀疑到我。我没接,我大伯又打过来,我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车进市内,天已擦黑。老头看上去精神不错,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发现有超市,不忘提醒我买烟,要人民大会堂。
“硬盒。”在我下车前,他还强调了一嘴。
我又拿了两瓶水,结账时抽空看了看手机,有二十几个未接电话和无数条微信,其中三条来自我姐,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到沈阳了,刚下飞机。同辈亲戚中,我和堂姐的关系最好。小时候,我俩总是一起玩,曾合谋倒掉老黄头儿的散装白酒,换成醋兑水。现在她在北京,我在上海,生活节奏一致,压力相似,自然共同话题也最多。听微信时,我想着反正也要去机场,要不然让她等一会儿接上她一起回,转念又想,万一老头死在车上,她肯定害怕,还是算了,只回了句注意安全。我拿着烟和水,回到车旁,发现车门竟然开着,车厢里空空荡荡,老黄头儿不见了踪迹。绕着车找了一圈,还是没人。喊了几嗓子,也无人应答。旁邊有一个烧烤摊,摊主好心提醒我,别找了,老头儿打车走了。
“打车走了?”
“对,打车走了。”
“往哪边走了?”
摊主没再理我。我明白知道了也没用,就算有车牌号码,也追不上。事情明摆着,他骗了我,什么临死前想坐一次飞机,都是借口,只是利用我把他带到市里,然后再借买烟的机会甩了我去做另一件事儿,一个秘密。我想到了他有秘密,却低估了他的决心和行动力。
我坐回车里,生自己的闷气。我更恨他了,甚至想到一走了之,爱咋咋地。
我妈发来视频邀请,接通之后劈头盖脸地说,你把老黄头儿弄哪儿去了?原来我大伯联系不上我便给她打了电话。我把事情讲述一遍。我妈气得直咬牙,说你活该,临走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钱不管事儿,你倒好,不仅不要钱,还自己搭钱,不仅要管事儿,还把人给弄丢了。你呀,真不愧是你爸的好儿子,真是气死我了。我告诉你,你赶紧把老头儿找着,不管活的死的,赶紧给人送回去。你以为你是做好事儿?别人可不这么想。你们老黄家啊,都是奇葩,做了一辈子磨人精,临死了也不消停。不等我答话,我妈决然挂了视频。
事情果然被我妈说中了,就在我编辑文字准备在高中同学群里发寻人启事时,我姐发来微信说,小弟,你在哪儿呢?我刚到,后老太太正闹呢,把两个儿子都叫来了,说你把老头拐走了,肯定是去找律师弄遗嘱了,想要霸占她的财产,现在她儿子带着人把我爸他们都堵屋里了,说你不带老头回来,就不让走。我哥差点和他们打起来。缺心眼的刘长弟也跟着起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在哪儿呢?我爷是你带走了吗?赶紧带回来吧。
我给我姐打回去,让她叫后老太太接电话。接电话的是后老太太的儿子,上来就是一顿恐吓,什么黑道白道都认识人。我觉得可笑,说你不用这样,瞧不起谁呢,就那么点钱,既然已经答应了给你妈,我们谁也不会反悔。我带老头儿走是因为他临死前想到市里转转,最后再看一眼这个花花世界,如果是你妈要死了,你会不满足她这个愿望?他气得直嚷嚷,质问我,你怎么说话呢?我不想再和他掰扯,挂了电话。
被他们这么一闹腾,我反而不着急了,发完寻人启事,感觉饿了,便坐到旁边的烧烤摊吃烧烤。摊主见我不着急,觉得奇怪,和我唠嗑。得知走掉的老头儿是我爷,他叹了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爷活着的时候也特别能折腾,六十多岁还出去找小姐,打麻将欠了一屁股债,后来得了脑血栓,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稍微有点不称心,就把大便抹墙上。我说,大哥,我吃东西呢。他赶紧道歉,又送了我五根羊肉串。
我姐又打过来,说话的是我大伯。我觉得不好意思,问他们那边没事儿吧。他没接茬,说,那什么,钱的事儿我知道了,你大姑也被我说了一顿,怎么说呢,虽然你爸没了,但这个钱还是有你们一份,这个你放心吧,我能做主,他们谁说也不好使。我赶紧解释,说大伯你误会了,真的不是为了钱。我大伯打断我说,先不说这个,你和你爷在哪儿呢,赶紧把他带回来。我看着肉串,撒谎说,老头儿非要喝啤酒吃烧烤,我也拗不过,现在正吃着呢。说着,我装作老头儿就坐在对面:我大伯,要不你说两句?停了两秒,我又对着电话告诉我大伯,老头儿正吃串呢,不想和你说话。我大伯问,他精神怎么样?我说,特好。我大伯担心,说,弄不好是回光返照,你赶紧把他弄回来。我说知道了,这就带他回去。挂了电话,摊主朝我笑,说,老弟,演技不错啊。我叹气说,都是生活逼的。
回到车上,又等了一会儿,一个叫大圆子的高中女同学和我私聊,说那个拉老头儿的司机找到了,是她小学同学。几乎同时,我妈也发来微信,告诉我她请当地一个在交通队的远房亲戚帮忙找到了那个司机。他们说的是一个人,姓马,微信名叫浪迹天涯。我和他语音,问他在哪儿,老头儿还在不在车上。他说老头儿刚下车,进了一家店里,我在这儿帮你看着,你来吧。我按照他发来的定位赶过去,发现是在老城区,临街的门面都很破旧。马师傅指了指其中一家洗头房,表情耐人寻味,说,就在那儿呢,进去就没出来。我问这么长时间,他还去哪儿了。马师傅说,还去了一家养老院,在东边,待了大概半个小时,估计是去看人。我给他发红包,聊表谢意。马师傅很诚实,说不用,车钱我已经多收了,在养老院等他的时候也一直打着表呢。
马师傅走后,我站在路边抽了一根烟。我这个人也算洁身自好,陪客户去KTV只给他们叫陪唱小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去这种路边的洗头房,更想不到是为了找自己的爷爷。
店里灯光幽暗,劣质的香水味十分呛鼻子。老黄头儿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和对面三个艳俗的女子有说有笑,见我进来,他为三名女子介绍,这就是我孙子,然后转头问我,你怎么才来?好像我早就应该知道他在这里。
出了洗头房,老黄头儿向我解释说,这里原来是一家饭店,他年轻时在畜牧局上班,经常过来吃饭。
“这儿的熘肝尖儿是一绝,”他咽了口唾沫说,“可惜吃不到了。”
“去养老院看谁去了?”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再追问,随着问题问出口,好奇心便已经耗尽。我只想着能尽快送他回去,结束这场闹剧。
路上他很安静,以至于我不得不频繁地从后视镜里看他,确认他还活着。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发现时,他的脸上反着光已经满是泪水。我也不知道他哭了多久,直到停止哭泣,他也没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连鼻子也没有抽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流失,即将干涸。他就要死了,这让我无比伤感,这份伤感甚至冲淡了我对他的恨。
我问他,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害怕。”
“别怕,马上就到家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猛踩油门,专心开车。汽车过了沙河桥,到了坝头儿,马上就要进村了,他猛然醒过来,喊我停车。我问为什么。他答要小便。
他好像又恢复了生机,下车也不用扶,但又吩咐我在一旁守着,以防他摔倒。方便完,他又用商量的口吻说,想站一会儿。我说,行,想站多久都行。默默站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吗?我不懂,问他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他不理会我的提问,接着说,当年你太爷闯关东,一路从河北沙县走过来,本来还想继续往北走,最后却在这儿扎了根,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确定他是在和我说话,但还是问,为什么?
“因为他走到这儿的时候病倒了,耽误了几天,病好了,还想继续走,就在那天早上,他看见东方的朝霞像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我说叫黄凤河。他的目光转向沙河的方向,说本来叫黄大河,看见凤凰之后,他认定了这里是风水宝地,决定留下,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黄凤河。这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我妈当时是个寡妇,娶她是因为她姓范,在这里是大户,方便他干活,他是兽医你知道的?我说知道,我们家祖传兽医,可惜到我们这辈断了。他摇头说,不可惜,没前途,我是没办法才学兽医。你太爷啊,一辈子抠门,一个咸鸭蛋能吃半个月,总算攒了点钱,买了点地,结果土改了。本来就他那几亩地也没什么事儿,偏偏要多嘴,说什么成分都无所谓,只要有劁猪刀在,他就不愁饭吃,结果当场挨了两个耳光,成了富农,我也就成了富农崽子,没得选,只能跟他学劁猪,给牲口看病。后来,我好不容易在畜牧局找了份工作,以为可以离开这儿,留在市里,结果你奶奶非要去闹,还去法院告我……我不得不打断他,我奶奶去告你是因为你从来不回家,工资一分钱也不给家里,对老婆孩子不管不顾。他又沉默了。我于心不忍,说算了,不说这些,过去的就过去吧。他说,对,你说得对。又站了一会儿,他说好冷啊,你冷吗?我知道时间到了,明明热了一身汗,还是告诉他,我也冷,咱们上车吧。上车之后,他问我,让你买的烟呢?我一边开车,一边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他。他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着。汽车已经开进村里,他的小房子近在眼前,我说你挺住,马上到家了。他说,你知道吗?我问知道什么?他说,我这辈子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泪差点掉下来,想了半天,也没组织出一句话。我从后视镜看他,他已经侧躺在后座上,左手夹着香烟,落在座椅的皮革上,烫了一个洞。
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我关掉车灯,慢慢开进去,停稳,下车,到后面把他扶正,掐灭香烟扔掉。他的身体还是温的,右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初看以为是纸条,抽出来才发现是一张老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人,站在大草原上,右边的是他,左边是个女的,眉清目秀,从来没见过。
房子里人影晃动,我哥最先走出来。我把照片揣起來,喊他过来搭把手。几个男人把老头儿抬进屋里,放到炕上。后老太太第一个哭嚎出声,我大姑和二姑也紧随其后。
我悄悄退到屋外,拿出照片,用打火机点燃,再用照片的火点燃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