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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说“不”的她们/他们

2023-08-30吴雪

新民周刊 2023年31期
关键词:阿莉小程敬之

吴雪

“反性骚扰”宣传海报。

畏惧权力,以及无法承担与权力对抗的后果,成为了受害者无法站出来的重要原因。

“既然职场性骚扰这么困扰你,你为什么不辞职?你为什么没有向公安机关求助?案发时你有机会也有条件逃离现场,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你为什么放弃任何言语、肢体上的反抗?你有跟他表达过‘我不愿意,别这样的类似意思吗?”

热播剧《不完美受害人》接近大结局时,警官晏明回忆起自己七年前遇到的一起强奸案。面对受害人,她抛出了上述问题,对方目光躲闪,难以作答。最终因证据不足,案件被撤销。次日,女孩自杀。

很多人理解晏明的发问,用理论上的正义复盘女孩的心理,但站在受害者当下的世界,答案,往往可能只是“没有为什么”。

七年后,又一个不完美受害人出现了。她叫赵寻。从世俗的角度看,她的确不那么完美。不完美受害者就不是受害者了吗?就好比公众对于男性受害者的控诉往往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却忘记了受害者并不会因身份不同,性别不同,完美与否,就能免遭伤害,或将伤害美化。

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把贪婪跟软弱从自己的人性中摘出去。

事实上,受害者不敢说“不”的原因,是复杂的。从2017年开始,有关职场性骚扰/性侵犯的事件开始引发公众关注,《不完美受害者》编剧高璇和另一位编剧任宝茹研究了国内外大量案例后发现,“受害者总是处在无法说清自己的状态,这就导致她没办法提供强有力的证据,整个案件到最后往往不了了之。发声的人要么做了和解,要么败诉,要么被‘荡妇羞辱”。

权力像一个真空罩子

当“职场性骚扰的核心不是性,而是权力”这句话出现在公众讨论中,《不完美受害者》编剧们醍醐灌顶,开始真正意识到为什么受害者无法开口说“不”。

“我才知道我们年轻或者小时候遭受这些时,自己怕的是什么。”伊娜告诉《新民周刊》,“那些恐惧、长期困扰着我们的,不是对方的面目可憎,而是隐晦制度下的权力不对等”。

11年前夏天,在北方一座小城,电影院正热映《桃姐》,那是刘德华与其干妈合作的首部影片。一只粗糙的中年男子右手,不经意间叠放在伊娜手上,她有些惊讶,迟疑两秒钟,轻抽出来,躲闪;对方未罢休,再次有力地放上来,伊娜再次躲闪,来回拉扯了几次,挣扎无效。

男子50多岁,名叫于朴,建筑方面颇有研究,在网络上小有名气。伊娜认识他,也是在网络上,因为工作需要,伊娜在微博私信于朴寻求合作,征得同意后,伊娜飞往这座北方小城。

那一年,伊娜22岁,如果不出纰漏,再过一个月,她将成为一名正式职员。“刚见面时,他很热情,带我去吃当地美食,去博物馆参观当导游,像师长一样,直到他提出共进晚餐被我拒绝后,又提出看电影,我觉得不对劲了。”伊娜年轻单纯,觉察到对方心思,又拉不下面子拒绝,只好答应赴约。

伊娜清楚记得,那晚于朴站在电影院门口,一袭白色西服,显然刻意精心打扮过。电影放映过半,于朴不再拉手,改为搂肩。伊娜全身细胞都在抗拒,可来自业界权力的压迫感,反而让她的身体越发凹陷到电影院的软皮座椅里,两腿木木的就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不敢拒绝,怕他不配合我工作,如果闹僵了,万一他在网络上声讨我,可能我连工作都保不住。”伊娜默许十秒钟后,还是鼓足勇气,用力甩了甩肩膀,特别费劲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这样”,声音很輕,心里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撑到放映结束,伊娜礼貌道别,于朴提出“送送”,恐惧担忧再一次压倒伊娜。她好像无法再次开口说“不”,只好跟他上了一辆出租车。伊娜入住的宾馆在一个小巷子里,巷子很长,路灯昏暗,但余光告诉她,于朴没有走,他悄悄跟在伊娜身后。

“我脑袋一片空白,一路跑进了大堂电梯,怕他知道我的房间号码,又以最快速度刷卡、开门,反锁了房门。”伊娜贴着门,心跳加快。她很后怕,于朴动作之娴熟,感觉之前得逞过,邀约、牵手、搂肩都是试探。如果伊娜就范,那就真逃不掉了。

这次采访前,伊娜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或者公开声讨过于朴。这位在业界小有名气的教授,至今,依然活跃在网络上,正义凛然、答疑解惑;而伊娜,记忆里的那个夏天,还残留着被权力之手压迫的窒息感。每每想起,心口像被一个真空罩子罩住,无法呼吸。

畏惧权力,以及无法承担与权力对抗的后果,成为了受害者无法站出来的重要原因。但倘若受害者已经将事件摊开公之于众,她们也做好了“接受一切可能性”的心理准备。

2019年12月18日,日本女记者伊藤诗织在无数记者的关注下走出了法院,然后摊开了写着“胜诉”两个大字的纸张。而这一天,距离2015年4月3日她被山口敬之强奸,已经过去了1541天。五年来,漫长艰难的诉讼,恰恰因山口敬之的特殊身份,备受阻碍。

山口敬之不仅是TBS(东京广播电视台)驻华盛顿分局的局长,他还有一层身份——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传记作者,传言两人交往密切,也因为这个身份为这场“强奸”蒙上了一层政治色彩。

在选择报警之前,伊藤幻想过无数次,TBS将成为山口敬之最大的保护伞,而他也因为长期在政界游走,结识了不少有钱有势的政客。如果她将山口敬之告上法庭,她是否还可以在新闻界工作,或者可能被山口敬之反告侵害名誉权。

很多时候女生遇到类似的情况,常出于自身的考虑,比如尊严、面子等,而主动选择了沉默。

选择面对镜头是阿莉释怀的方式。《凉子访谈录》截屏。

伊藤曾给山口敬之发送邮件,期待他可以在邮件中承认自己的强奸行为,得到的回复却是:伊藤主动喝到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爬到了他的床上……并扬言,就算走法律程序,她也不会有丝毫胜算。事实的确如此,在逮捕令签发时,警官的上司打来电话,命令不准逮捕山口先生。

山口敬之甚至一度在风波后,依然活跃在大众的视野里,并在某档节目中大方谈及此事,表示自己别无选择。

羞耻心会缝住女生的嘴

不对等下的职场性侵,在伊藤心里留下的阴影需要抒发,也需要表达,进而治愈自己,所有此类经历的受害者,无论是男是女,可能都需要这样的一种方式。

但传统社会伦理中,人们忌惮谈论性,公开讲述会使人蒙羞。《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曾有类似的描述:“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时候女生遇到类似的情况,常出于自身的考虑,比如尊严、面子等,而主动选择了沉默。

阿莉是一名舞蹈生,未戴口罩出现在一档全平台上线的人物访谈类节目《凉子访谈录》的镜头前,她决定坦然面对十多年前的往事。初中时,阿莉做技巧时腰部受伤,转学到一所私立中学。班主任是教历史的女老师,隔壁三班班主任是教数学的男老师。转学半学期左右,两人喜结连理。

男老师对阿莉一直很好,但在下学期时,男老师的一系列举动,成了阿莉的噩梦。“他伸進我的衣服和裤子里,办公室里是最多的。”阿莉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反抗,因为男老师太知道利用女生的羞耻心了,羞耻心就像一根线,它会缝住女生的嘴。

在地理和生物会考时,发生了更严重的事。阿莉被男老师抱住并多次强吻,教室的门是凹进去的,一门之隔,两个世界。阿莉在那扇门外,没有人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

“这个场景,我无数次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很屈辱,当时我告诉自己,如果不幸被侵犯,我就会自杀。”阿莉说,“男老师吻了我五次之后,松开我,说了句‘不能太过分。”

阿莉觉得很恶心,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断了,失去了什么。第二天,阿莉精神上已经垮掉,强撑着到了晚自习,她跑出教室,告诉了年级主任,班主任知道后,恳求阿莉不要把事情闹大。

极少数人知道真相,阿莉也从未争取过什么,羞耻心让她迈不出这一步。阿莉精神状态最不好的时候是在初三。身体出现了心理学上的“解离”状态,经常会做噩梦,有时候梦见一条毒蛇,紧紧缠着阿莉的身体,阿莉知道,毒蛇就是那个男老师。

阿莉决定将往事掀过去,选择面对镜头是她释怀的方式。而有些女孩则选择用粗犷的方式让自己解脱。

今年5月9日,小花发文控诉11年前遭郑州大学王某胜教授PUA长达两年之久,遭侵犯致怀孕后被其带去医院打胎,小花曾两次自杀,重度抑郁。

控诉长文中,小花写道:“11年来,屈辱心与自尊心封住了我的嘴巴,我抱着必死的预知写下这封信,热度过后,他还是他,毫发无伤;而我,会被所有人唾弃辱骂。”事发后,学校发声回应暂停王某某一切教学活动,也将依据调查结果依法依规处理。

对于被性侵者,当下的拒绝是复杂且艰难的。阿喵在20岁谈恋爱时,在未经过同意的情况下,被男友性侵。当时男友说情侣之间很正常,后来好几次,阿喵都没有反抗、报警,也没有告诉别人,只是深夜埋在被窝里哭。直到三个月后,男友要求分手,阿喵彻底崩溃。

很多人会问:“你可以拒绝啊,为什么还要维持这样的关系。”因为,在社会语境里,性是肮脏的、羞耻的,特别对女性来说,连性器官词汇都不能说出口的情况下,怎么拒绝一些更不堪的事情。

就像赵寻,前期对于被性侵的否认,除了没理清思绪,对权力的恐惧,同样有一种不愿承认自己被性侵的心情。赵寻不愿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这让她感到羞耻。她试图遮盖自己人性的瑕疵,因为她并不能百分之百面对自己的选择和犹疑。

而赵寻后来的撒谎,也是为了掩盖自己过去三个月无法解释清楚的内心的纠结,三个月的犹疑让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到那一刻她才完全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和不想要的,完成最后的成长。

父母推倒最后一根稻草

几乎没有例外的,沉默的被侵害者背后,大多都遭受过来自原生家庭的漠视与遮盖。不能、不敢说“不”,往往是父母这个角色,推倒了最后一根稻草。

静怡在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来了一个远方哥哥到市里读大学。周末和节假日里,常被父母邀来家中吃饭。哥哥读的是名校,成绩拔尖,正好顺便帮静怡补习数学。和家里人一样,静怡也很喜欢这个斯文清秀的大学生哥哥。

可房间里只有他俩时,哥哥便会把静怡圈在怀里讲题。静怡很不舒服,惊慌挣脱,他却生气地板起脸,严肃批评静怡学习不用心后,又会“亲亲脸”以示安慰。几次之后,静怡心里蒙上了一种做错事的羞耻感,觉得那是肮脏的。

静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父母求助,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他欺负我”几个字。父母笑笑,只当是哥哥与妹妹之间的玩笑。在“哥哥督促你学习是为你好,怎么能叫欺负你呢”的责疑下,静怡终究是将委屈咽了回去。

阿喵也曾求助过。在被男友侵犯后,她躲回了家,妈妈帮她涂湿疹膏的时候,阿喵哭了,并告诉了妈妈这段经历。妈妈听后很难过,但不知道怎么解决,她觉得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清白,不要声张为好。阿喵的原生家庭里,父亲非常强势,母亲绝对服从。

从小家里教育阿喵作为一个女孩子,要极力顺从,父亲矫正了阿喵身上一切不听话的成分,不懂得拒绝。这让她想起了男友的行为。

某种意义上,拒绝是一种能力。阿喵说,自己没有这种能力,成长环境里,从来没有被置入过“我可以说不”“我对自己身体有自主权”等类似的语境,这方面很多女生是匮乏的。阿喵也是在后来不断学习和向外界求助中明白的。这是一种进化,并不是每个女生生来具备。

最让阿莉绝望的不是男老师和猥亵那件事,也是父母。刚开始,父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爸爸很生气,摔门出去了。之后,校领导来沟通,阿莉被送回家,不允许参加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男老师被学校开除,校方为了保全声誉,并未公布真实原因,而是编造了另一个理由:因男老师打了班级中的一名学生,被学生家长举报,主动辞职。在阿莉心里,她不需要把男老师告上法庭,或者报复他。她需要的只是一句安慰,一个拥抱。

近日,湖南卫视前主持人梁田自曝被性骚扰,被陌生男子尾随近一小时,称“对方眼神很恶心”。

几乎没有例外的,沉默的被侵害者背后,大多都遭受过来自原生家庭的漠视与遮盖。

但让阿莉感到窒息的是,事发后在家待的第二天,爸爸中午回来吃饭,问阿莉:“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阿莉一下子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好像如果她说不回学校,爸爸下一秒就会发火。阿莉答“明天下午吧”,这时候爸爸回了一句“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阿莉感到绝望,她忍不住和妈妈发消息说:“妈妈,我不想回学校。”阿莉原本以为她会得到宽慰,谁料妈妈冷冰冰地回了三个字“为什么”。阿莉不明白,已经发生这样的事情了,生养自己、爱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可怕的不只这些,在传统社会语境下,女孩们还会陷入“受害者有罪论”的陷阱。譬如,外界以为你有美貌,在社会上能得到很多优待和福利,但在罪恶事件发生时,舆论的声量往往在无形中走向指责,美貌、穿着、言行举止反而成为受害者的枷锁,甚至迫使她们陷入自我否定的闭环。

据阿莉回忆,那段灰暗的日子,她总在一次又一次地加深自己的痛苦,但错的是受害者吗?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实上,阿莉没有错,错的是加害者。疫情期间,阿莉读了《呼啸山庄》《飘》,第一次有了女性认知的觉醒,她决定不再放自己“坠落”下去。“在我自己破碎的时候,没人拉我一把,大学时,我选择了悉尼大学犯罪学,希望用知识化作盔甲,保护更多人。”

长大后,静怡才意识到远方哥哥的行为就是一种猥亵。那年静怡32岁,有个9岁的女儿。当女儿开始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静怡没有阻止,而是告诉她:当一个女孩被欺负了,那确实是肮脏的错事。只不过,错的是欺负她的人,肮脏的也是那个人。总之,绝不是她自己。

隐秘的男性受害者

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是,隐秘的男性受害者,比起群体性的受害者女性,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BBC纪录片《被性侵的男性:打破沉默》曾披露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1/6的男性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性侵,但只有10%的人会选择报警。尤其在未成年群体中,基于取证困难、不被主流价值观所关注,受害者本人被耻辱感支配等原因,男童被性侵的惨剧正在持续发生。

22岁的山东男孩小程从14岁起,遭遇熟人性侵长达近三年,身体和心理均遭遇重创。他曾试图求救,但事情本身超过了大多数人的认知,因此他的呼救没有得到认真对待,甚至遭人调笑,被评价为“赚到”“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程家在山东临沂附近的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家里还有一对比他小三岁的双胞胎弟弟。小学毕业后,为了方便小程去县里的初中上学,父母把他送去了一个远房亲戚陈叔家寄宿。最初两个月,小程感觉自己生活很愉快。

但后来,有一次,陈叔喝醉酒后对小程实施性侵未遂,被小程用枕边的笔扎伤腿部。小程慌忙逃回家,走了一整夜,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爸爸就铁青着脸扇了他一巴掌。原来陈叔已经给他们打了电话,说小程沉迷游戏不能自拔,陈叔劝他睡觉,反被扎伤了。

当时,无论小程怎样解释,将实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父母都不信。陈叔夫妻俩都是县里有口皆碑的体面人,父母无法相信陈叔会对小程做出那样的事。小程说的话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他们甚至觉得小程是为了玩游戏,才编造出如此“离谱”的谎言,陷害对他很好的叔叔阿姨。

小程被父母押着给陈叔道了歉。在之后的三年,小程患上了抑郁症、经历过自残,活在巨大的屈辱之中。他曾试图找到街上的穿着制服的人控诉,但对方听了后,眼神中的戏谑至今小程还记得:“你被强奸?开玩笑?”

小程的希望,在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彻底破碎。他绝望地在街上边走边哭,大家都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成年后,小程据理力争,以鱼死网破为代价,为自己讨回迟来的道歉。父母要求陈叔赔偿6万元,他们也同意了。转账、删视频、道歉,小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刚开始的畅快过后,只感觉窒息,因为伤害小程的坏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工作后,小程情緒失控的事情很少再发生,14岁那年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但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块疤,很少再疼,但也始终消不掉。

“坏人已经被我打败了,以后要好好生活。”小程心里默念,决定将自己的经历摊开在阳光下,这是他与14岁的自己正式告别的方式。

(文中伊娜、于朴、阿莉、阿喵、静怡、小程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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