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沉迷手机的农村留守儿童

方菲　刘亚

（来源：CFP）

13岁的留守女孩璐璐和一成年男子在网络游戏中相识并网恋，两人多次发生性关系，对方胁迫其裸聊并偷录视频，并将裸聊视频、照片发送给其同学。不仅如此，对方还对其强行奸淫，致使璐璐怀孕。

15岁的留守男孩陆子霄，在父亲过世后意外发现父亲的银行卡里有替当地村民暂存、代管的127万元征地补偿款。沉迷手机的陆子霄很快在网络游戏充值、买卖装备、主播打赏等方面花掉了107万元，不仅欠下重债，还差点身陷囹圄。

根据2016年2月国务院颁布的《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留守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外出务工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方圆》记者梳理近年来农村留守儿童因沉迷手机引发的案件，发现留守儿童长期与父母分离，缺乏充分的亲情关爱和有效的近亲属监护，更容易面临手机沉迷问题，一方面容易引发盗窃、强奸、诈骗等犯罪问题，另一方面也可能成为不法侵害的受害者。

触网之后的成长危机

“我今年6岁，最喜欢的手机游戏是和平精英，我买了很多皮肤和装备。”

“我上一年级，经常用奶奶的手机玩王者荣耀。我是‘打野的，已经铂金段位了。”

“我喜欢用快手看动画片，也会发视频，有自己的账号哦。”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一个苗族传统村落里，一群身着苗族传统服饰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向《方圆》记者形容自己最喜欢的手机娱乐项目。在这个古老的苗寨里，孩子的父母大多外出务工，老人和孩子则被留下，成为农村留守“主力军”。

不过，纯真稚嫩的孩子心里并没有“留守儿童”的概念，他们会大声告诉《方圆》记者“我平常和爷爷奶奶生活”“我爸爸不在了”。即使说起每天早上6点自己就要起来做早饭，再走1小时的山路到学校上课，他们也是一脸自豪，“我很会煮面条的”！

面对记者的采访，孩子们的快乐是真实的，但其沉迷手机网络的现象也的确存在——在知识改变命运的狭窄通道上，短视频、网络游戏为留守儿童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同时也让现实里的道路变得更黯淡。

对城市里的孩子来说，父母大多都在身边陪伴，相比于双亲外出打工的农村留守儿童来说，监管就会严一些。另外，孩子们的生活环境相对更丰富，体育场里打球、公园里玩耍，超市商场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娱乐项目，更别提学校附近形形色色的辅导班、兴趣课。

但对农村留守儿童来说，能够解闷的好像只有手机。手机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对孩子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由于农村的娱乐和学习条件十分有限，手机作为学习生活及联系父母的工具，对于留守未成年人就显得尤为重要。而留守未成年人家庭普遍存在的“老人+未成年人”的结构，使留守儿童缺乏约束，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畅游在网络当中。因此，比起城里的孩子手机成瘾问题，这也是为何我们要更关注农村留守儿童沉迷手机问题。

贵州省剑河县一位中学老师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表示，农村留守儿童其实很单纯可爱。但从老师的角度看，他们拥有的家长陪伴比较少，卫生、学习等方面的习惯都有一些问题。带留守儿童较多的班级的老师，在第一年都会花大量的时间来陪同、守着他们，陪他们养成良好的习惯。

相对于城里的孩子，农村留守儿童要胆小一点，不善于表达。留守儿童本身内心比较缺爱，所以有的时候会在网络上找人倾诉，比如，外校学生或村里的人，可能容易有网恋、早恋的现象存在。在沉迷网络世界之后，他们和现实中人的交流会更少，不太愿意和家长沟通。如果这时候他们在网络上找到可以让其抒发内心情感的定位，就容易出现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而这些心理问题的数据正在逐年上升。

“可以说，农村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可能性会比城市里的孩子更高，面临的问题和考验也会更大。”老师并不否认，班级里总是有个别学生沉迷网络，从网络游戏到玄幻小说，再到直播和短视频，总有能让他们完全沉浸的地方。

可能主动施害，也可能成为受害者

“近年农村留守儿童沉迷手机，引发各类案件的情况并不少见。”贵州省剑河县检察院“仰阿莎”姐姐工作室负责人张兴来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表示，许多涉案未成年人“整个人就像钻进手机里了”，他们不仅花费重金给网络游戏充值、打赏主播，同时他们手机里的短视频平台、聊天软件也可能成为其遭受侵害的诱因。

《方圆》记者梳理近年来留守未成年人因沉迷网络而引发的案件，从案件性质来看，留守未成年人犯罪所涉及罪名相对集中，主要涉及盗窃、强奸、诈骗等，这里既有主动施害的未成年人，也有成为受害者的。

湖北省某基层检察院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一些留守未成年人放学回家后，“不与家人交流”“关上门就玩手机”“从早到晚根本管不住”等现象普遍。湖北省某县一名女生“网恋”后将手机藏在内衣中偷偷带进校园，被发现后，坚决不交手机，如果老师坚持要收手机，她就要自杀。黑龙江省12岁的留守未成年人小安，因为想要一部手机，在手机店内偷窃，被父亲发现以后，遭到暴打2小时致死。游戏化、成人化、物欲旺盛等观念也在持续影响着留守未成年人的“三观”，甚至造成一些惨剧。

“触网之后的成长危机不仅影响到了群体的学习成绩、身体发育和心理健康，严重的还会诱发违法犯罪，如模仿色情暴力游戏去自残、伤害他人；如网上结交成年人后被引导犯罪、被性侵、被诱骗等。”张兴来说，留守未成年人更容易接触到暴力、色情（包括软色情）等不良内容，众多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正是通过网络直播、游戏聊天室、聊天软件等诱发。

比如，兩个15岁的男生在用手机观看淫秽视频之后，将一名13岁女孩灌醉后强奸未遂。一个11岁的女孩在游戏中认识外地的一个17岁男孩，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相约在宾馆自杀。由此可见，网络已经完全渗透到他们的学习生活中，甚至到了濒临失控的地步。

“很多时候，留守儿童对法律法规的理解比较模糊，以至于他们会遭遇危险，也可能会制造危险。”一位未检检察官告诉《方圆》记者。对于农村留守儿童这个特殊群体， 沉迷网络伤害更大。在缺乏父母陪伴和管教的前提之下，爷爷奶奶等长辈由于文化程度不高、与孙辈的代际沟通问题长期无法解决，导致客观上对留守儿童的管理往往有心无力，也无力引导孙辈正确使用手机。

《方圆》记者在湖北省宜昌市实地走访时发现，当地移民子弟多、留守儿童多、单亲家庭多，云贵川地区移民而来的家庭较多。13岁的留守女孩璐璐从不跟爷爷奶奶交流，甚至同在一个屋檐下，爷爷奶奶都不知道璐璐网恋、与成年人发生关系、网络裸聊长达半年之久，更不会限制其使用手机了。

网络性侵、隔空猥亵凸显

2023年6月 ，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2022）》（下称《白皮书》），《白皮书》显示：侵害不满14周岁未成年人犯罪率有所上升。

江苏省阜宁县检察院检察委员会委员、第四检察部主任严锦梅从2016年便开始关注农村留守未成年人的犯罪问题。严锦梅向记者描述了这样一段犯罪成长史：“实施违法犯罪的留守未成年人，以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居多，13岁左右实施违法犯罪活动，17岁则是他们违法犯罪的高峰年龄。”

她最近办理的一起案件中，3个未成年男孩在一家宾馆内，强行轮流与一名15周岁的女孩发生了性关系，案发前这3名男孩的父母均在外地打工，两人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一人租房在外独自生活。父母监护的长期缺失导致3人经常沉迷于网络，多次上网观看黄色视频，最终犯罪，3人因涉嫌强奸罪目前已被起诉至法院。

此外，涉网络犯罪案件明显增多。江苏省某基层院的调查显示，在65件性侵害案件中，有12件是犯罪分子利用网络手段实施的。“未成年人更容易使用电子设备上网，随之相伴的网络‘隔空猥亵未成年人案件也逐渐增多。”

“被网络猥亵的未成年人往往伴随着抑郁、焦虑甚至狂躁等心理疾病，对未成年人及其家庭造成严重伤害。”湖北省当阳市检察院检察官袁群惠在办案中总结道，“犯罪分子通过网络获取未成年人的隐私照片、视频，具有网络传播的风险。”因此，检察机关通过发出督促监护令等形式，督促家长切实履行监护职责，指导家长加强对未成年人性教育引导，增加对未成年人的陪护和关爱。

另一方面是侵财型犯罪。陆子霄家住偏远深山的苗族村寨，在母亲改嫁、父亲和爷爷去世后，他家中仅剩八旬的奶奶和年幼的妹妹。很快，无人监管的陆子霄成了脱缰的“野马”。陆子霄拿到父亲的手机和银行卡后，在明知卡上资金是父亲代管的村组集体资金的情况下，依然使用父亲的微信钱包和支付宝大肆挥霍。他不仅沉迷于网络游戏、直播打赏，还出入网吧、酒吧等，最终走上了犯罪道路。

（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陆子霄被批准逮捕后，“仰阿莎”姐姐工作室围绕陆子霄的家庭情况、监护情况、成长经历、在校表现等多方面走访调查，她们多次与陆子霄谈心，用爱化解陆子霄心中亲人去世的伤痛。后来，陆子霄逐渐走出阴霾，积极配合检察官的帮教活动，表现良好。最终，剑河县检察院对陆子霄作出不起诉决定。

“由于城乡生活水平差距大，有些农村留守未成年人攀比心态比较明显，在外打工的父母往往无法满足留守未成年人的物质需求，他们于是从小偷小摸演变成盗窃、抢夺、抢劫等犯罪行为。”严锦梅告诉《方圆》记者。

《白皮书》显示，近年来，各地组织未成年人进行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犯罪数量上升。 江苏省某基层检察院的一份调查报告指出，“抢劫、盗窃等侵财类案件占该院办理的留守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数量的36.2%”。在留守未成年人中，侵财类案件以偶发性、无预谋的个人单独作案为主，侵财数额较低。

严锦梅提到其近期办理的一起案件。15岁的初中女学生小王在休学期间与他人共谋以实施“仙人跳”的方式抢劫作案，小王利用手机交友软件将陌生的被害人诱骗至宾馆房间，假装答应发生性关系，后同伙持匕首冲进房间共同实施抢劫，造成了严重后果。

严锦梅在办案中还发现，由于留守未成年人缺乏父母直接的关爱与呵护，不愿与人接触，独来独往，孤僻自闭，一些未成年人甚至产生憎恨、仇视的畸形心态，走上报复型犯罪的道路。

防止未成年人网络沉迷

《方圆》记者了解到，“青少年模式”是近年来在有关部门推动下形成的旨在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络的有效控制手机使用的制度，进入该模式之后，手机的操作时长、内容、权限等都会受到限制。

未成年人是未来、是希望。近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检察机关网络法治工作的意见》（下称《意见》），要求检察机关大力加强网络空间未成年人权益的综合司法保护。

2023年，江苏省阜宁县检察院开展“智慧未检”建设，将研发的强制报告小程序嵌入支付宝、“我的盐城”等平台，牵头公安机关建立青少年违法犯罪预防大数据模型，联合该县教育局、民政局、妇联、团委等部门开展控辍保学大数据分析研判。

在防网络沉迷工作中，《方圆》记者在走访中发现，湖北不少农村地区村委会工作人员将建议重点放在了短视频上，大家都表达了想要建立统一的“青少年模式”标准的愿望，“希望能够细分‘青少年模式下面的短视频内容”。希望“青少年模式”借助人脸识别、大数据等综合技术手段，能够不断与时俱进。

今年6月29日，中央网信办副主任、国家网信办副主任牛一兵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今年将全面升级“青少年模式”为“未成年人模式”，推动模式覆盖范围由App扩大到移动智能终端、应用商店，实现软硬件联动，筑牢未成年人网络保护的“三重防线”。

与此同时，多位检察官告诉《方圆》记者，未成年人健康成长是件大事，在防网络沉迷工作中，检察公益诉讼也大有可为，可以把未成年人保护工作做得更实。事关公共利益，检察机关可以进一步有所作为。通过开展公益诉讼检察工作，推动升级防网络沉迷技术，构建健康的网络环境。

打好未成年人权益保护“组合拳”

“针对小学生沉迷网络引发的问题，检察机关做了不少工作。”采访中，全國人大代表、宜昌金宝乐器制造有限公司高级整音师雷春华在宜昌市三峡坝区检察院与检察官进行交流时，对检察工作给予了肯定。

2022年，宜昌两级检察机关59名院领导、79名检察官担任 213 所中小学法治副校长，立足检察职能，持续加大未成年人保护法治宣传力度，开展法治进校园活动122次，覆盖人数近9万人次，生动的场景还原、案例讲解、现场问答，引导未成年人正确认识、使用网络，增强未成年人法律保护意识和网络安全意识，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果。

雷春华还表示，培养积极向上的兴趣爱好，是引导未成年人告别网络沉迷的治本之策。“建议家长朋友引导孩子树立多元健康的兴趣爱好，不仅能传授技能，更能陶冶情操、培养健康心理、树立正确价值观，也能让孩子有效远离网络不良信息和网络游戏。”

留守未成年人是一个特殊群体，需要更多关爱。检察机关应该与教育、民政、妇联、团委等有关部门协同发力，打好未成年人权益保护“组合拳”。

“未成年人健康成长，‘村娃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落下。要推动未成年人检察工作‘进农家、沾泥巴、带露珠、接地气，着力解决‘村娃保护治理中的难点、痛点、堵点问题。”湖北省检察院第九检察部副主任苏永胜谈道。针对农村留守儿童自我保护意识薄弱、易受侵害等问题，湖北省检察院联合该省教育厅等5部门开展“乡村的少年 无‘法不爱你”法治巡讲活动，制定实施从“讲”到“案”更重“治”的10项措施，建立以城带乡的“村娃”保护模式，重点向革命老区、少数民族地区、边远地区倾斜，一共开展巡讲3975场次，覆盖乡村学校3726所次，受教育学生289.7万人次，推动解决农村校园周边环境、食品安全、活动场所安全隐患等问题559个。

多位检察官认为，留守未成年人罪犯的家庭监护不到位、司法保护效果不佳等问题也应重点关注。《方圆》记者综合多地检察院检察官的意见，建立完善农村留守未成年人关爱服务体系需要社会合力：一是强化家庭监护主体责任，检察机关通过发出督促监护令方式，对外出务工父母履行监护职责提出具体要求，明确加强家庭监护监督指导的具体措施。二是检察机关联合教育、民政、妇联、团委等有关部门协同发力，建立常态化合作机制，确定合作方案和对涉案留守未成年人的救助机制，确保农村留守未成年人得到妥善照料。三是检察机关要联合教育部门，推动学校加大对留守未成年人关爱保护力度，明确教育部门、中小学校在农村留守未成年人学习教育、心理健康、生活照顾、安全管理等方面的职责任务。四是为未成年人防网络沉迷的技术革新工作提供一些检察思路，加入智慧检务和大数据应用。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