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的魅力
2023-08-27埃马努埃尔·凯希尔
埃马努埃尔·凯希尔
离别序曲
“我想我们最好回去,否则他们会担心的。”奥利弗说,他看到最后一缕光芒染红了西边的天际。
“我同意!否则琼斯夫人又要为难我们了。”南希吐吐舌头附和道。她走出树屋,紧紧抓着栏杆,凝视着眼前的风景。
这里是她和奥利弗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避难的树林。阿达和巴贝奇两位科学家把自己关在庄园的塔楼里,从早到晚研究算法,直到深夜。而她跟奥利弗两个就像鲁宾孙一样在庄园里的一角,首先将时间用于探索他们的王国,并划定好边界,这些边界覆盖面很大。当这项工作完成后,他们已经选择了一棵最美的巨大榆树,它有宽大而坚实的树枝,可以用来建造他们的“城堡”。这几天,他们收集了很多木板和材料。
奥利弗锯开木板,充满热情地钉上钉子,南希用树枝和树叶做屋顶,两个小伙伴儿沿着树干安装了一个绳梯,这样就可以爬进他们的地盘了。现在,一切都已完成。透过树木的缝隙,从小屋里,可以看到整个风景。左边是灰色的石头大宅,周围是绿草如茵的草坪和花坛中繁盛的花;右边是果园、小河和单拱桥。除此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山楂树篱和田野小路。
南希放松地呼吸着:“我们要不要再待一会儿?就等到太阳下山好吗?”
“嗯……让琼斯夫人见鬼去吧!”奥利弗点点头。
南希将双手放在栏杆上,她的目光飘向远方,她所经历的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如果在一个月前,有人告诉她得在乡下过一个临时假期,在一个荒凉之地做小木屋,在树上玩耍,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网络信号,更糟糕的是,在如此情形下,还被一个非常无聊的英国管家看着,那她一定会大喊大叫,她会认为自己被活埋了,被谋杀了。而现在,情况恰恰相反,她从来没有过这么棒的感觉。在森林中奔跑,在树枝间来回走动,努力建造这个小屋……为了躲避琼斯夫人的监视,她和奥利弗经常沉迷于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尤其是在午餐后,英国灼热的夏天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就躺在灌木丛中的苔藓上,或在他们小屋的地板上,天马行空地交谈,倾听森林的声音,自由的呼吸声,时间凝聚,圆润充实,分分秒秒,无限缓慢地流逝着——南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这就像在灰暗的日子中一段偷来的插曲,而这个女孩儿甚至忘记了有一个过去和一个未来,她只活在当下,感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今晚,她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昨天,阿达·洛夫莱斯来到她的房间,并告诉她,他们已经接近目标了。她本应欣喜若狂——想到杰西,想到父母。当然,她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但事实是这个消息像砧板一样落在她心上。这最后一天虽然与其他所有的日子相似,但对她来说有却一种即将离别时的苦乐参半之味。
南希在栏杆上攥紧了拳头,看着奥利弗。他还在生她的气吗?她觉得不像,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们已经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默契。
“你知道,我要离开了。”她低声说道,“我认为我的任务快结束了。”
奥利弗点了点头,眼睛没有离开地平线。“我知道,阿达告诉我了。”他回答道。
南希等了几秒钟,由于奥利弗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刺激他一下:“离别让我感到难过。”
“你要去找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男孩儿在又一次沉默后回答。
“是的,但我也要失去一个朋友了。”南希结结巴巴地说。
奥利弗把脸转向她,弯下腰,握住她的手,又轻轻放开。
太阳正在融化它最后一丝地平线上紫色和粉红色的光芒。
“我们回去吧……”
南希的心事
那天晚上,奥利弗很早就睡了,南希却一点儿也不困,她躺在床上,听着大房子里的声音。她终于习惯了夜行动物的脚踩在屋顶吱吱作响,习惯了微风吹拂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甚至那个她房间角落里站岗的盔甲骑士的巨大影子她也已经习惯了。此外,天花板上不再有奇怪的刮擦声。曾经在庄园里出没的鬼魂现在很安静——南希相信了一些事情,她的闺蜜们会发现这一切都很疯狂:幽灵是拜伦勋爵。但自从他变回尘土后,他不再拖着他的锁链来到他们的头顶上了!
有人敲门。
“请进。”
门打开了,阿达疲惫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醒着呢?”
“我睡不着。”
“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南希把毯子推到一边,她是穿着衣服睡觉的——她又穿上了刚来时穿的牛仔裤和毛衣。她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无人机放进口袋里,然后把脚伸进那双借来的女士高跟拖鞋里,不需要任何解释就跟着阿达走了。
自從他们回到庄园后,阿达就开始用“你”来称呼南希——南希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她很喜欢她们之间形成的这种熟络的感觉。仿佛,虽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也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这只会让她们更亲近。
数字36
阿达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引导南希沿着走廊向前走。她们经过了拜伦家族的画廊。然而,转过转角时,南希注意到了一个变化——阿达将她父亲的画像放回了墙上原来空着的位置。
“我已经决定与我的过去和平相处。”阿达说。
南希不禁打了个寒战,墙上这幅画看起来十分逼真。这不是一个从时间深处凝视她的先人,而是一个正值壮年的英俊青年,他的嘴撅着,额头突出,看起来很像那个让她惊恐万分的生物!她匆忙地跟上已经消失在螺旋形的楼梯上的阿达。
阿达的办公室冷冷清清,她邀请南希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又重新点燃了火。然后,她从散落在桌子上的纸张中找到了一个小东西,南希认出是她的联网手表——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事了!它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前的地方出现似乎特别不合时宜。
“我冒昧地回答了你父亲,把解决文档发给了他。”阿达宣布,并把表递给南希。
南希点了点头。然而,她怀疑父亲是否能收到阿达的回答——他提到的时空之窗不应该再存在了。
“由于该文件被附在邮件中,我按下了‘回复,应该是这样做的吧,是不是?”
“是的,确实是这样。”南希笑着点了点头,对阿达操纵现代技术的努力感到好笑。毫无疑问,如果她生活在2030年,她会成为一个社交网络的女王,手机不离手!
“所以您已经成功地破解了病毒,您确定吗?”
阿达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她看起来很疲惫。
“最困难的事情是突破这种二元语言。”她解释说,“幸运的是布尔和我的老师奥古斯都·德·摩根也在,我的数学知识还有一些空白,有时容易出错。”
南希没打算发表任何评论,但认为伯爵夫人有点谦虚了!
“最终,”她继续说,“当我最终看透了这个神秘语言时,我一下明白了真相:你们的病毒程序是伯努利数列。”
“什么?”南希脸色苍白,“那是什么?”
“17世纪末瑞士数学家雅各布·伯努利发明的一系列的数学公式,用来解决未知数的问题。正是在此基础上,我为分析机设计了我的程序。”
“您的意思是说,万纳迪是您的程序?”南希喃喃地说。
“是的,很神奇,不是吗?”阿达微笑着说。
南希回以微笑:她早就该想到了,阿达的程序才是关键。
这位女数学家继续说:“从那里,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数列中的未知数的值,弄清病毒的算法。我给你父亲华生博士发送的就是这个值。一旦进入该程序,他将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删除它。”
“这个值是什么?”
“数字36。”
“36?”
“嗯……奇怪吧,36,这是我父亲去世时的年龄。”
伯爵夫人压抑着一阵颤抖,把挂在椅背上的披肩拉到她身上。
“今晚很冷,不是吗?”
“不。”南希有点儿紧张。那是一个特别热的日子,太阳下山后,气温并没有下降多少。对于她来说,在那堆火面前,她已经热得要死了!阿达无疑是生病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谢谢,我衷心感谢,我不知道如何……”
阿达用食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别担心,我喜欢这样做!现在轮到我谢谢你了。我的神经一直很脆弱,而唯一能治疗我身体小病的有效药物是思考,我不管医生怎么说。”
“他们说什么呢?”
“他们说,当一个女人使用她的大脑时,她削弱了自身的其他器官。女人不是为脑力劳动而生的。”
就在幾周前,这句话会让南希笑出猪叫声,但她现在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认为您出生得有点早,”她郑重地回答,“在我的时代,女性与男性是平等的。”
“嗯……差不多吧。”阿达耸了耸肩,“哦,平等是一个非常烦人的概念!我与任何人都不平等,感谢上帝!”
南希盯着她,惊讶不已。
蓄势待发
女孩儿在椅子上蓄势待发,也许是时候说再见了……或者说是永别了!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个房间,重新搭好的骨架已经被放回窗边的位置,被解剖的鸟和飞行器的设计图也都在。
“您应该把您设计的机器设计图交给政府。他们可能会感兴趣。”
阿达耸了耸肩:“这些只是一个女孩儿的梦……”
是的,但它们也是飞机的设计图,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南希默默地想。
“您不再从事您的解剖工作了?”
“怎么不呢?现在我对人体的功能感兴趣,特别是对它的作用感兴趣。在人体中,特别是在我们的头脑中发生的事情,这很吸引人……”她沉思了片刻,“我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书,关于大脑结构、思想机制的。这还是个谜。科学家们对它仍然知之甚少,仍在探索。对我而言,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把我们的大脑现象变成等式。”
“等式!”南希惊讶道。
“是的,我想找到支配我们大脑分子的规律,并把它们留给后代神经系统的数学。”
南希愣了:她要查一下,但她怀疑在1843年是否有人已经发现大脑是由分子组成的,或者说是神经元!阿达提出的问题是两百年后最伟大的专家们仍未解决的问题。她全心全意地希望阿达能够梦想成真,她值得。但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很累。也许是壁炉里的那把火使她感到困倦,但她觉得眼睛模糊了,腿软得像棉花。
“巴贝奇先生已经睡了吗?我想去感谢他。”
阿达摇了摇头:“不,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昨天砰地一声关门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吵架了吗?”
“我只是提出帮助他向当局推广他的发明,但他断然拒绝了,而且这让他十分恼火。”
“我猜他吃了好几次自己的头?”
“没错!”伯爵夫人笑道,“我为他感到遗憾,因为他的分析机器还没有完成。要想完成它,还必须加工更多的零件,这是很昂贵的。而且,查尔斯已经花了政府好心给他的所有资金来开发他的差分机。但是,由于他没有完成,他们就不会为他提供更多的资金了。另一方面,查尔斯的暴脾气总是会‘点着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完全不是会谈判的料!”
南希想到这位发明家在宴会上对待首相的方式,不禁微笑了一下。“是的,我懂您的意思!”
“查尔斯很有钱,但还没有富到足以用个人资产来负担他的发明。至于我,我的财富是由我丈夫管理的,我每年只得到一笔津贴,所以我无法在这方面帮助他。”
“您不是有自己的钱吗?”南希惊讶地说。
“当然不是,”伯爵夫人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可能很富有,但她要依靠她父亲或丈夫给她的东西!没有我的帮助,我怀疑查尔斯的机器是否能够真正投入使用。我们将有可能是白费力气……尤其是我的笔记仍然没有找到!所以笔记永远不会被出版了。”
南希低下了头:“不是我父亲偷的,也不是我,我已经告诉您了。我发誓……”
“我相信你,南希。我相信是查尔斯弄丢的。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二次,甚至也不是第三次。他什么都丢,一直都是如此!我应该保留一份副本,这是我的错……太糟糕了。人们如果知道是两个古怪的英国人发明了计算机——是它的小名吧——这会很有趣的。比别人早了一个世纪!”
南希把手放在她的头上,一切都在嗡嗡作响。但有一件事她忘了……啊,是的,手表!还在椅子上……
“别担心,”她说,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人们会记住您的。”
“哦,会吗?作为英国最疯狂诗人的不幸的女儿吗?”阿达讽刺地说。
“当然不是。是作为历史上第一位计算机科学家。”
南希不得不弄了好几遍才重新激活她的手表屏幕。她用颤抖的手指滑过纽约出租车的图片,进入了“我的文件”。然后打开了她保存的文件,文件名是“A. A. L.”。一切已圆满完成,她把手表递给了伯爵夫人。
“您看,一切都在那里。您的笔记——我在遇到奥利弗之后拍下的第一部分,然后在我们到达庄园的那天晚上,拍了第二部分。您当时落在大客厅里了……”
南希还没有说完话,一道巨大的光突然包围住她,地面在她的脚下塌陷,她就像被一口气吸进去一样,跌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
最后一次,她抬起头来,她的上方,阿达的脸正在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然后,阿达消失了,只剩下她的微笑——一个荒诞的微笑在黑暗中独自漂浮。
回到现实……
“南希,你醒了吗?南希!”
起初,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透过浓雾,然后近了些,变得更加清晰了。
“南希,你还好吗?南希,回答我!”
南希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母亲焦虑的脸。床头柜上的灯很刺眼,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用另一只手肘把身子支起来。
“我回来了吗?”
“从哪儿回来?你在说什么?”
一阵电光火石般的震颤穿过南希的大脑,她睁大了眼睛:她是在纽约家中的房间里,在她自己的床上。透过窗户,她看到天空一片漆黑,此时已是夜晚。
“我在睡觉吗?病毒……病毒呢?”南希站起来,看向窗边。数以百万计的灯光透过玻璃闪亮着,雪花成片地飘落……她抓过手机:至少有30个未接来电,其中有25个是杰西卡打来的——杰西卡还活着!南希查看了下当前日期:2030年1月30日。
所以她从来没有去过父亲的木屋,也没有穿越时空,一切都是在做梦!一切,从头到尾!从来就没有电脑病毒,她也没有去英国,从未见过阿达·洛芙莱斯、巴贝奇、法拉第,甚至是……奥利弗。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具体。
南希站了起来,她发现枕头旁放了一本翻开着并揉皱了的书,封面上的标题是:阿达·洛芙莱斯,历史上第一位女计算机科学家。
“这是你父亲送你的13岁生日礼物。”母亲轻声告诉她。
南希皱起眉头:她不记得这本书了,也不记得是父亲送的礼物。但这可能解释了她的梦来自书中:巴贝奇、法拉第,那些机器,那时的伦敦,甚至是奥卡姆公园的庄园。她一定是读到了深夜……然后睡得像个木头人,梦见了她刚刚读到的一切。对,这样就解释得通了。至少证明……她一只手伸进睡衣里,突然停了下来——杰西卡送的项链就在那里,在她的手里。
但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人记得病毒了?为什么自己会在2030年1月30日这一天回来?时间被重置了?南希跑到电脑前,搜索最近关于病毒的新闻。可是,什么都没有——世界是患了失忆症吗?
南希感覺脚下打开了一个深渊。真相到底是什么?她现在究竟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梦中,在科幻电影中?
这时,她看到手机里父亲的留言:“在你的时间旅行之后……或者说之前,将这本书送给你,阅读最后一章,你就会明白一切。”
南希翻开书的最后一章:痛苦。转瞬间,她又看到了阿达冷得发抖,正披着披肩蜷缩在壁炉前,就像自己离开她时一样。
南希的目光在纸页上飞驰……1852年11月27日,阿达·洛芙莱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年仅36岁。
36岁……
南希难过地埋下头去,她觉得自己刚刚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战友。然而,她还没有读完,她必须坚持到最后。
“36岁也是阿达父亲拜伦勋爵去世的年龄。”她念到。
36!这就是阿达发现的算法的关键所在!这就是病毒的解药!
南希全速浏览了书的最后几行:“所有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直到一位名叫艾伦·图灵的英国数学家重新发现了她的笔记。1936年,正是他创立了现代计算机科学并发展了之后用于为第一台计算机编程的语言。10年后,美国人发明了计算机……”
终篇
南希流着泪微笑着。尽管困难重重,阿达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没有白费力气。她没有发明分析机,但她明白,如果没有一个使其工作的程序,计算机就什么都不是。是她区分了硬件和软件、机械和程序——而她更愿意将她的工作投入到新的科学中。她的遗产是无形的:纯粹的想法是以无限的方式重复着的一系列的数字、变化、组合、算法……
在一个算法的中心,总是有一把隐藏的钥匙,就像在一个多维的迷宫里。拜伦勋爵36岁去世;阿达36岁去世;1936年,艾伦·图灵创立了计算机科学……数字36就是解。南希重读了《终篇》一词,突然觉得这个词是一个诱饵。她的父亲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所有时间都是叠加的”。她想到拜伦勋爵的画像,想到在庄园的墙壁上他的神情是如此生动。突然间,她明白了:在计算机逻辑中没有尽头,一切都在同时循环中运行,只有无限才算数。
她所经历的事情属于这些循环之一,因此一切都被取消了。当阿达找到解决方案时,她回到了2030年1月30日的前一天,即在病毒发布前返回——未来已被改变,就像指针被拨回去的手表!南希一阵头晕,她的父亲,凭借洛芙莱斯的程序,成功地操纵了历史。
但这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南希缓缓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在背面读到了手写的文字:“随时回来吧,我等你。我在这儿。奥利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