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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通中西,连接南北
——我心目中的胡经之先生

2023-08-27广东黄玉蓉

名作欣赏 2023年22期
关键词:深圳文化

广东|黄玉蓉

在恩师胡经之先生望海书斋窗外的海面上,横卧着一座雄伟俊逸的大桥——深圳湾跨海大桥。这是深圳连接香港、走向世界的西部通道,是先生每天极目远眺的风景焦点,同时也是他学术形象的生动写照。

纵观胡经之先生的学术人生,“桥梁”是其重要的形象特征。他不仅是文艺学与美学之间的桥梁,也是北京与深圳之间的桥梁。深圳媒体曾称他是“改革开放春风吹来的文艺理论和美学大家”。从文化政治中心,到当时刚开发的边陲小镇、文化处女地,在深圳文化发展最需要理论支撑和领军人物的奠基时期,先生的到来犹如春风雨露,滋润了这片热土。文艺美学孕育于北京,但其学科种子被先生带到了深圳,在南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先生到深圳后,积极连接北京的文化资源,投身特区文化发展事业,搭建平台,培养人才,举办活动,以深圳速度建设国际文化交流桥头堡。成立特区文化研究所,举办特区文化研究生班,出任深圳市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创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编文集总结深圳文艺发展成果,积极推介新人新作,号召文艺家突破古雅,推出新雅,雅俗共赏……深圳文化界一时风生水起,闻名四海,深圳成为重要的文化出海口和桥头堡,同时孕育出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文化新观念。“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你不可改变我”等彰显先锋意识的观念迅速波及全国,引发了“深圳新观念”大讨论,很多年轻人受此感召毅然南下深圳。在学术界,1985 年在深圳召开的中国比较文学成立大会影响至今;“海外华文文学”的概念也是在1986 年举办的深圳会议上率先提出的,后来发展成“世界华文文学”。据先生介绍,自2018 年来一直热度不减的“文化旅游”概念和业态也是处于初创期的深圳率先提出并践行的。先生作为架设在北京与深圳之间的桥梁,连接南北,贯通中西,促进了特区文化的飞速发展,对深圳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胡先生对深圳有很深的感情。正是在深圳,先生接续了在北大“读万卷书”的经历,实现了“行万里路”的理想。他无数次跨过罗湖桥,经由中国香港走向世界各地,形成了“国际视野,深圳情怀”,“文化美学”等一系列学术构想也发端于深圳。为支持深圳文化建设,2016 年开始,先生慷慨地分批次将个人全部藏书及手稿、各类证书、聘书、奖牌奖杯等珍贵实物无偿捐赠给深圳图书馆。先生希望他的捐赠能够为深圳多留下些历史资料,增加这座城市的文化积淀。这批收藏我见过一些,有市面上极为少见的1956 年至1958 年陆续出版齐全的新中国第一版《鲁迅全集》,有《李渔全集》《朱光潜全集》《蔡仪文集》,还有他自己撰写的近400 万言的《胡经之文集》和手稿、讲义及主编的800 万言的文艺学美学参考资料,还有比较全面的当代文艺学美学学人专著。中国现代文学馆曾多次联络希望收藏这批图书和手稿,但先生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决定捐给深圳,他希望他的资料都集中在深圳。“后人要研究你到深圳来吧!给深圳留点资料。”至今,先生还一直在为深圳文化的发展鼓与呼,也一直在指引我继续关注深圳文学、文化发展问题,他坚信这座寄托着自己后半生精神追求的城市必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精神觉醒和文化繁荣,也一直在期待反映深圳人精神成长和心灵历程的史诗性作品。

胡经之先生也是北京大学与深圳大学之间的桥梁。2015 年银杏染秋、霜林红遍的收获季节,先生在耄耋之年,携带5 卷本的《胡经之文集》,回北大举办座谈会,并亲自为座谈会确定了主题——“饮水思源,感恩北大”。时任深大副校长的李凤亮教授在致辞中说:“胡先生说感恩北大,其实真正要感恩北大的,是深大。深大感恩北大送来了胡经之先生,才开拓出根正苗红的深大人文学科。”先生从最古老的知名学府南下最年轻的普通院校后,一批北大、北师大、中国社科院的青年才俊纷纷加盟深大。建校之初,深大中文系基本承袭了北大的传统。北大中文系开什么课,深大就请来再次开课,乐黛云讲比较文学,胡经之讲文艺概论,章必功讲古典文学,刘小枫讲美学,张钟讲当代文化,黄修己讲现代文学,孙凤城讲西方文学,郁龙余讲东方文学,景海峰讲中国传统文化。先生初到深圳大学粤海校区时,眼见杜鹃山一片荒芜,文山湖只是一个小水坑,蚊虫遍野,他感觉好像回到了曾经劳动过的鄱阳湖鲤鱼洲,其创业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但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初创岁月,先生拿着比市长还高的工资,他举办学术会议,深圳市的市长、副市长都来,并且坐在讲台下聆听。1987 年,主管文教工作的林祖基副市长与先生进行了一次长谈,他鼓励先生一方面发扬北大的人文传统,另一方面发扬深圳精神,以顺应深圳国际化进程的需要。先生当机立断,于1988 年把深大中文系扩建成国际文化系,增设了当时急需的大众传播、对外汉语甚至旅游文化等课程。后来,这些新专业也成了深圳大学人文学科新的增长点,并逐步发展建设成为学院。今日深大人文学院、传播学院、国际交流学院,都源自深大中文系,人文学院依然是深圳地区唯一的高等人文学院,传播学院后来居上发展形势喜人,国际交流学院成为深圳重要的国际交流窗口。一位学者带领一个团队,创立了一个系科,发展成一个学院,然后一分为三,孵化出中国语言文学和新闻传播学两个一级学科博士点,同时带动了外语、文化产业等学科的发展,这是怎样的能量和功德啊!

先生提出的“境遇”这一审美维度,同样可以作为分析他学术形象的维度。学术界评价他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独特的“这一个”,成为接续中国古典文艺学传统,打通西方文艺理论通道的承前启后的学术领军人物,得益于他独特的时代际遇和谦逊包容的为人处事之道,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胡先生生存和发展的大环境。2005年秋季,先生常给我和祁艳师妹讲他所经历的老北京、老北大,我们数次在先生的望海书斋里静心聆听,直到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深圳湾也不愿离去。我们感觉,尽管曾面临除了马列和《红楼梦》之外无书可读的境况,但总的来说先生还是赶上了好的历史机遇,他的人生经历不可复制。2018 年,深圳图书馆肖更浩老师在做深圳文艺名家展览和口述历史视频时拍摄了一张先生演奏钢琴的照片,穿白衬衣,打格子领带,头上有光,神采飞扬。对着这张照片,遥想1940 年代先生就读于苏州的美国教会学校时,八九岁的他穿着小礼服在学校的小教堂唱诗班唱赞美诗的情景,我想想都觉得戏剧性十足,可爱至极;在无锡城,先生曾目睹盲人阿炳沿街蹒跚而行,用二胡演奏“中华民族的苦难心声”——《二泉映月》;1952 年,十九岁的先生考上北大中文系。当时的北大,在偏僻的西郊,周围还是一片庄稼地,出校进城要坐马车或者骑骆驼去西直门中转。那时正赶上全国院系调整,马寅初任北大校长。那是北大的黄金时代,名师荟萃,先生甫一出道就率先感受到由蔡元培校长开启的北大人文传统和美学精神,并幸得众多大师亲授点拨。先生受业于杨晦、朱光潜、宗白华等先生,破格就读于苏联专家毕达科夫的文艺学研究班,随蔡仪、王朝闻先生编教材,担任过文艺界最高领导周扬、张光年的讲座助教,聆听过邵荃麟、何其芳、林默涵的授课。因为与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陆定一夫人严慰冰大姐的同乡关系,先生得以自由出入陆定一寓所。1955 年,读大学三年级的先生到周海婴家里玩,得到了许广平女士赠送的一套1938 年版的《鲁迅全集》平装本。到了1967 年,先生在担任西哈努克王子的“太子太傅”时带王子去拜访许广平女士,许广平女士向王子赠送了一套1938 年版的《鲁迅全集》豪华本,规模恢宏,装帧考究,装在珍贵的木盒里。周海婴回忆许广平女士,还专门说起这件事,他还舍不得呢!一年后许广平女士就去世了。只有先生和周海婴亲历了此事。胡先生1958年读副博士研究生期间跟李希凡、李泽厚、姚文元、严家炎、王世德等先生一起被张光年聘为《文艺报》特约评论员,1959 年撰写的《谈谈“野火春风斗古城”》印行10 万册,获1000 元稿酬,按当年物价,可在北京购买两间半平房,但先生都拿去买了书。这些经历我和师妹听起来都觉得像传奇一般。先生自己就是一部现代文艺学美学发展史,因此教学除了引经据典,更多的是现身说法。比如讲到1961 年在中央高级党校编教材时跟随王朝闻先生在“晚霞满天、游人散尽”的颐和园进行美学散步时,他马上起身去书柜里找到王朝闻先生的书信以及题赠的著作。看着那发黄的信笺纸上苍劲的笔触以及图书扉页上亲切的问候和签名,我感觉自己读过的那些教材、背过的那些经典、琢磨过的那些论点似乎这才真正融入血脉,与自己的生命产生了某种关联。有多少老师拥有这样的教学资源呢?今天流行的词语“天选之子”,大约指的就是先生这种人物吧!

“地利”首先体现在出生地。先生出生于经济富庶、文化厚重的苏南,江南水乡的自然风光、吴文化的熏陶、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基础教育似乎都在孕育一个未来的文艺美学家。至于先生度过了三十五载春秋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的地利之便就更不用提了。很多人认为先生在事业巅峰时期离开首善之区是自我边缘化,他原本是离朱光潜、宗白华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物啊,原本是要在北大中文系挑大梁的。但彼时的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也具有北京不具备的独特的地缘优势,成就了先生“行万里路”、结交国际同行、进行国际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心愿。1984 年,海外学者到北京要经过层层审批,在北大开国际学术会议很难。但海外学者到深圳很容易,特区特办,凭到香港的签证就可以到深圳,但不能去广州。因此先生得以牵头发起在深圳举办盛况空前的比较文学国际会议和中国比较文学成立大会。1986 年,先生又带领同事们举办了规模更大的海外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一时群贤毕至,大师云集,深圳的国际文化知名度和学术氛围迅速提升。1987 年前后,先生在与张首映师兄合作完成《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时曾多次利用深圳的地缘之便到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查找资料。彼时中国内地古代的资料很多,但西方的资料很少,两所香港名校丰富的西方文献馆藏弥补了这一缺憾。

“人和”是先生人格魅力的高度概括。张首映师兄曾说“胡老师是一位无敌的人”。我猜想这个“无敌”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强大,打遍天下无敌手;二是宽厚待人,没有敌人。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曾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至于“学院政治”,是中外高校的普遍难题,但在先生这里都不是问题。从2003 年深圳大学举办“胡经之教授学术生涯五十年”研讨会到2023 年举办“中华美学的创新之路”研讨会,不管是十年一聚,还是五年一聚,每次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篇篇条分缕析的论文,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表达,都是对先生由衷的赞美。每次会议上见那些大名鼎鼎的学者们拨冗前来,都让我发自内心地佩服并感叹:即使在北京开会,恐怕也来不了这么全吧?如此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恐怕也只有他老人家了吧?除了学术魅力,当然还有人格魅力。“对长辈尊重,对同辈温厚,对晚辈提携。在这方面,胡老师确立了永远的丰碑,也培育了我们最初的人格素养。”这是王一川师兄的感言,对此我深有体会。王朝闻先生是胡先生1961 年在中央高级党校编教材时结识的长辈学者,其高超的审美鉴赏力和高度的审美敏感性让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年逾八旬的学术老人还在慨叹“一辈子也达不到他那样高的水平”,其谦逊恭谨可见一斑。严家炎教授是先生的患难至交,同级同学,比先生还小几个月,但先生认为严教授政治和思想上比他成熟,一直以兄长相称相待。对于晚辈的提携,自不待多言。除了自己的学生,先生对前来求教、请作序、写评论的年轻学者、作家、诗人都尽力举荐提携,并且分文不取。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生的大家风范收获了“敬业乐群,臻于至善”的和谐状态。用郁龙余教授的话来说就是——在中国学术界公认的一个事实是:经之先生和老中青三代都保持着极好的关系,老一辈的学者都肯定他、提携他,同辈学者都敬重他、推许他,青年学者都佩服他、追随他。除了同门之外,近年常有过境深圳的著名学者专程前往先生家中拜访或者邀约相聚,也有学者托我转赠作品请先生赐教,或者托我邀请他出席文化活动,索求题字签名等。2009 年夏天,我陪先生在北京参加《文艺研究》创刊20 周年研讨会,给我的感觉是先生虽然远离中心,但出场依然是中心。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无论是在深圳,还是北京,都是如此。目前,即使年事已高,退居二线,学术界、文化界还是需要他,敬重他。

先生是一位精神贵族。尽管他物质生活非常简朴,文稿常常写在打印文档的反面,别人寄给他杂志书报的信封也常常被他循环使用,但他的精神追求卓绝孤高,少有人及。几次顺路送先生去五洲宾馆冬泳,看见他并不高大的身材迈进宾馆巍峨的大门时,我感受到了先生的俊逸脱俗,感慨像先生这样的长者,不敢说绝无仅有,恐怕也是屈指可数吧?2017 年冬天,东南大学凌继尧教授来访,谈及自己读本科时亲见身着西服的先生骑一辆火红的自行车轻快地穿行于校园小径,堪称当时的燕园一景。我想象着先生的意气风发、拉风抢眼,无论是青壮年时期在未名湖畔,还是中老年时期在深圳湾畔,先生都活出了自己的审美人生风范。

再过一个多月先生就年满九十了,学界同行恭祝他“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几天前再次现场感受他在研讨会上依然声若洪钟、高见迭出、语惊四座的不老风采,我惊叹这真是一位学术常青树。感谢命运的机缘赐予我这位神仙似的导师,一晃考入先生门下学习已二十年光阴了,我懊悔于自己的兜兜转转、岁月蹉跎、碌碌无为,先生当年的一句“我当时只有五十岁,得干事啊!”,声犹在耳。别急,我还不到五十岁哪!还有时间干事啊!去年,当我向先生汇报自己回到中文系之时,他马上兴致勃勃地教授我“文学概论”应该怎样讲才受学生欢迎,要从具体到抽象再回到具体,不要一上来就讲理论,让刚接触这门学科的大学生敬而远之。而“文艺美学”需要关注当下的文学艺术创作实践,要和文艺评论紧密结合。望着先生在夕照中为我挑选资料时的背影,我感觉他就像窗外深圳湾的跨海大桥一样,以卓绝孤高的风姿挺立在浩瀚的海面上,承托着桥面的双向六车道上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不舍昼夜。

先生辉煌的九十载风云人生是新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历程的生动写照。吴予敏教授评价先生2023 年出版的新书《亲历美学风云——胡经之九十自述》将成为传世名作。作为弟子,我由衷地钦佩先生的学高品雅、大家风范,他博雅豁达的生活态度和不断创新的学术态度将永远鞭策我以精进之心在漫长的学术道路上不断前行!

2023 年5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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