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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琴课

2023-08-26邱力

都市 2023年5期
关键词:东旭风琴女老师

文 邱力

1

一个庞然大物裹挟着臭烘烘的风向我轰隆隆碾压过来。嗖的一声,我猛然变得轻若无骨,像一片冬天的枯叶飘在空中,飘了一会儿,终于软绵绵地落在宽阔的马路中央。我想,如果能这样睡下去该有多舒坦啊,从此我就不必再为长期的神经衰弱而焦虑不安了。

我躺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恍惚看见一张戴着白色口罩的脸凑近我,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绪。白口罩冷冰冰的声音在离我头部不远的地方说,生命体征微弱,马上通知家属。

把我撞飞的是一辆贩运生猪的长途大货车。三辆轿车紧随其后发生了追尾,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阵阵急刹声、车子撞击声、猪们的嚎叫声和人们的惊呼声,车祸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才尘埃落定。

那个女老师还在立交桥上。她向着远处眺望。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为了她,才躺在这里。我完了,我在心里苦笑着,但愿她有个好前程。我这样想的时候,交警拉起了警戒线,一辆120 急救车已鸣叫着赶到现场。

我还记得,那天是周五。

那天轮到我去接女儿学英语。我很珍惜跟女儿独处的时间。之前和她妈在离婚协议上讲明,每周我有一整天和女儿相处的权利,如果遇到女儿周五下午搞学前培训,加上周日一天,总共一天半,无形中我又多赚了半天跟女儿相处的时间。女儿上车后,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说小孩子要坐后排。女儿说不。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后排脏,有细菌。我说谁这么胡说八道啊,才洗的车哪儿来的细菌。女儿说是妈妈说的,爸爸在后排座位上和坏女人干坏事,所以脏,坐了会生病。女儿这么一说,我就懂了,为什么前妻会在我净身出户的时候忽然心慈手软地把这辆刚买不久的比亚迪让给我。除了伤女儿的心,我还很懊悔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事。唉,眼下最要紧的是我要让女儿在每周和我共度的这段短暂而宝贵的时光里感到快乐。

以前和前妻和平共处时,我们曾就女儿未来的成长进行过深入探讨。我主张让女儿在幼儿园和同龄伙伴一起玩,女儿的妈不同意,说是光在幼儿园玩有什么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的女儿至少要在学前培养一项学习技能,以后挤在千军万马中才不至于掉下独木桥来。我拗不过她,转念一想也是,我之所以混得这么一般,可能就跟我爸我妈耽误了我的学前教育息息相关。我们随同其他年轻的父母,选择了少儿快乐英语。我们希望女儿今后能够走出国门为家族争光,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就意味着跟世界接轨了。

离了后,我在外面租了间公寓房单过,没考虑再次跳进围城的事,主要是没缓过劲来,还有是怕,怕我这张旧船票如果再随意登上艘客船,靠不了岸不说,说不准会随时在途中翻船。车子停到地下车场后,我和女儿上了一楼。这是个由三栋楼房围成一圈的小区,中间是个花园,一二层用来出租,竟然开设了十余家内容各异的培训服务学校。女儿上的这家叫“哈佛少儿英语机构”,听着就让人做梦。女儿进教室后,我转身在家长休息室坐下,随手翻看书报。如果这时候有家长挨拢过来,面露倾吐交流之色,我会避之不及。走向中年之后,我已不太相信还能够交上可以倾诉的朋友,更不愿无端被陌生人打扰。这样闲坐了一会儿,抬头环顾四周,都是脸色麻木的家长,面前放着的一块“禁止吸烟”的牌子突然激发了我强烈的吸烟欲望。我起身出了休息室,在走廊处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现在回想,琴声应该是在我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响起来的?抑或是早已响起来,只是我身在休息室没听见而已?琴声磕磕绊绊的,像极了一个半岁左右的孩童笨拙地蹒跚学步的样子。尽管弹得很不连贯,但仍能听得出曲子是《贝加尔湖》。我知道这绝不是钢琴,钢琴的琴声有着钢丝般的韧性和金子般的华贵。而这种琴声应该来自那种几近淘汰的脚踏风琴,它们通常色泽灰暗低沉,如同老宅院屋顶上滋生的瓦楞草,不知所谓地在风雨中飘摇。循声上到二楼,我看见一扇房门上挂了块“小天鹅形体舞蹈艺术”的牌子,琴声正是从这间房子里传出来的。那时候,我和前妻一路咨询,曾经到过这里,接待我们的女负责人滔滔不绝说了一通练习舞蹈对少儿形体美如何重要。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懂,她到底是想说舞蹈重要还是形体重要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女负责人那天不在,弹奏风琴的是个女孩,年纪估摸二十出头,从侧面看过去,清汤挂面似的黑发垂落于肩,瓷器般白皙紧致的脖颈轻微地随弹奏起伏着,鼻梁高挺,身上穿着件白色羽绒服。几个学舞蹈的小孩围在女孩身边听她弹琴。女孩大概是学校聘请的舞蹈老师,弹得很专注,但指法生疏,弹一下抬头看一眼竖在琴板上的曲谱。果然是架脚踏风琴,琴面上的砖黄色斑驳脱落,显然有些年头了。女老师这副模样和神态,如果换上汉服演奏古筝,是非常适合的。其实隔壁就有一家专门培训古筝的机构,我不喜欢古筝曲,叮叮咚咚的听了让人心慌。我站在距离房门两米左右的位置向里观望,心里觉得就这么望着挺好的,没必要非得进去跟人家女老师搭讪。倒不是因为我早已过了跟年轻女孩套近乎的年龄,只是曾经的经验告诉我,有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一旦靠近,就毁了。不知这架类似古董的风琴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当初只是作为一种摆设被放置在房间一角,好让人觉得这家教小孩跳舞的学校品位不俗?大概跟许多所谓的主题酒吧搜罗一堆老物件,摆得乱七八糟,以提升自身档次一个道理。还有一点,我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听见琴声再看到女老师,顿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然后我便如遭雷击。这应该跟女老师专注的神情,笨拙稚嫩的琴声无关,但跟什么有关呢?那天是我和女老师初次见面。我承认,自从离婚之后,对于年轻异性,我是又渴望又戒备。谁再跟我谈情说爱我身体还是会着急上火,但同时脑袋里也会冒出危险的信号。夜里,和所有单身男人一样,我会假想出一些情投意合的女人跟我共度良宵,但天一亮所有郎情妾意就都会灰飞烟灭。那天我观望女老师反复弹奏《贝加尔湖》,她好像逐渐找到了感觉,风琴独有的单纯、清亮、稚拙的韵律充盈着我的耳朵。琴声仿佛在向我召唤什么,一声又一声,但庸常的日子已经将我的记忆锈蚀,擦不出丝毫的火花。直到下课铃响起,我才下楼。

我牵着女儿的手,走在细雨蒙蒙的街上。季节已到晚秋,如同一个人正走在不堪回首的中年。这样走下去,走完晚秋,再走到初冬,四季轮回,无休无止,随着年龄不断渐长,我会越来越牵不牢女儿的手,以后再想牵她的手只能在回忆里牵了。拐过一个路口时,我无意中转脸看见了那个女老师。的确是她,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在灰败的墙壁映衬下很是显眼。她将手机紧贴右耳,倾听着什么,神色黯然的样子。我和女儿已经走过去她身旁,忽然,我心念一动,放慢脚步,向后张望。女老师已离开拐角处,与我背道而行,她的手机仍然与右耳贴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右耳受伤一样。我牵着女儿的手调转方向,尾随在女老师后面,整个人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女儿问,爸爸,我们不去麦当劳了吗?我说,麦当劳的鸡腿不好吃,咱们今天吃丝娃娃,吃完再带你去公园照多多的相。女儿好哄,除了是个地道吃货,就是和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儿一样,喜欢臭美。眼下,鸭池湖公园成排连片的银杏树掉落一地的叶子,满园尽带黄金甲,任女儿随便朝哪儿一站都是一道风景线。雨从点点滴滴变成淅淅沥沥,女老师没带雨伞,独自走在人行道上,她说话的声音细微得接近于无。偶尔听到一两句却是来自我出生地的方言,女老师不是省城人?她也是从那个偏僻小镇来省城打拼的异乡客?听到久违的家乡话,我甚至想要不要赶上前去将手中的雨伞递给她?主动跟她打声招呼再一起同行?我一边走,一边脑袋不受控制地胡乱想着,走了大概有几十米,发现女老师瘦削的肩头在抖动,手机也几次垂落又慢慢举起来贴近右耳,好像她的手臂也受伤了。她在哭。她在雨中无声无息地哭。走到一处人行横道,亮起了红灯,我和女儿还有女老师并排站在一起。我侧脸觑了女老师一眼,她柔顺的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正顺着发丝向下滴落。女老师抬起手,将湿漉漉的长发向后撩了一下。绿灯亮了,我和女儿向前走,女老师犹豫了下,也向前走。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从人行横道一端冲上来,一把拽住女老师的胳膊,同时将手中的雨伞伸出罩住女老师的身子,低吼道,跟我回去。两人在人行横道上僵持了几秒钟,道路上拥堵的车辆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小伙子紧紧搂抱着女老师,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雨伞歪斜,两人在越来越稠密的雨中向来时的路趔趄着走去。

2

我睡不着。之前失眠是因为离婚那一大堆破事,可现在怎么说呢?难道是为了跟我毫不相干的那个女老师?在这个城市,每天电视荧屏上和我们身边,都在上演着剧情雷同的肥皂剧。像我这种接近中年的男人,处世之道当用减法。我也的确在贯彻着处世的减法,我减去了虎头蛇尾的婚姻,减去了可有可无的应酬,减去了背信弃义的朋友。我回想着白天的情景,清寂的夜晚有助于激活我停滞的记忆。我让记忆在时光的罅隙里穿梭,寂静中,脑袋里响起了单纯清亮的风琴声。这琴声,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是啊,儿时,在我出生的那座小镇就有这么一架风琴。那架风琴属于母亲和她那些闪烁在黑白琴键上的美好日子。我记得,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曾经不止一次企图将母亲和风琴的故事用文字讲述出来。凭借着回忆,我零零碎碎地记录了一些在日记本上。之后,高中毕业,我考取了省城一所大学,然后留在省城找工作谈恋爱,早已将当初要讲述母亲和风琴故事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在老孟的广告公司混饭吃时,有一天写广告方案写得烦躁,一个人面对电脑,忽然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指头在键盘上胡乱敲打,敲出的小说题目叫《风琴课》。一看,还挺顺眼。仿佛这三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潜藏着,时机一到,嘭地一个筋斗就跳了出来。这个小说我没写完,写了一半就搁了笔。原因嘛,一来是我怀疑自己缺乏虚构的能力,二来是受到恶劣心情的影响。我没心情再胡编乱造,就把这个未完成的小说另存在一个32G 的U 盘里了。趁着在兴头上,我翻身起床,在电脑桌的抽屉里翻找。那只旧U 盘被弃置在抽屉角落,插入电脑后,我点开了那个名为“风琴课”的文档。

风琴课

后来,东旭无意中发现,母亲近段时间行踪诡秘,原来是在偷偷跟肖老师学琴。

母亲的神色不太对劲,下班时间也不那么准时,常常是六点多钟才慌里慌张地赶回家,平常苍白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藏着什么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好在父亲每顿只要有三两泡酒一碟油炸花生米下肚,就啥都不闻不问。如果东旭放学回家饿了,就先啃个冷馒头垫底,但妹妹不行,年纪小,一个劲儿嚷饿,东旭赶紧捂住妹妹的嘴拉她到屋外去。要让父亲听见可不得了。父亲手重,他那双粗厚的大手使惯了管子钳和八磅锤,一巴掌扇在脸上能让脸颊肿一个星期。东旭被扇过,母亲被扇过,唯一没被扇过的只有妹妹。父亲的火暴脾气和车间里繁重的活儿有关,也和他对母亲一直以来的不满有关。父亲和母亲所在的这家农机厂是全镇最大的一家厂子,也是县级龙头企业。父亲高中毕业后,顶替爷爷进厂当了个普通的车间工人。母亲在省城读的卫校,原本是想进省城的一家大医院当护士,可名额被别人占去,只好回了镇上,考进农机厂,在医务室做了厂医。父亲穿着脏兮兮油腻腻的工作服,母亲穿着干净整洁的白大褂,这样的两个人看上去就不是一路人。东旭听亲戚说父母的婚姻跟他们的长辈有关,依母亲逆来顺受的性格,不难想到。父亲对母亲的不满主要集中在生活习惯和爱好上。打记事起,东旭就看见母亲每天都在不停地洗洗抹抹,家中物件被整理得干净有序。可父亲不乐意,他喜欢将脏的臭的随便乱扔乱放,母亲一念叨就遭来怒喝甚至动手。后来母亲不再念叨,只是用带回家来的酒精到处擦拭。东旭读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分床而睡。母亲和妹妹睡大卧室,父亲睡沙发,东旭独自睡小床。婚前,母亲在卫校还是个文艺骨干,唱歌跳舞样样在行,特别是对乐器中的琴情有独钟。东旭曾听母亲说起过,如果她那时努把力去争取,不听从爹妈的话去考卫校,报考省音乐学院一定没问题。有一次,母亲对父亲撒谎,说自己要去省城出差,实际上却是独自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又换乘开往省城的火车,只为了赶赴一场中国歌剧舞剧院在贵阳百花剧院的演出。两天回来后,母亲暗地里兴奋了一个月。苦于找不到人分享,有一天趁父亲应承了一个酒宴,家中只有东旭和妹妹,母亲掩上屋门,做了一桌丰盛好吃的菜,语调激动地向东旭和妹妹说了这件事。几乎花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太值得了。母亲这是把东旭当成了大人来倾诉。东旭停下筷子,认真地听母亲讲述。舞台、灯光、歌声和舞蹈,还有钢琴手风琴独奏,梦幻一般的演出啊。东旭虽然装出听懂的样子,微笑着一个劲地点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场演出吗?即使演出的人全部来自首都北京,那也根本比不上去县城看一部精彩的美国枪战片啊。

有时候,母亲做事很傻,甚至是疯狂。

母亲不该在父亲喝醉的时候大谈啥子要从小培养东旭和妹妹喜欢音乐,更不该老实承认将家里的存款全部取出购买了一架脚踏风琴。那天晚上,母亲肯定是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招呼两个师傅小心抬着一个大木箱往家里搬,东旭还以为大木箱子里装的是和隔壁三哥家一样的缝纫机。父亲老早就说要给家里添置一台缝纫机,上海牌的,踩上去很是舒服,以后全家老小想啥时候穿新衣服就啥时候穿。打开一看,却是个貌似缝纫机的玩意,母亲坐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板,露出黑白的琴键,手指轻触,脚尖踏下,随即发出清脆羞涩的声音。东旭和妹妹围拢过来,东旭看见琴盖上印有“西安市茑歌风琴厂”的字样。母亲照着琴谱试探着弹奏起来,嘴里轻声哼唱: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刷了房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

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

……”

父亲不知啥时候进的家,脸色铁青,浑身酒气,斜睨着眼看正陶醉在琴声中的母亲。啥子破玩意?别弹了,听得老子心烦!母亲吃了一惊,站起身给父亲倒了杯热水,还特意放了勺白糖,又去哪里喝来?先醒下酒。看父亲一口气喝干,又说道,托人到省城买的,刚运来。我想让东旭东阳学学,对娃儿的智力开发有好处。父亲大手一挥,打断了母亲的话,净扯没用的卵话,钱呢?你从哪儿得的钱?母亲嗫嚅了,我先预支了存折上的钱,这个月紧张点,等……父亲勃然大怒,冲上去,一把薅开母亲,粗重的巴掌击打在风琴架上,败家婆娘,狗日的潇洒得很啊!不吃不喝给家里整这么个破东西来!……母亲将东旭兄妹俩拉到一边,叫他们回屋去。母亲在小声分辩,父亲的嗓门越来越大。东旭听见父亲吼叫,老子要劈了它!从屋里窥望,父亲举着那把寒光逼人的阔口板斧,恶狠狠地杀向风琴。母亲突然一声尖啸,扑在了风琴上,要劈它,先劈我!母亲不像母亲了,母亲两眼血红,头发根根直立,像一头舍命护崽的母兽。空气凝滞许久,父亲长叹一声,将阔口板斧扔在地上,转身摔门离去。

这之后,那架脚踏风琴如同母亲从外面领养的娃儿,在家中定居下来。母亲仿佛无师自通,不仅很快熟练掌握了《粉刷匠》这种简单易学的曲子,还能弹奏《天鹅湖》和《多年以前》。母亲手把手地教东旭和妹妹在黑白键上弹奏,东旭慢慢地也喜欢上了这架风琴。只有东旭发现了母亲的秘密,母亲在悄悄跟学校的肖老师学琴。东旭他们镇中学也有一架和“茑歌牌”风琴相像的风琴,被弃置在放体育用品的储藏室里,上体育课时,东旭到储藏室拿篮球时曾经见过。风琴蒙着一层灰,老掉牙的样子让人怀疑它根本弹不出半个音符。但有一天,放学后轮到东旭在班上扫除,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从楼上传来。东旭拿着扫帚,循声走到二楼左首第一间教室,在窗口,东旭惊讶地看见母亲正坐在那架风琴前,自己的语文老师肖老师俯身在琴架边,纠正母亲弹奏的指法错误。说了一会儿,又亲自示范,俨然一个教一个学。东旭不知道母亲和肖老师是啥时候在一起练琴的。难道是上次开家长会后?肖老师这人平时独来独往的,骑个凤凰单车,上下班一阵风似的,听其他老师讲肖老师傲得很,早晚要离开这个破镇中。听了一会儿,东旭猫腰溜下楼,心口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

母亲的弹奏愈发娴熟,那架风琴的琴声如一层金色光芒,把灰暗的日子镀得闪闪发光。母亲在厨房做饭都是边哼唱边炒菜,东旭觉得,那些日子连菜的味道都比从前芬芳诱人。寂静的夜晚,母亲大约要弹奏一小时左右,老旧的职工大楼里时不时传出清脆的风琴声。父亲呷一口酒,扔两粒花生米进嘴,嚓嚓嚓、嚓嚓嚓,嚼碎了花生米,嚼碎了满腹的心事,也嚼碎了有琴声奏响的生活。

3

我没有料到会在这家简餐厅再次遇见女老师。

一个人的日子好打发得多。我那间临时的寓所连火都懒得开,偶尔开火只是因为晚上加班没吃饱,夜里给自己煮一碗面条。煤气灶的蓝色火焰,水煮开后冒出的热气,面条由硬变软再热腾腾地盛在碗里,酱油味精盐巴肉沫,如果再配上一瓶啤酒或者二两白酒,就有点儿家的味道了。不吃面条时,我会在下班途中用五六个烧卖来解决肚子的问题。那是一家烧卖店。老板是四川绵阳人,自制的蒜泥油辣椒尤其馋人,吃完了回家上床,舌头上仍有蒜泥辣香。那家店雇了个胖女人,她脸庞终年有两坨高原红,不知是血压高还是身体胖的原因。这些都不算什么,主要是胖女人爱笑。她笑眯眯地端着飘香的紫菜汤递给我时总是叮嘱一句,慢点喝噻,烫嘴哈。她一说我心里就发热。老板看我常来,就过来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常常聊到只剩下我这么一个顾客,有时会端碗萝卜炖排骨汤给我尝,有时还跟我喝个二三两。我们不谈家事,只东拉西扯说些闲话,龙门阵摆完酒意散尽,我拍拍屁股就走。走哪里呢?往上不到五十米是家影院,吃饱喝足逛个百把步,管他啥片子买张票一头钻进黑暗中,朝椅子上一躺,且看大荧幕上别人的人生故事吧。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要换个环境度过下班回家这段难挨的时间了。起因是我在电影院里看完电影,影厅亮灯后,前后左右都是一对对的男女,唯独我孤单一人。这些仍然沉浸在刚刚讲述的情感剧中的男女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也许是我自己心虚吧,我赶紧逃也似的出了影院。我决定从今以后下班不在烧麦店吃晚饭不在电影院看电影,尽管那个四川绵阳小老板差点儿跟我成为朋友,以及那家影院颓废的气味让我很有安全感。

后来我选择了这家位于黔山西路和剑道街交叉口的简餐厅,选择它的原因一是餐厅分上下两层,我可以藏身一隅闹中取静,二是用完餐后可以闲坐到任何一个点,不会有人理睬你,消磨完多余的时间再回家睡觉正好。

那天下午五点不到,因为是周末,我提前下班,径直到了简餐厅。说实话,简餐厅比烧卖店有烟火气,比电影院有看头。那么多陌生的男女来来往往叽叽喳喳,我只要点上一份简餐加上一份酒水就可以坐上老半天,直到天色黑尽,直到整个餐厅再也没有什么能提起我兴趣的人或事,我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出门回窝。周末人多,我最喜欢的一层靠角落的那个位子被一个中年女人独自占了。于是我落座在二层临护栏边的桌子边。中年女人好像在等人,服务生拿菜单给她,她将菜单放在桌上,右手食指轻轻敲了几下。她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像喝酒一样小口抿着,边抿边在手机上点戳,神情中有些掩饰不住的焦躁。正对着的不远处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大桌旁,三男一女,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高声聊着什么。听他们兴奋的声音,似乎有不少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简餐厅就是有这点好,它介于饭馆和茶馆之间,雅俗共处互不干涉。我将目光投向二层稍远些的角落,那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面朝我,年纪和我差不多,看上去保养得不错,擎着手中的高脚酒杯,不停晃动杯中的红酒,用夹着香烟的右手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对坐他对面的女孩指点什么。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身体前倾,头微微低垂,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女孩抬起手臂,撩了撩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这个动作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这个女孩正是那天我一路跟随的、在雨中哭泣的女老师,错不了。她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却又是谁呢?我按捺住胸中直往上蹿的心跳,招手唤过服务生,点了份扬州炒饭、一碗三鲜汤和一瓶劲酒。我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女老师,再说她对面又坐着这么一个有点儿装腔作势的男人。前段时间,我送女儿去“哈佛少儿英语机构”,还特意溜到二楼,说不清是想去听那种让我心动的风琴声还是去看那位弹奏风琴的女老师。但只有一群儿童穿着紧绷绷的练功服跟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练形体和舞蹈。那位弹琴的女老师不见踪影,那架风琴则放置在一旁,琴身用一块蓝天鹅绒罩着。犹豫片刻,我鼓起勇气问那里的负责人,会弹风琴的那位女老师今天没课啊?女负责人眨着超长的假睫毛说,你小孩想学风琴?我只好说,是啊。如果你们这儿又教舞蹈形体又教风琴,那我带小孩来报个名。闻言她笑道,这倒是提醒我了哈。我们考虑下啊。

我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老师耿耿于怀。这个偶然奏响风琴的女老师的出现,如同命运有意为之,那来自时间深处的琴声,是想要对我诉说什么吗?以后的好几天,我不只一次想起这个在雨中哭泣的女老师,想起之后就情不自禁地点开我那篇未完成的小说《风琴课》。

家中那架风琴是被父亲用阔口板斧劈烂的。街坊邻居和厂里的叔伯阿姨们都说父亲是手下留情了,不然的话,母亲和肖老师总有一人要倒在父亲的斧下。小镇到处流传着这些流言蜚语。东旭面对这些幸灾乐祸的嘴脸,想逃又逃不了,心里郁积着羞辱和愤怒,每天上学放学成为最痛苦的事。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发现母亲跟肖老师学琴的事的。但转念一想又都说得通了,小镇屁大个地方,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呢?

东旭根据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大致的情形。母亲和肖老师那天下午正在专注于风琴课时,父亲突然出现在面前,不问青红皂白一脚就踢翻了坐在凳子上的肖老师,吼道,果然是你这个老流氓!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啊!母亲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反而被扇了一巴掌。闻讯赶来的老师们隔挡在双方中间,父亲余怒未消,但也知道动手是不可能的了,于是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母亲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白开水,听身边人不痛不痒的劝慰,惊魂甫定,忽然说了句坏了,急忙起身向家奔去。来不及了,那架风琴早已被劈成几大块,像肢解的尸体被乱扔在地上。

……

这篇小说就此中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虚构是那么不堪一击。我清楚记得当初设计了母亲的两种命运走向。我没有在键盘上敲打,而是胡乱涂写在了一张A4打印纸上。母亲第一种命运是从镇上那座水泥桥跳下去,再次成为小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说母亲为了一架风琴去死太不值当。另一种命运是母亲忍辱偷生和父亲勉强生活下去,直到东旭东阳兄妹长大成人,直到父亲罹患癌症去世。我在母亲这两种不同的命运走向面前举棋不定,只好将小说草稿扔进U 盘束之高阁。

4

那个等人的中年女人手机响了。响到第三声,中年女人将手机凑近右耳,左手不停歇地转着不久前才放到桌上的打火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打火机的机身在她手中翻出道道旋涡,终于,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招手叫来服务生,把菜单递过去,示意可以上菜了。一会儿,茶色玻璃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卡其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拖着黑色拉杆箱走进来。中年男人满脸倦怠,像是才从一场遥远的旅行中归来,看见中年女人后,中年男人轻声唤了一句什么,落座在中年女人对面。从我这个位置向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刚才女人点的几个菜:两碗葱花面(各卧有一枚荷包蛋)、一盘特色麻辣小龙虾、一碟酒鬼花生米、鱼香茄子、蒜泥炒白菜、排骨炖萝卜(中锅)。菜上齐后,他们那张小桌子上热气腾腾的景象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两个人的晚餐,有必要恁个丰富?两个人的眼神有如初恋情人一般对视着。忽然,男人变戏法一样从拉杆箱里取出瓶葡萄酒,微笑着朝女人晃了晃,就起身坐在女人身旁。两只斟了酒的玻璃杯在灯光映照下发出琥珀色的光芒,“叮”的一声,中年男女一口饮尽杯中酒,浅尝几口之后,女人仿佛累了,斜倚在男人左肩。

我又把目光转向二楼那四个年轻人。不知何时,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已摆放了一盒生日蛋糕。服务生走过来,将他们座位上方的LED 灯关闭。欢呼声中,包装盒打开,其中一个男孩被另两个男孩推搡着紧挨女孩,点燃蜡烛、默默许愿、吹熄蜡烛、重新开灯、唱生日歌,又是一阵欢呼。

这时,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径直走到中年男女面前,打过招呼后,坐在他们对面。女人将那盘没有动过的麻辣小龙虾推给男孩,又盛了碗排骨萝卜,男孩沉默着,抓起一只小龙虾开始剥食。女人怜爱地抚摩了几下男孩浓密的头发。另一边,那几个男孩和女孩嘻嘻哈哈地玩起了新花样。先前跟女孩紧挨着的男孩小心地拿着一枚易拉罐拉环,向女孩单膝下跪,表情虔诚地为女孩戴上易拉罐拉环,另两个男孩在一旁起哄似的叫着,热闹的氛围像是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嘉年华舞会。

角落里的女老师和中年男人仍是相对而坐。女老师时而低头不语,时而摇头拒绝。男人脸色酡红,情绪开始激动,说话时几乎是将脑袋贴在女老师的脸上,有力的双手按在女老师的肩膀上使劲摇晃。男人的右腕戴着块醒目的名表,餐厅的灯光照在表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呢?如果此时男孩走进简餐厅,看见女老师和中年男人这一幕,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正胡乱想着。就见女老师站起身来,挎上包,离开角落向出口走去。路过我身边时,我清晰地看见了女老师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男人没动弹,呆了半晌,然后对服务生颓然说道,再来瓶红酒。

我追出简餐厅。

我强烈地感到女老师要出事,得赶紧看护好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剑道街是条冷僻的巷道,此时已是晚上9 点,巷道里少有人至。我本能地选择沿着黔山西路向前寻找女老师的身影。街上人来人往,正是夜市拉开序幕的时刻。拐过路口正要继续向前时,我抬眼看见立交桥上站立着的女老师,桥下是汹涌的车流。我心叫不好,冲向面前的人行横道。此时马路对面正亮着红灯。我像个疯子一样,朝对面跑去。

没错,我是为了防止女老师遭遇不测而遇难的。她目睹了立交桥下发生的这起惨烈车祸的全过程。她一定在想,那个男人不知为何要在人行横道上硬闯红灯,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注意安全啊。唉,她这样想是有道理的,我干吗头脑发热逞那个能呢。她也许还会想,这座城市的人们为什么活得那么累呢?每天都在痛苦的边缘挣扎、窒息、死亡。比起遭遇车祸的那个男人,自己的不幸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看见女老师叹了一口气,转身向立交桥的另一边走去,步履带着迟疑。忽然间,简餐厅的男人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抓起她想要往相反的方向拉,她的泪水流得更多,像倾泻无边的瀑布,手里却凭空增加了莫大的力气。柔软的帆布包被当成利刃,砸在对方的肩上,然后她重重地将手肘向前一顶,在男人松手的刹那,她迎着夜风,决然地向前而去。我出神地望着她的背影,脑中不合时宜地思考起一个问题,明天一早,也许她会和学校的那个负责人提议,是不是将那架拿来作摆设的风琴利用起来,给练习舞蹈形体的学生们免费开一堂风琴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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