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一种状态
2023-08-26李以亮
李以亮
诗歌的边缘化问题,在一些达观人士看来恰恰是正常的状况,是诗歌的回归本位,我也倾向于这种态度和看法。如此,我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和接受这么一个事实:诗歌的确是一门小众的艺术。因此诗歌从来不是、今后也不大可能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
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在我看来,即便因为诗歌而获得了类似职业的稳定性,也只是由诗歌派生出来的幸运的少数人,如诗学教授、诗歌评论家、诗歌编辑和出版人。至于职业诗人,不是没有,而是少之又少。我所知道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他七十岁的时候接受一次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他:“你是一个职业诗人吗?”扎加耶夫斯基只能苦笑着回答:“不是,我只是在通往职业诗人的道路上。”这不只是幽默,也不只是谦虚。众所周知,在我们这里,别说诗人了,就是作家和翻译家,大概也只有像巴金、傅雷这样的名家和大家,才能不要工资而仅靠稿酬生活。
诗人需要一个职业。职业是独立的基本保证,窃以为也是保持某种“必要的清高”最起码的前提条件,否则极易生出一些不良的错位心理。诗界常见一种奇怪的人物,简直可称为“给诗歌毁容的人”,此类“怀才不遇”之士往往心态失衡,甚至迁怒于诗歌,动辄声称“诗歌害了自己”。这些自认被诗歌所害的人,内心有个天大的误会。他们以为诗歌可以许诺他们荣华富贵。如果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然后回过头来抱怨一切都是诗歌造成的,这个逻辑链如何成立?诗歌从来不曾也不可能提供任何形式的世俗成功。向诗歌要捷径的人,完全是被自己的虚荣心误导了。
说到底,一个诗人从诗歌那里能得到的回报只能是诗歌本身。诚如意大利作家马可·罗多利所言,诗歌使生活履行它许诺过又落空了的东西。
如果诗人不能从自己的职业当中受惠,我认为要改变的只能是诗人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在职业生活中最值得警惕的,我认为不是别的,而是如何不被世俗的庸见所束缚,如何不使心灵被流俗浸染和侵蚀,根本问题只在这里。诗歌总是并将永远是一个拒绝堕入粗鄙和粗俗的东西,诗歌总是要将人从粗鄙与粗俗之中拔出来的那么一种力量,否则诗歌何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人也就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出离的状态。“诗人”也许可以成为某个人许多身份中的一种,却永远不能成为、也不应该成为他唯一的身份。我们有时甚至不难发现,某个诗人在他表现出太强的诗人身份意识时并不总是可爱的,许多时候倒是十分尴尬的,甚至显得有些矫情。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诗人在他们必须出示诗人身份的时候常常显得有几分“羞涩”,这并不是说他们羞于自己是一个诗人,不,真诗人往往是自恃的。如果他们感到卑微或者羞愧也不是在世俗意义上如此,他们表现得骄傲或者格格不入,也只是针对庸俗的异己之物,诗人的羞涩只是因为他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感到茫然无措或者无能为力,仿佛普罗提诺“羞于有一个身体”。
有一个著名的反例,就是布罗茨基,他是少数爱称自己是“诗人”的人。众所周知布罗茨基曾被叫作“寄生虫”,遭到流放,只因他缺少一份能够说明他是诗人的“官方证明”。后来他始终把诗人身份挂在嘴边,其实并不好笑,这在他显然是一种挑衅的姿态,是身份意识明显带有强烈反弹的表现,仿佛在向世人昭示:如果无人承认或者无法证明作为一个诗人的权利,那就勇敢站出来自己主张好了。
我目前所能接受的信念是,诗人是一种状态。诗人仅在写诗的时候是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委婉的诗句:“诗人被摄影/在他们不是诗人的时候。”换句话说在镜头对准诗人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或者是获奖者,或者是新闻人物,作为诗人其实只是过去时。
但这并不是说诗人只是一种偶然的状态,恰恰相反,要做一个诗人就要一直做,就得始终保持对世界观察的、感受的、体验的状态,归根结底是保持作为诗人的一种生命状态。
我从诗人痖弦先生那里找到了证明。痖弦先生2005年回大陆期间在广西师范大学做过一次题为《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的演讲,我看过文字记录,其中有许多高明而深刻的见解。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诗人是对生命认真的人,诗是认真生活的结果。他还引用了我们熟悉的“江郎才尽”的例子,他说不是江郎的才尽了,而是江郎的生活尽了。痖弦先生也提到大陆改革开放以后很多文人纷纷下海,本来写诗的人去做生意,想把钱赚足了再来写诗。痖弦先生说,这好像是個如意算盘,其实很难回头。他的话也符合我的观察和判断,更换跑道就是更换生命的状态,至于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到诗人的状态,我没有痖弦先生想得那么绝对,但是我也倾向于回归很难,得看不同人的造化吧。
从更实际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个诗人,最好选择一个相对自由的职业,所谓自由首先是有较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所为之事可以跟写作毫无关系,但也不要有过多的干扰与牵扯,这也是就状态来说的。前不久,一个颇有才华的年轻诗人对我抱怨说自己如何被从事的工作“耗尽”心力,我便鼓励他赶紧离职。时代大不相同了,我们这代人曾经是把职业跟个人的人生捆绑的,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想不开”。现在灵活就业、从事自由职业的途径多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其次我认为选择职业最好考虑另外一个条件:能够多与人接触的工作。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在访谈里说过,从事文学的人应该对人感兴趣,是不是?我很难想象一个写作者不研究人、不研究人性。“研究人”本身就应该成为日常状态的一部分,这才可能有洞察力。研究人固然可以时时进行,也存在许多的途径,比如阅读历史人物传记。但是“第一手”的接触,如果不是具有太明显的深度,至少总有着更明显的新鲜度,不可代替。
我从2000年起虽然长期待在一个大型的国企,但流动性仍然使我接触了多个不同的岗位,从与人打交道到与机器打交道,也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我的人生经验。我长期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入世不深的人。“入世深”固然不是衡量一个写作者的唯一的标准,但是“入世深”而又“出得来”,无疑是成熟的写作者很有利的一个条件。王国维所谓“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的论断,相信我们耳熟能详:“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经验,诚不欺也。
说起来也许有些遗憾,我也知道和认识不少被职业完全吞噬的文友、笔友和熟人,被吞噬的意思是终于完全放弃了写作。而另外有人,虽然有着实际上跟写作并不冲突的职业,甚至颇令人羡慕,却最终受制于职业性的要求,变得不再那么敏感、不再那么超脱,姑且不说是变得那么唯利是图,却还是失去了那么一股子“气”,作为诗人(文人)的“真气”和“生气”,遂损坏了个人的写作。说到底这还是没有做到“出乎其外”。在全然投入和必要的超然之间,的确,中间的平衡度是不太好把握的。
无论如何,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不能成为职业诗人也许并不是什么灾难,其实前面还有一个更切实、也可谓美妙的境界在等着我们:业余的精神、专业的水准——业余的精神:意味着纯粹、初心、生命的天真状态、本真存在,它就是诗的状态;专业的水准:意味着技艺的理想目标、抱负、严格的自我要求与不断提升,无止境的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