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初夏(组诗)
2023-08-26飞廉
飞廉
雨夜读《答苏武书》
今夜大雨淋漓,草木痛饮,
钱塘江江水急涨。
今夜我来到江南,
收到两千年前,
李陵写给我的那封长信。
《捕风与雕龙》。
钱塘江初夏
清晨,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江水有了海势。
我想着一座遥远的山城,
我和我的朋友行将老去,
我们努力写下的文字命运未卜。
读陈龙川的日子,
全城吃枇杷的日子,
几只白鹳冒雨到钱塘江捕鱼。
雷雨山夜
骤雨初歇,窗台飞来一只蜻蜓。
身子悬空,如一根松针。
轻到虚无,
不可能给这世界增添重负。
哑默,不惊动任何事物。
这样一个夜晚,
它只是偶然路过借宿,
明天,当我醒来,它已离去。
初冬山居
——寄柏桦
那位途中逢雨,胡庆馀堂檐下,
被迟桂花暗香击中,
雨停才迟缓上路的人,
冬天来了,他新买了一坛
严东关的五加皮。晚晴,
他为自己不懂麻将深感羞愧,
菊花枯黑,茶花或将带来
可怕的消息。孩子贪玩,
一年最静的山夜,她的眉毛上
卧着一对饥饿的燕子。漏永
更长,桐叶落满小院之前,
或許他能写完这首寄远的诗。
黄昏,涢鸟,贾谊
汉文帝七年,四月孟夏的
黄昏,一只涢鸟飞进
长沙贾谊的太傅宅第。
它停在窗前的青鼎上,看着
贾谊,似喜似悲。落日的
余绮,一寸一寸烧去,青烟
细细,从这位猫首鹰身的
不速之客眼底袅袅浮起。
对望着,
有一刻,仿佛生死在对峙。
起身,贾谊翻开古书《归藏》:
“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振衣,贾谊向涢鸟深施一礼:
“离开长沙,我去向何地?
能否归葬洛阳?”涢鸟
缄默不语,抖落一根黑翅,飞去。
登敬亭山
对我来说,这次登山,从二十多年前
站在颍河边的大楝树上
读《独坐敬亭山》那一刻就开始了。
李白以后的中国诗人,
一生要做的一件事情,
就是登敬亭山,写一首登敬亭山的诗,
用诗之闪电
擦拭敬亭山。
带着昨夜叠嶂中路
喝下的满腹宣酒
和少年时代的热望:
在这古老的
汉语山林之间
以苔藓植物的耐心
寻找谢朓、李白遗落的彩笔——
2023年3月11日,阵雨,
我登上了敬亭山,
我踏进了这同一条河流……
过山阴
午后,萧山永久路永兴饭店,
我和河南诗人张永伟
谈起永和九年,
永丰二锅头有“永恒”的味道。
这里是旧时的山阴县,
因昨天一再眺望浦阳江,
我对谢安
多了一点理解。
傍晚,云蒸霞蔚的山阴路,
一个小男孩
拎着新摘的枇杷,
他轻快的脚步,惊动了王献之练字。
摩梭女孩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那么安静,
她就是泸沽湖至清的湖水
养育的海藻花,
日出浮出湖面,日落沉到水下。
午后暴雨驱赶着群山,
山麓,她的木头房子繁星摇曳。
她的银梳子、银手镯、银腰带,
她用白银般皎洁的嗓音,
为我们这群远方的游客
讲解摩梭人
自古以来怎样生活,
临别时,她摘下天狼星,放进我的行囊。
1992年秋天
九十年代,以那首风靡一时的
《潇洒走一回》开场,
随即,港台影视剧的枪声剑影
就笼罩了这颍河边的中原小城。
一到暮春,杨花封住
所有人家的门。寒冬腊月,北风
以范宽的雨点皴技法
在孩子们脸上作画。
外祖父去世,乌鸦绝迹,
颍河的鱼集体逃亡,
捞沙子的船驱散繁星,
只有村南池塘的水因与世隔绝
保持着八十年代的清澈。
1992年秋天,
我考入城郊第四中学,
新月走上讲台,
为我照亮一幅《千里江山图》……
在宝石山跟江离饮酒至凌晨
在宝石山下,
在民国时香火繁盛的弥陀寺边上,
在桃花弄我家堆满书的客厅里,
就着南溪豆干,我们继续喝酒,
那只猫,陶渊明似的,在酒桌前走来走去。
我们聊着这个时代的风声鹤唳,
聊着“野外”这群杰出的兄弟,
酒后,我们拿他们的固执和乖谬取乐,
当酒喝多的时候,我们为写下的
诗作干杯,让骄傲随着酒杯轰鸣。
凌晨一点,我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啤酒。
走在空无一人的老街,
就像那只神秘的猫,
我们这两个晚睡者
比他人见到过更多的黑夜。
我送你到晓风书屋门前,
送你坐上228路夜班车,
我们随时可以见面,我们无需道别。
秋夜戏赠“野外”诸兄弟
那时,世界年轻,燕子穿柳竞飞,
索福克勒斯说,那时我们就像躺在蒲公英上,
等着被大风吹走。
程婴立孤至难,
伯夷采薇而瘦,
我们斗过风车,脑袋撞过墙,
我们谨小慎微,
任侠放荡。
春来草自青,然而我们老了,
胸中再无鼓刀屠狗的少年心事,
微信里重逢,我们喜欢过的女孩也老了,
我们的牙老了,肾老了,眼睛老了,头发老了,骄傲也老了,
少年时写下的诗句,跟我们再也没有关系。
当年浮艳,
当年妙语含风漪,
当年袖里有青蛇,
而今繁霜,
而今断墙著雨蜗牛写字,
而今开门夜雪深,听风听雨看夏蝉化枯枝。
安魂魄咒
我搬到了宝石山下,韩世忠梅冈园旧址。
这里狭窄,潮湿,
夜哭郎,哭声四起,像李贺在写诗。
风雨大作的晚上,
青蕤的香樟树辄化身青龙,
探进我的窗,
灯下,青烟弥漫。
在这里生活,需要一帖北宋的《安魂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