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归来、再发现与重建内心(创作谈)

2023-08-26沈苇

诗歌月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论诗诗论写作者

艾略特说,作为“灵魂自传”,每一首诗都是一块“墓碑”。我想,在这些“墓碑”上,还可以辨认出“个人预言”的某些印迹。

我曾写过很短的一首诗《两个故乡》:“当我出生时,故乡是一座坟墓/阳光和田野合伙要把我埋葬/于是我用哭声抗议/于是我成长,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我见过沙漠、雪峰,女人和羔羊/现在我老了,头白了/我回来了——又回到故乡——/——流水中突然静止的摇篮。”许多朋友以为,这首诗写于我重返江南之后,其实写于1999年的乌鲁木齐。今天去读,它就不折不扣成为我西域生活30年后重返故乡的预言了。

30多年来,在西与东、水与沙的舆地切换中,我有时称自己是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我也曾自认为是一个“他乡的本土主义者”),但仔细一想,我热爱的西域我已不在场,再也无法亲历它鲜活或凝滞的日常;我回来的江南,也不是年少时的江南了。

“两个故乡”的认知,只是某些乐观时刻的执念和闪念而已,更多时候,心中回旋里尔克式的寻问:“何处……呵,何处是居处?”故乡与语言和死亡一样,都是我们随身携带的,严格来说,诗人的“故乡”只在诗中,在这座人们公认的“言之寺”里,“诗人”即“寺人”,却比“寺人”多了一个“言”字旁,也就多了一些言说和表达而已。

回到江南后,我重点写了《诗江南》和《论诗》两部诗集。前者是“返回根子的诗”,后者是向杜甫开创的“以诗论诗”古典传统致敬。

2020年春天,我开始新诗集《诗江南》的写作,两年下来,写了120多首,加上西域时期陆续写的、挑选出来的,形成150首的规模。诗集由中国言实出版社于2021年12月出版。这两年,我写江南的诗作又积累了近百首,所以,“诗江南”还在进行中。

江南文脉,赓续绵延,她的文学传统,特别是诗歌传统,茁壮独秀。但江南不能简化为“美丽”和“富庶”,她也不是文化单一性的代名词,因为江南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身内部的差异性和丰富性,河与海、泥与焰、丝与剑、吴与越、平原与群山、谢灵运的“山水”与干宝的“志怪”、鲁迅的勇猛尖锐与丰子恺的温暖慈悲……构成江南之精神的两极、多维,唇齿相依,杂糅一处,融会贯通。江南积淀深厚的新旧传统,构成了今天写作者面临的挑战和“影响的焦虑”,当然,还有每一个写作者置身当下、面向“云时代”急遽变化的经验的切身性和眩晕感。

毫无疑问,“江南”是一个大主题,也是一个大传统,今天的江南写作,无论拟古、仿古还是新山水诗,无论现实主义还是新古典主義,必须将“江南性”与“当代性”结合起来,换言之,要置身纷繁复杂的现实、回应伟大悠久的传统。庄绰《鸡肋编》云:“西北多山,故其人重厚朴鲁;荆扬多水,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轻浅。”在写作过程中,我对自己有两个提醒:其一,警惕湿气和黏稠,消解写作惯性和过度的个人化;其二,将自然、人文与“无边的现实主义”(罗杰·加洛蒂语)相结合,形成“并置”“多元”的效果。

离开,归来,再发现,并重建内心……曾经,我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30年足够漫长,却转瞬即逝。而现在,我要做的是,用一粒沙去发现一滴水,用一片沙漠去发现一条命运之河,用海市蜃楼去拥抱江南的山山水水……或许,我还可以用一双沙漠木乃伊的魔幻之眼,去重新发现江南,看看自己能否发现一些新景致、一个潜藏的可能的世界。

《论诗》的写作始于2020年底,具体说是2020年12月15日,当天在浙江传媒学院图书馆内写了《内置》一诗:“嘎漂亮,花草树木,飞鸟,孩子/一首刚出炉的诗,过于顺滑/像流水滑过玻璃、大理石表面/——去阻止它!/于是,在词的流水中,放入/驳岸与乱石,醉舟与沉船/必要时,放入/一个兰波,三吨炸药。”

敬文东在为《论诗》撰写的序言中说,“《内置》恰可谓沈苇以新诗论新诗的总纲、方法论和整体思路,甚至还是诗集《论诗》的结构原型”。当然,《内置》更是一个开端、一次启动,此后“以诗论诗”的写作一发而不可收,两年多下来,有近400首,每首4至10行,长短不等。它们大多写于杭州钱塘大学城和老家湖州我出生的村庄,少数写于外出旅途,甚或航班、会议间隙和疾驰的高铁、汽车上。写作过程是愉快的,诗句常常突如其来,好像在主动寻访一位写作者、召唤者,但我不能简单地将它们看作“灵感”的眷顾与莅临。

诗歌从来不是分行的论文和论述,这是我在写作《论诗》时的一个自我提醒。论文可以写在大地上,“以诗论诗”更不能变成象牙塔里的沉思默想。即便以诗歌样式去论诗,除了思想性,还要有必要的可读性。与此同时,情感、张力、感性、具象、细节、语感、口吻等,都是一首诗(哪怕只有短短几行)不可或缺的要素。雅与俗也是相对的,就像诗与词、曲的多棱镜,折射出的乃是“世界无限多”。我的“以诗论诗”,更接近“诗之思”与“思之诗”的混合体,一种瞬息化凝固下来的个人“正念”,也契合我在1990年代提出的“混血写作”“综合抒情”的诗学理念。耿占春说得对:“以总标题看沈苇是在论诗,以附在括号中的题目而言,则是纵论万事万物何以回归于一首诗中。”

所谓“诗学自觉”,就是将诗学内置于我们的诗歌和日常性的读写工作,类似于布鲁诺·拉图尔所说的“文学内置生态学”。理论与原创,是可以并驾齐驱、并行不悖的。《论诗》第一部已于今年1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接下来会有第二部,它算不上填补什么“空白”,但至少可视为漫漫求索路上一位知天命诗人自我鞭策的“尝试集”。

舒晋瑜这几年做的“鲁奖作家访谈录”颇具影响力,她曾约了我六七年,从新疆约到浙江。去年,我终于兑现约定,完成了这个长篇访谈。我回答了文学道路、鲁奖作品、代表诗作、关于读书、关于网络等5个部分的42个问题,其中有一个回答最为简单、直接:

舒晋瑜:您希望成为怎样的作家?

沈苇:一位白发苍苍还在继续成长的作家。

这是发自我内心的。各个年龄段,写作都是诗人、作家们的“进程”。从“新疆时期”进入“江南时期”,如“异乡人”的又一次漂泊、又一次起航,在此个人意义上,每一个当下都是我的“进程”。

猜你喜欢

论诗诗论写作者
杜甫《戏为六绝句》诗论对我们的启示
《诗论与诗评》近日出版
元好问“诚”与“雅”的论诗主张
给初学写作者的意见
看看热闹的世界,做个鲜活的写作者
写作
论艾青《诗论》的研究价值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
论诗四绝
徐志摩的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