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之悲:《竹山词》主题研究
2023-08-25黄祯晨张喜贵
黄祯晨 张喜贵
摘要:分析《竹山词》现有研究资料,有关蒋捷词的思想性研究,涉及儒学思想、道家思想、理学等方面。对于思想情感的探讨,大致可得出展现其民族气节、抒发亡国之恨与故国之思、个人际遇等方向。文章从主题学研究出发,深入探讨词作中“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身世之悲、易代之哀”的黍离主题内涵。引入意象空间“封江雪、雁南飞北归、唐宫荷花”,亚意象“美人泣竹、雨”,对黍离主题进行探讨。意象是想象活动的产物,即主观而有意识地对外在事物进行加工。中国古代黍离文学主题中,具有象征意义的麦秀、乔木、铜驼荆棘及增殖意象金人落泪,共同借助视觉意象的表现功能,为主题的重自我中心的主观体认、主悲凉情调等,起到了同类意象家族汇聚的整体性效应。事物只有属性,本身并不附着情感,创作者通过将个人感悟、人生体验与经验移植,并且被社会理解与接受后形成社会认知经验。此时再度提及某类意象,集体想象开始发挥作用,并产生群体共鸣。在“忠君爱国,惟侍一君”的叙事框架之下,这些意象展现了蒋捷作为个体所拥有的正常情感和价值。当面对社会的陵谷巨变时,无论何种身份,个体命运皆无法避免受社会悲剧影响。清初词人对蒋捷的关注,受词作中黍离之悲直接影响。
关键词:黍离之悲; 《竹山词》 ;主题;蒋捷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7-00-03
本文着眼于《竹山词》所表达的“黍离之悲”主题,分析时代动荡中个体面临的选择与挣扎,并洞察作品中所蕴含的情感与情绪,试图从中读懂蒋捷的情感态度和内在信念,以期更好地解读词作中的黍离主题,这也是研究《竹山词》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1 黍离主题内涵
黍离主题内涵可归纳为:故国凋敝的悲恸、民生多艰的哀悯、文化没落的痛惜——亡国之痛;对故国昔日繁华盛象及往昔世族生活方式的追忆、眷恋与不舍——故国之思;繁华落尽后的孤独感、从应仕者到拒仕者的失落感——身世之悲;对兴亡更替及世事无常的追问、求索与感喟——易代之哀。
王立的《文人审美心态与中国文学十大主题》以人及其情感心态为核心线索,从中国古代文学中拣选出与文人心态最为密切相关的十大历时性主题,分为惜时、相思、出处、怀古、悲秋、春恨、游仙、思乡、黍离、生死这十大主题。《黍离之痛的文化成因及审美意蕴透视——中国古代黍离文学主题片论》论述怀古咏史与黍离之痛神理相通,思乡与黍离虽异曲同工,但前者侧重于眷恋家园亲族,痴迷于昔日美好记忆表象的重视重温,后者悲悼邦国和既往秩序不复存在,主体深知一切不再重返的无奈。
《中国古代黍离文学主题及其惯常意象》一文提出,在中国古代黍离文学主题中,具有象征意义的麦秀、乔木、铜驼荆棘及增殖意象金人落泪,共同借助视觉意象的表现功能,为主题的重自我中心的主观体认、主悲凉情调等,起到了同类意象家族汇聚的整体性效应。
2 黍离主题解读
中国文人讲究含蓄内敛,将诗歌创作的思想主张体现在自身的文学作品中,因而文学作品就成为呈现诗歌创作主题的重要产物。因创作者自觉自发性比较强,诗歌创作上也会呈现出较为强烈或旗帜鲜明的政治倾向。《竹山词》中意象甚多,竹、梅花、飞鸟、花、雁、月、梦、窗、桌等取自生活中随处可见之物。而意象是想象活动的产物,即主观而有意识地对外在事物进行加工。事物只有属性,本身并不附着情感,创作者将个人感悟、人生体验与经验移植,并且被社会所理解与接受后形成社会认知经验。此时再度提及某类意象,集体想象开始发挥作用,并产生群体共鸣,经群体再加工后的意象世界成为建构黍离主题的一部分。
2.1 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
封江雪、雁南飞北归、唐宫荷花等有间隔的状态构成了相对的意象空间,用以表达词人的无力之感,隐喻旧国覆灭却无可奈何、有心无力的亡国之痛;文化没落、由旧入新的遗民文人思旧,拒仕新朝却无法改变现实的矛盾心理,转向追忆眷恋往昔的故国之思。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1]154(《梅花引·荆溪阻雪》)
大雪封江,蒋捷被迫停留不得前行。暂歇脚跟,他想到自己本来就心无所去,却还被拦住滞留,难行前路,旁人直接返程也就罢了,但自己无法返程,因为故国已失,自己只是鸿羽飘荡。这时连白鸥都察觉出了蒋捷的两难,却开口戏问词人:“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你是‘身留在此,还是‘心留在此?”词人无奈,心中眷恋的是已经無法重现的故国,却受阻困于江边,被迫“身留”。隐约透露出蒋捷对生命的思考,亡国遗民到哪里都是窘迫的,但并不会因此背离志向。
蒋捷用大雁隐喻身为遗民的自己,提出了在“雁南飞北归”的意象场景下,自己去向归处应如何?
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1]1
大雁南飞尚且有归北的时候,可是蒋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里。入元前后,面对同一疆土,蒋捷的心境是不同的,其认为脚下没有一寸土地再属于南宋,那么也没有一寸土地可成为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人与雁的对比,若说大雁离北,但能在南方寻到温暖的居所,那漂泊的自己呢?到哪里都是漂泊流浪,此刻也不由得对大雁生出些许嫉妒的情绪,深层原因则在于国仇家恨不得圆满的悲怨。
“唐宫荷花”成为蒋氏梦境与现实的空间意象,如: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1]250(《燕归梁·凤莲》)
忽然之间,舞蹈的仕女被打散,这画面如同七彩凤受惊,四处飞蹿一样。沉浸在眼前美梦中的词人一同惊醒,壮丽唐宫、舞蹈的妃子亦一同消散,眼前恍若海市蜃楼。仔细再看,原来是荷花被风吹动。看似写荷,却也将荷同宋朝结合起来,繁华富丽、歌舞升平的宋朝历历在目,一回神,却消散不见。
蒋捷将个人感悟、人生体验与经验移植,在场景空间意象中,意象并不是单一出现的,而是带有历史时空记忆、将空间压缩构成了今夕对照。在这些场景分隔空间意象中,词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学识修养和身世经历,把自身独特的审美倾注其中,使这一空间呈现出文人意趣,表现为“封江雪、雁南飞北归、唐宫荷花”等组合,使空间不拘泥于一隅。并且,此类场景分隔性的空间意象比较独特,作为外部和内部的空间界线,它本身不存在开合线的状态,不会对人外望的视野造成阻碍,更多是对时空界限的分隔。词人把黍离之悲融入意境世界中,传达自己的愁闷和彷徨、形只影单的孤苦感受和执着坚守的精神。也因都是词人自己的经历和体悟,所以意象世界的建构实质上还是带有自传性的叙述,各类意象亦成为蒋捷托立安放所在。蒋捷一直所坚守的也只有“忠君爱国,惟侍一君”的忠臣良将思想。
2.2 身世之感与易代之哀
竹山气节始于蒋捷,体现的是宁死不屈、忠君爱国的民族气节。“竹”作为具体事物,其独有的特征同文人追求的品格有着相似的牵连,人也许会随着境遇改变或外部打压等改变想法,但竹子不会,年复一年,竹子只会立根向上,节节高升,不改志向。文士喜欢引竹表达个人的情怀。竹子姿态挺拔,刚直不阿;竹子中空的内里与不张扬,只向下而生的竹叶象征着虚怀若谷;随着年岁的递增,竹子节节拔高,正如气节不会随时间和空间被消耗,而是随时间的更迭更彰显深厚。所以,文人雅士将“竹”的特征与人的特征相结合,发自内心认同与追求此类“竹性”。
“美人泣竹”的竹山气节成为“金人落泪”的亚意象出现。蒋捷有《贺新郎》: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1]14
“黄金屋”所藏为阿娇,代指故国遗民,“秦筝”“大雁”“古筝”三个意象的连用,表明故国气微,人群离散,繁华尽退,空留素琴却也闲置许久,无心弹奏。“弹棋局”是对李商隐的诗句“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的化用,此时旧国美人心中亦有不平。前朝的美人尚未老去,仍是美丽动人正当时,可是人们好像已经忘却了前朝,顺理成章地接受新政权,就连妆容也变成新式审美的妆容。唯有前朝美人心中还思念着旧国生活、旧国妆容,想要改换旧国的妆容。“开元曲”为唐朝开元盛世的音乐,此处借此意象暗示新的朝廷已经出现流行风靡的乐曲,故国旧曲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之事被抛入脑后。即使故国美人化着旧国最美丽的妆容,盘着故国最时兴的发髻,手持彩扇乐舞歌唱故国乐曲,又有谁能欣赏呢?人们根本不感兴趣,也没有人想要理解美人如此的行为。
意象的结合将美人对旧生活的思念、不忘却故国的忠心一一展现出来。众人转换身份成为新朝百姓,世人眼中的美人倒成了一个不识时务者。有新的君主不拜却恋旧主,守旧不肯跟随社会潮流更新,连个发髻钗裙也不肯换。如此讽刺的画面,美人当真不明事理?这些因势利导的人无法理解故国美人的操守。
“空掩袖,倚寒竹。”[1]14美人流的泪何人能懂?恐怕只有气节不折的竹子能稍微倚靠。此处借“美人泣竹”抒发对故国的一片深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将节操情感寄托于竹。“美人泣竹”丰富了“金人落泪”主题意蕴,呈现出千古同悲的黍离之情。
蒋捷作为南宋遗民,一生大部分时间却生活在元朝,其生平经历所感,暮年作《虞美人·听雨》为一生浓缩。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1]224
南宋沦亡,文士“少年、壮年、暮年”听雨之场景、心境大相径庭。“听雨歌楼上”,身侧有佳人侍奉,少年心顾天地,兴致不减,听雨自云间辗转掉落,观雨驱风吹动丝织帘幕,烛光摇曳。
再听雨声时,身下已不是坚固阁楼,身随船移,随波飘摇,其势若压,虚空的压力闷在诗人心中,垂败的西风夹杂落单孤雁声。那时的蒋捷,忧愁、孤独、似风中小舟,纵使内心有航向,却被风雨夹挟晃荡。
暮年蒋捷已生花发,此时寓居僧舍听雨,深刻体会到悲欢离合不由个人意志改变,对世事的变迁又添了一份淡漠。雨下不停,廊檐水滴不止,常人根本不会在意,可蒋捷仍侧耳倾听,以雨为媒介回溯品味过往人生,剖析审视不同时段的自己。此处道无情,实则仍恋情,只不过将沉痛的心绪隐藏起来了。
亚意象“雨”与“驼铃荆棘”异曲同工,都展现了蒋捷对故国故土深厚的眷恋、效忠怀念之情,对兴亡更替及世事无常的追问、求索与感喟而呈现的伤感之态。理解蒋捷守节不屈、拒绝新朝应召的举动,竹山不折的气节来源于蒋捷文士的操守、民族气节的呈现、个人与国家的血脉联结。
3 清初对蒋捷的关注
山河陆沉,同一环境下,词人却由“自我”身份转变为“他者”身份,同元朝格格不入。处在他者语境,元朝客居的蒋捷是“他者”,并难以适应宋元更迭,时常怀念、留恋过往的美好。
因而蒋捷在《竹山词》的创作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他者”心态。如《一剪梅·舟过吴江》:“何日归家洗客袍?”[1]185蒋捷始终在陌生的文化氛围中找不到归属感,并且无法预判归期,更无人为他解答。在此情境下,蒋捷找到了情感的迸发点,触动了其对故园的追忆,尚未流离时安稳的旧生活片段划过,“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1]185。经小舟颠簸,冷风吹面凉,寒雨淋衣裳,狼狈就不必多言,更难的是心灵无所慰藉。五味杂陈,只有苦酸倦哀,因此说出“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185,眼见樱桃渐红,芭蕉叶由黄回绿,时光似乎善待樱桃与芭蕉,对自己却无情抛却,这是繁华尽落后的孤独。
清朝入关后,大批汉人文士历经战争之苦,江山改易,与被易主亡国的蒋捷有了相似牵连[2]。清初政权残酷的镇压,对文人仕子的迫害亦使人心惶惶。诸多文人为求全身避祸被迫出走,其文学创作转为自然之趣。蒋捷作为宜兴望族之先贤,直接影响阳羡地区词的发展,阳羡词派在诗作上模仿甚多[3]。厉鄂的《瑞鹤仙·咏菊,为楞山生日,效蒋捷体》、赵我佩的《声声慢·秋声仿竹山》,史惟圆对《竹山词》的模仿,给人以蒋捷再现之感,如“恨何事、早占春光,转眼间、都成虚话”。在词的形式、意境、格式意象上与《竹山词》多有相似,流露出时光易变之感。
清初词人对蒋氏的关注,带有中国传统社会文化的痕迹,亦深受蒋捷典范感召,发自內心认同,身体力行自愿隐居,不侍两朝,黍离同悲之感也使“竹山”气节在当时被高调唱响。
4 结语
《竹山词》展现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身世之悲、易代之哀等黍离之悲,反映了在战乱易代冲击碰撞下文人的所思所感,坚守民族气节的思想文化根源,以及在时间长线中蒋捷对故国的眷恋,无法认同元朝统治的种种心路历程。面对社会的陵谷巨变时,无论何种身份,个体命运皆无法避免受社会悲剧影响,现实与梦境交织,不变的是忠君爱国。
参考文献:
[1] 蒋捷.蒋捷词校注[M].杨景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1-342.
[2] 刘凤文.蒋捷遗民情怀研究[D].无锡:江南大学,2011.
[3] 宋芸蔓.阳羡词派理论与创作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9.
作者简介:黄祯晨(1997—),女,广西河池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张喜贵(1965—),男,黑龙江拜泉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汉魏六朝诗歌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