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歌中的悲秋题材与意象研究
2023-08-24郑婷瑜
郑婷瑜
悲秋意象包含秋季常见的物、景、声、色,常表现出凄凉、衰败、悲切之感。悲秋题材的创作与时代背景、诗人的经历紧密相连,尤其在晚唐时期,从对时局的忧思沉痛,再到对自身命运的自怜自伤,这种转变体现了乱世文学的特点。
以宋玉的《九辩》为始,至杜甫《秋兴八首》,“悲秋”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常见的审美体验。秋季,气候渐凉,草木摇落,万物凋零,鸿雁南飞,这种荒凉的景色作为抒情的意象,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含义,如时光易逝的感伤、羁旅他乡的思归之情、家国动乱的悲戚不安等情绪。传统农耕社会中特定的社会活动赋予了自然之秋节气特征以外的社会文化内涵。赵振波在《“悲秋”新探》一文中提到秋季多战事。统治者为维护自身的统治和利益,多在秋季农事结束后发动战争,“丰收”竟成祸患;战事导致社会动荡飘摇的同时,也带来了沉重的徭役,征兵征粮的赋税现象给人民增添了沉重的负担。如此,悲秋题材的作品大多集中出现于局势动荡黑暗的时期,正如风雨如晦的晚唐,身处其中的诗人对“悲秋”情结就有着更加深刻的体验。
综观现存的著作和论文,其研究大多从悲秋成因、悲秋情感、悲秋意象、艺术特征等方面出发,但对某一时段的悲秋文学整体状况研究较为缺乏。因此,本文从晚唐的社会背景出发,提取晚唐时期的诗歌中的悲秋题材与其相关意象,探究晚唐时期诗人的情感特征。由于篇幅所限,此处仅以晚唐代表诗人李商隐、杜牧的诗歌为例进行分析。
一、风雨飘摇的晚唐和身如浮萍的诗人
学界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一般认为827年到859年为晚唐时期。这个时候的大唐已经逐渐衰落,将倾未倾,文人的仕途也已经无路可走。《资治通鉴·唐纪六十》中这样描述晚唐时局:“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内,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由此可见,晚唐皇权式微,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自立军权,这些矛盾也就造成了朝中腐败的现象。
朝廷中重要的职位为朋党派系争夺占据,一般士人晋升无望;科举考试的风气败坏,出身贫寒者无依无靠,很难能够通过科考入仕。因此,许多满腹才学又无权无势的文人长期在考场上失意,甚至终身不第。而一心想通过科举改变命运、进入仕途的文人,他们面对屡败屡战的无奈现实,不免会产生生不逢时的失落,陷入自我怀疑的痛苦之中;于国家,面对黑暗混乱、穷途末路的王朝,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旁观,无法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远理想。因此,他们便将这种情感倾注在诗文之中,使晚唐的诗歌逐渐呈现出一种深秋的萧瑟之感。
李商隐、杜牧作为晚唐的代表诗人,两人的诗歌中尤其展现了这种特点。杜牧出身于高门士族,本能够在官场平步青云,但是朝廷中党争的互相倾轧,影响了他的政治命运。杜牧不仅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还受到了排挤远弃,因此心中不免消极颓丧,怏怏不平,半生都陷入壮志难酬的落魄悲愤中。李商隐同样一生仕途坎坷,在宦海中起起伏伏,在党争的夹缝中处境艰难,因此也一生抑郁寡欢。在这种人生色彩的笼罩下,他们在诗歌意象的攫取中,也带有这样的情感倾向。而秋天和秋景,成了他们情感抒发的基点。
二、悲秋意象的统计与分析
意象即为表意之象,意包括情、志、事、理等方面,象包括景、物、声、色等方面。赵昌平在《意兴、意象、意脉—兼论唐诗研究中现代语言学批评的得失》一文中认为,“唐诗中的意象,不是指单个名词或名词词组,而是指一种整体性的,经过诗人取舍整合的内蕴情志的境象……是在意兴支配下的内在的统一”。“意兴”就“表层而言,它是一时一地的心态与外物的泊然凑合;就深层而言,则是诗人长期以来积郁的情感意志,或说潜在意识的被突然引动……”(《意兴、意象、意脉—兼论唐诗研究中现代语言学批评的得失》)由此可见,从诗人目见的秋景出发,延伸发散到自己的情感中去,再攫取其中的特定外物作为抒情的依托,这是诗人提炼词句的基本逻辑,也是笔者统计晚唐诗歌悲秋意象的出发点。
下面,笔者将把悲秋意象划分成不同的类型,进行详细分析。
(一)秋景秋色
1.秋风(西风)和秋叶(红叶/黄叶/残叶/落叶)
秋风一起,便是天气转凉的征兆。此时,草木已经枯黄,黄叶被秋风摇落枝头,有一种萧瑟、衰败之感,这也寓意着生命的凋零和终结。宋玉的《九辩》首开“悲秋”之先河,开篇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就已奠定悲秋的情感。因此,秋风和落叶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象组。
在李商隐、杜牧两人的诗歌中,这个意象组多出现于怀古、悼亡、送别等题材中。《登乐游原》《故洛阳城有感》两诗分别写了乐游原和洛阳城的秋景,在萧瑟的秋风中,诗人凭吊古迹,伤感时事:晚唐动荡的时局引发了诗人的感慨和忧思,故国应犹在,历史的功勋早已淡去,一种物是人非的无奈、无力感便油然而生。两人的身世注定了他们一生满怀志士之忧,而战乱和破碎的山河则让他们心中永存家国之痛。《中途寄友人》《寄兄弟》《陆发荆南始至商洛》则是两位诗人在羁旅途中,借秋景表达对亲人朋友的思念。“旅思倍凄凉”(杜牧《寄兄弟》),自己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孤寂、凄楚。同时,凋零的秋叶也意味着衰老和生命的结束,因此这个意象也常出现在悼亡诗中,如杜牧的“故人坟树立秋风,伯道无儿迹更空”(《重到襄阳,哭亡友韦寿朋》)就写出了诗人对友人逝世的悲痛。
2.秋露、秋霜
露、霜都是在气温下降的夜里,在地面或物体上冷凝而成的水珠或白色冰晶。两者都给人清冷凛冽甚至肃杀凄厉的感受,在情感表达上显得尤其深重。在杜牧的诗歌中,这两个意象多出现于怀古伤今之作或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中;而李商隐多为抒发自身情感。尽管两人身世相似,但是李商隐对社会现实的观照比较弱,注重个体的描写,更多的是自我感叹的格调,他的诗歌中常常充满了“命不由己”的消极心态;而杜牧更聚焦于傷感乱离的社会现状,就算是写细微的个人情感,也离不开时局的影响。但是,两位诗人都时常将露、霜与梧桐、月亮搭配成意象组使用,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李商隐《霜月》)写尽了深秋月色的冷艳之美;“边鸿怨处迷霜久,庭树空来见月多”(杜牧《郡斋秋夜即事,寄斛斯处士许秀才》),“苍桐应露下,白阁自云深”(李商隐《念远》)几句,融合了梧桐、霜、露、残月,寥寥数景描绘出了秋色的凄清。
3.秋雨
雨如丝线,连绵不绝,因此也时常代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尤其是在秋季,“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滴梧桐、雨打残花,孤枕难眠,这都给秋雨蒙上了一种凄清之感。秋雨多始于夜里,而夜里有闲情听雨的只有心事缠绵的未眠人。在晚唐的诗歌中,秋雨、夜雨、寒雨是诗人在诉说思念、自怜自伤时常用的意象,其中最为人知的就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在秋雨连绵的夜里,不眠的诗人伴着雨声给妻子写回信,雨衬心迹,更显孤寂。一字不言情思,而思念之情如雨水涨满秋池一般把心都填满,融进了反复吟咏的、缠绵悱恻的巴山夜雨中。
(二)秋季动植物
1.秋菊
秋菊作为悲秋意象,往往被诗人借用。菊花在秋天凌霜傲放、不易摧折的品质常被用来类比诗人自己的高尚品格。杜牧在《九日齐山登高》中写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展现了诗人旷达的一面。“陶菊手自种,楚兰心有期”(杜牧《将赴湖州留题亭菊》),表明了诗人追踪前贤的志趣和高雅贞洁、不与世俗同流的情怀。李商隐曾专为菊花作诗,如“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菊花》),“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野菊》),诗人隐借咏菊表达对自身命运的感喟。诗人欣赏菊花的高洁,以菊自比,但也隐藏着孤芳自赏的寂寞。
2.秋桂
桂花本是富贵、吉祥、收获的象征。因为桂花大多盛开于秋季,尤其在秋夜里香气更甚,且吴刚伐桂的传说又将桂花与月亮联系了起来,所以这番“乐景”就被笼罩上了一种淡淡的感伤,成了“哀情”的衬托。“桂花”“桂叶”在晚唐诗歌中出现较为频繁,但大多以悲情的形象出现,成为一种反衬。李商隐的《昨夜》是写给妻子的悼亡诗,其中的“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正是描写西风劲吹,吹断了月中桂花的幽香,这也暗含妻子早逝之意,表达了他对亡妻深深的思念。“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杜牧《杜秋娘诗》)则写出了华贵的深宫中妇人的孤独与寂寞。
3.梧桐
“梧桐落一叶,天下尽知秋”,因为古代掌管时令的官员会专门栽种梧桐,将梧桐叶落的第一天定位秋季的起始,所以梧桐常作为秋的象征。“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李商隐《西亭》)这同样是写给妻子的悼亡诗,“孤鹤”一词,写出了诗人的孤单和寂寞。杜牧的“梧桐叶落雁初归,迢递无因寄远衣”(《闺情代作》)也表达秋风渐起,闺中人担心丈夫无衣可添,但又因为距离无法传递的思念。
4.雁、蝉、鸦
大雁是悲秋题材中的常见意象,大雁南飞北归常常被视为思乡之意;而秋蝉除了烘托秋之意境,还成了高洁的象征,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虞世南的《蝉》都是以蝉为书写对象的经典诗作,赞美了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洁身自好品格,同样也是为自己的不平身世的自鸣。在李商隐的诗作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他时常将雁、蝉组合在一起,形成对偶,如“江风吹雁急,山木带蝉曛”(《哭刘司户二首》其一),“雁下秦云黑,蝉休陇叶黄”(《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两首诗都通过描写凄伤萧索的秋景,揭露了朝廷的黑暗和昏庸,表现了诗人内心对朝廷的失望与痛心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蝉吟秋色树,鸦噪夕阳沙”(杜牧《秋晚江上遣怀》),诗人将蝉鸣和鸦啼置于一句之中,更显深秋傍晚江上氛围的冷清和凄凉。
三、晚唐悲秋情感的阶段特点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认为“物逐情移,境由心造,苟衷肠无闷,高秋爽气岂遽败兴丧气哉”,是为对悲秋成因的解读;并由于创作者自身的舍身处世,如远行、送归、失职、羁旅等情况,造成“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浑,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从秋、人、事共同作用、相互影响的角度对悲秋现象做了鞭辟入里的解读。在晚唐时期,书写悲秋题材的诗人除了描写对韶华易老、时光易逝的悲叹之外,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所遭受磨难和挫折的深刻隐忧。无法实现的致仕、治世之梦,一贬再贬、寄人篱下的荒唐境地,这种困顿和失意成了“自我需求和生命冲动受到社会政治无情阻遏的产物”(尚永亮《悲秋意识初探》),而这种包含着沉重的社会现实的人生命运在萧瑟的秋天相遇,这种悲叹无疑是更深刻的。
晚唐是唐朝的一抹余晖,身处这个节点的诗人,必定对这个巨浪倾覆的未来更加敏感,这在杜牧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所凭吊的每一处古迹,都有怀古伤今、感怀时事的意味。生命和现实的局限让诗人的目光转向了过去。而历史是残酷的,时间可以改变沧海桑田,事实就是英雄易老、美人迟暮,江山必定会易主。“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燕垒生《天行健》),连绵的烽火是由人点燃的,这种由“人为力量引起的社会突变较之纯历史时间造成的人事变迁”(尚永亮《悲秋意识初探》),显然对诗人的刺激更加强烈:流离失所的百姓、西风残照的陵闕,这些残酷的社会现实正是他们想要改变却又无力改变的,其中的忧国忧民之情显得尤为沉痛。
在晚唐这个阶段,悲秋文学体现出的主要是羁旅思归、官场失意、怀古伤今和故国之悲这几种情感;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诗人的“悲秋”未能上升到对生命的把握和思考阶段,仅停留在“外部之悲”中,尚未形成对自身的反省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