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行旅诗研究
2023-08-24李佳琪
李佳琪
在《文选》问世之前,行旅诗并未被确立为一种明确的诗歌类型,大部分行旅题材的诗歌是行役诗,或是游子思妇之作,行旅诗的内涵缺乏具体明确的阐述。
自《文选》首次确立“行旅”类以来,行旅诗作为一种独立的诗歌类型,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并逐渐形成了明确的内涵和诗歌模式。自《文选》确立“行旅”类以来,后世的文学总集在收录相关作品时广泛采用此名称和分类方式,如在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中,“人”部列有“行旅”类别,其中收录了六十四首自魏到陈的行旅诗。
一、《文选》行旅诗的题目特征
当诗人因各种原因或在外出行,或客居外地时,创作的行旅诗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其在旅途中,或到达某些地方时的所见所思。它以描写旅途风光和景物为主要内容,兼有抒情言志、寄托情思等多种功能。《文选》中收录的作品大多是由诗人在旅途中或行至某处时所感受到的情感而创作出来的。这一部分诗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根据其标题,可将其归为若干类别。
第一种类型的作品以地名为题,描绘了诗人在异地行旅时内心的感受和情感。此类诗歌多为诗人游历时所作,也有一部分作品是诗人因公务在外而写,或因个人遭遇而写,如潘岳的《河阳县作诗二首》《在怀县作诗二首》,谢灵运的《富春渚》《七里濑》,谢朓的《游敬亭山诗》。这些作品均是诗人对具体地域环境、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等方面进行描写,反映了诗人当时的思想感情和生活状态。
第二种类型以时间和地点为题,通常是诗人在担任外地官员期间,到达某个特定地点所经历的独特经历、相关感受和思考,如陆机的《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诗》,陶渊明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谢灵运的《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诗》《初去郡》《初发石首城》,谢朓的《休沐重还丹阳道中诗》《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京路夜发诗》。
第三类以一动词加上地名为题,多表现出诗人远赴异地途中的所见所感,如陆机的《赴洛道中作二首》,谢灵运的《过始宁墅》《登江中孤屿》《入彭蠡湖口》《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诗》,谢朓的《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颜延之的《北使洛》《还至梁城作》,鲍照的《还都道中诗》。
总体而言,行旅类诗作的题目都清晰地描绘了诗人身处异地或远行途中的经历,彰显了他们远离故土亲人的万千思绪。
二、潘岳的行旅詩
行旅类收录潘岳四首诗。潘岳一生比较自负。《晋书·潘岳传》载:“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他的诗以写景见长,但也有对山川风物的描写。从他的诗作中对山水景物的态度,我们可以窥见他那种自负的姿态。胡大雷先生在《文选诗研究》中指出,潘岳将山水景物视为自身与京城之间的障碍。当诗人面对这些蓬勃发展的景象时,他不禁感叹“信美非吾土,祗搅怀归志”(《在怀县作诗二首》其二),与眼前的美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自己仕途的评价并不乐观,认为“行游”才是人生理想。潘岳的自我评价与他在官场上的地位息息相关。他在自信之外,还蕴含着一股强烈的渴望—追逐功名。他的诗多写官场斗争、仕途失意和政治上的挫折,但最主要的还是反映了他对人生的深刻认识。
《晋书·潘岳传》称其“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他在仕途上取得显著成就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社会、家庭和个人方面的巨大压力。他在四首诗歌中都表达了对汲汲乎仕宦竞心的渴望。《河阳县作诗二首》其一中的“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表达了诗人追求前贤以获得令名的强烈欲望,而《在怀县作诗二首》其一中则描述了他“驱役宰两邑,政绩竟无施”的遗憾,以及“祗奉社稷守,恪居处职司”(《在怀县作诗二首》其二)的尽心尽责。潘岳因他自负的性格和强烈的功名追求,以至他的自我定位紧密关联于政治权力中心,当他远离当时的政治中心洛阳时,他的失落情绪表现为对非洛阳之地的美景的淡化和附庸化,以及对漂泊之感的流露,这种情感在他的内心深处被深深触动。潘岳的行旅诗聚焦于自身的官场前途,他对个人名利功名的追求已经超越了当时以孝治天下的意识形态,这一点可以从他对其母的劝说态度中得到印证。或许是因为当时人们对奢侈的追求,从而进一步深化了他畸形的自我权力追求。
三、陆机的行旅诗
相较于潘岳而言,陆机是一位被胜利者所招揽的亡国文人。他的诗文在当时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收录于《文选》的陆机的五首诗中,有四首是陆机在前往洛阳的旅途中所作。这四首诗歌在时间上先后出现于东晋和南朝时期。西晋在消灭吴国后,统一了全国,并对江东的旧地实施了一系列政策,以吸纳吴地的士人进入洛阳。根据《三国志》和《晋书》的记载,吴朝灭亡后,有二十五位士人入洛,其中包括薛莹、陶侃、陆机等人。
潘岳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行旅目的地,而陆机的四首行旅诗则是在旅途中所呈现的景象。因此,途中所见之景成了诗人笔下的重点描绘对象。他的作品也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人文特点,在《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中,他描绘了一条寂寥无人的荒野之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径,一个形单影只的荒凉之地,还有在肃风肆虐的夜晚的景象。
此外,陆机的旅行诗中蕴含的情感比潘岳更加丰富,尤其是在表达故乡的情感方面,不仅展现了诗人对家乡山水风物的熟悉程度,而且还传达出一种对远方亲人思念的情愫。
其诗作描绘了与亲人分别的场景:一是“亲友赠予迈,挥泪广川阴”(《赴太子洗马时作诗》);二是直接怀归的感慨,“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赴洛道中作诗二首》其一)。夜幕降临时,陆机对周围的环境和氛围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笔下的夜晚不仅有白昼的宁静和美好,还不乏黑夜的凄清、静谧。在月光的映照下,露珠晶莹剔透,仿佛坠落在一片素辉之中,而明月又是何等的清澈明亮。诗人在经历了一整天的辛劳和奔波之后,原本应该得到充分的休息,却陷入了“抚枕不能寐”(《赴洛道中作诗二首》其二)中,这是他对夜晚的独特感受和体验,也与其人生经历有关。
据《晋书·陆机传》记载,陆机年方二十,却因吴灭而退居旧里,闭门勤学,历经十载,最终从世外回到尘世,这让陆机感到有些无奈。然而,陆机复兴家族的思想深深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无论是《思亲赋》《述先赋》,还是《祖德赋》等作品,都流露出他对祖先的无限怀念之情。
吴亡之后,陆家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陆晏和陆景相继被残忍杀害,唯有陆机兄弟才能重振家族的声誉。家庭责任的恢复与国破家亡的怨恨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使家族的复兴变得更加艰难。在吴国偏安江左一带,学术传承延续了东汉醇儒的传统。据《三国志·吴书》记载,“一时儒林”对于陆机来说也有一定影响。陆机的文化定位是传承正统之道。《晋书·陆机传》称他“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
魏和西晋倡导新学,即以老庄的“虚无之道”为基础,对宇宙和人生的各个方面有着根本性的理解。陆机作为亡国之人被征召时,为了重振家业他被迫前往洛地就职。与潘岳的行旅诗不同,陆机在沿途的景物描摹中,呈现出一片荒芜之地,与潘岳诗中的光艳色彩和欣喜之态大相径庭。他甚至在夜幕降临后,用笔勾勒出了无法入眠的景象,更加凸显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焦虑。此外,两人对洛阳的感情呈现出不同的情感状态:潘岳将洛阳视为政治权力的中心,因为他考虑到自己的官宦生涯,对此怀有无限的向往和期羡;陆机身后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复兴重任,而作为一个特殊的亡国入洛群体,他所代表的是一种群体的情感共鳴,对入洛的情感错综复杂,充满着疑虑和不安,至少不是一味地向往,而是带着些许犹豫和排斥。
四、谢灵运的行旅诗
谢灵运的作品在《文选》行旅诗中占据十首,在这十首作品中,几乎每一首都对山水景物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绘。
谢灵运的行旅诗题目与前两者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笼统地描述途中所见所闻,而是具体到某个地方。例如,在出任永嘉太守的途中,经过始宁故宅,他写下了《过始宁墅》,穿越富春江,写下了《富春渚》和《七里濑》,这些诗与《文选》中所选的谢灵运的游览诗并无太大区别。因此,后世常将谢灵运的行旅诗与游览诗归为山水诗。实际上,这类诗歌并非完全属于山水诗范畴,也非仅仅描写自然景色或人文景观。谢灵运的行旅诗不断特意寻求新奇美景的强调,给行旅写作注入新鲜内涵;而传统的行旅诗则多因求学、求宦、贬谪等外在原因延续了屈原放逐写作的传统。
谢灵运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新奇景物的强烈渴望,正如他在《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诗》描述的“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这表明他不仅对新奇景物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而且还表现出了一种自发性。他认为,自己身处山水间,能从大自然得到灵感和启迪。因此,在他的行旅诗中,他所描绘的景象与前两者截然不同,大多是细致入微的描绘,同时也呈现出奇异而险绝的特征,如《登江中孤屿》中的“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谢灵运的强烈愿望和他的人生状态息息相关。面对官场不得志,有人选择了归隐,如陶渊明所说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然而,谢灵运并没有在官场与归隐之间作出选择,而是选择了“第三种”。《宋书·谢灵运传》中记载了他“驱课公役,无复期度”,他对管理民众、听取诉讼的事情不再关注,而是尽情游山玩水,在其位不谋其职。他的行旅诗所描绘的山水景物,呈现一种独特的状态—介于做官和隐士之间,这种状态形成了他独特的行动和心灵地貌。
游山玩水是一种自我解放的行为方式。谢灵运将自身悬浮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以漫游为其状态,居无定所,游无定所。正如《富春渚》所言:“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他把游看成一种精神生活,一种人生境界,一种生命体验,一种人生态度。他还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不能以一个固定不变的位置来看待世界,因而需要不断地变换生活的空间和方向,这样才能获得一种超脱。
谢灵运行旅诗中所描绘的景象实则是诗人生存状态的映射,这些景物与谢灵运之间形成了一种互动关系,彼此独立存在。他把这些景物当作自己生命体验的一部分进行书写,而不是仅仅被用来抒发自己对山水和自然的情感。谢灵运并非被迫或处于极度压抑的行旅状态,他在某种程度上享有自由迁移的权利,因为他可以通过登山或玩水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谢灵运的行旅诗并未表现出他对故乡的怀念和对旅途辛劳的感慨,而是充满了期待和向往。故此,他的诗歌心理倾向于向前,而传统的作品则倾向于向后。
在《文选》中,潘岳、陆机和谢灵运的行旅诗各有特点。
首先,从单纯的景物描写来看,潘岳的行旅诗以其独特的色彩表现方式,将景物描绘得十分生动,呈现出一种美丽的景象;在陆机的行旅诗中,景物被压抑,色彩黯淡无光,令人感受到一股荒凉之感,这是一幅悲景的描绘;在谢灵运的行旅诗中,景物描写细致入微,常常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奇景,以及异彩纷呈、险象环生、孤独寂寞的景象,这些都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
其次,从景物与诗人的情感交织角度来看,潘岳描绘的景物虽带有欣喜之情,实则是一种附庸之物;陆机在前往洛阳的途中,通过对周围景物的细致描绘,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焦虑和担忧,而景物的描写成了他情感表达的载体;谢灵运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山水景物视为独立的描摹对象,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试图将其中的生存状态映射到景物描写中,这时诗人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景物的附属品,与潘岳将景物视为诗人抒情的附属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在情感内核方面,潘岳表达的是对功名利禄的狂热追求,而情感线索显得相对单一;由于陆机的独特人生经历和家族文化,他的诗歌中充满了矛盾、焦虑、疑惑和担忧等情感,呈现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世界;谢灵运的诗作中蕴含着一股强烈的孤独情感,仿佛是一股澎湃的洪流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