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士章的吏隐心态
2023-08-24董选贤
董选贤
谢士章,明代贵州著名诗人。他在三岁时,被过继给陈时言,改名陈世章,随养父返回贵州普安州生活。他的生父谢蒙恩,为江西宁都人。
谢士章的诗歌仅存565余首,集中收录于《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81册《谢石渠先生诗集》十三卷。陈田在《黔诗纪略补》里评价他“恬静之意,清俊之篇,不亚君采诗”。谢士章的诗歌成就颇高,也含有浓厚的吏隐思想。
一、隐逸思想溯源
隐逸思想源远流长。孔子与老子都有关于隐逸思想的论述,还有汉代东方朔的“朝隐”,东晋王康琚的“大隐”“小隐”,晋孙绰的“吏隐”,到中唐白居易的“中隐”,可见隐逸思想在各朝各代文人士大夫中流行,并与时代结合,形成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吏隐”指亦官亦隐的思想情怀。这类人或可说其内心执着于庙堂,却于现实社会无法实现理想或有大的作为,一面在朝为官,一面悠游山林。
前人对谢士章“隐”之思想的研究,有用“中隐”,有用“吏隐”,究竟用哪个词,要根据他的诗歌内容来定。本文用“吏隐”,一是“吏隐”与庙堂、山林都保持了合适的距离,既有对社会的责任,又有从个人心理上保持自我精神的自由,符合谢士章诗歌表现的精神实质;二是谢士章在“鹤径鹪枝聊吏隐”(《夏月病起即事》),“吏隐三年拙”(《增城署如蜗庐,即事得诗八首,聊赋旷怀》),“吏隐未全迂”(《宦况》其二)等诗句中,明确指出自己之“隐”乃“吏隐”。那么,诗人是如何平衡“吏”与“隐”的呢?
“任何作家,作为一个阶级社会中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的人,是不能不受那个历史时代的各种社会条件所制约的。”(程千帆著,莫砺锋编《程千帆全集》第八卷)谢士章生在硝烟四起的明末,虽未亲身体验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却也饱尝了外地为官的艰辛。作为儒士,他深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积极承担肩上责任;作为文人,他努力寻找一个能安放心灵之所,用“隐”来调和仕宦人生中的挫折和矛盾,寄情于山水田园,在“吏”与“隐”的矛盾中,找到了平衡。
二、“吏”:承担儒士责任
谢士章长在宁都知县陈时言膝下,从家庭氛围与为官历程来看,都深受儒家“兼济天下”思想的熏陶,从“绛帐同衣钵,青齐奏治平”(《第后报田百原年兄》)这样的诗句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兼济情怀。儒士的自尊和人格精神,激励着他前进。
(一)关心民瘼
谢士章关心民瘼,对底层百姓饱含深切同情,对他们所受的压迫和苦难感到忧心忡忡。他的诗歌细致描绘了农民背负课税、生活艰辛的图景。例如,他在《采绵曲》其三中写道:“人谓采绵嬉,未悉采绵苦。试看鬻丝人,已负公家缕。”他人认为采绵如游戏,却不知采绵人深受其苦,此苦只有身处其中饱受残害的人才能体会到,故诗人用“人谓”“未悉”等词,表明他人不能设身处地地同情底层百姓。诗人用“鬻丝人”背负“公家缕”这一例子,更加鲜明地表明了采绵人的不易和统治者对底层百姓的压迫,表现了诗人对百姓的同情。又如,“横江撒渔网,那管碍官船”(《春江杂咏》其三),渔民横江撒网,哪怕妨碍官船也在所不惜。这从侧面印证了渔民生活的艰难,揭示了渔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冒险得罪为官者的无奈心态。再如,“因防关吏索,未敢下鱼梁”(《春江杂咏》其十九),将关吏欺压渔民、渔民惶恐害怕不已的状态表现在人前。关吏代表统治者,关吏压榨渔民,反映的是统治者对百姓的迫害。渔民不敢“下鱼梁”,反映了此时的社会现状。百姓与关吏间的对立,也能让人感受到诗人压抑、难受的心情。
谢士章直接书写现实的作品不多,但上述的这些作品反映了他对小人物和底层百姓命运的关心和对他们所处环境的同情。
(二)忧心国事
除了关心底层百姓,谢士章还对国家的前途命运给予了高度关注。明末西南地区曾有奢安之乱,满目疮痍的故乡笼罩在战火之下。远在广东增城为官的谢士章忧心忡忡,忧心家人,也忧虑国家和百姓。“乐土千军戍,飘蓬万里家”(《侍御徐孟麟年兄奉母移家白下,随按西晋诗以送之》),表现了因为战争,百姓不能在故乡安居乐业,只得背井离乡、旅食他乡的无奈与悲苦。“烽烟唇齿关情处,肯为黔州策倒戈”(《送陈元璞寅丈擢守云南》),其时正值奢安之乱,云南与贵州唇齿相依,诗人希望陈元璞能为云南和贵州的安宁,积极策动叛军弃暗投明。《送黄大年年兄擢守黄州二首》其二中的“黔蜀骄封豕,江黄未寝谋。云霓方协望,兵火自无忧”,表现黔蜀两地的叛贼贪婪无度,长江黄河地区的民众忧虑兵火会波及自己。黄大年的赴任,能稳定人心。诗人嘱咐他要为国为民,表现了诗人对和平的向往,对家国无兵火的期望。《重九兀坐薄暮詹瑞之携酒过访》其二中的“自幸离兵火,令人忆长房”,诗人庆幸自己远离兵火战乱,实则内心痛苦。家乡处于战乱之中,诗人恨不得有长房术,回到故乡。而当“捷羽纷传解重围,故乡兵火渐生机”(《清明雨中漫酌时贵阳兵围报解》)时,诗人内心之欢欣,长期压抑在他心上的情绪,得到了一丝慰藉。
除了表现对故园家乡的关注,诗人也关注国家边疆的战事。例如,《送马具岩寅丈擢守邵武》中的“海滨惊斥堠,时事苦输将。莫负分符意,褰帷道正长”,面对危难,马具岩为闽中的和平稳定未雨绸缪,谨记自己的职责。此诗赞扬了马具岩不畏艰辛、辛勤为民的优秀品质,也表现了诗人对国家社稷的关注和忧心。又如,《直指王存思监临东粤闱中,有中秋诗僭赓前韵》中的“有人犯斗尋机石,何处吹笳出塞楼。莫谓庾公偏远兴,安边令已壮洪猷”,写诗时东有倭警,面对边疆烽火不断,诗人不禁想到了安边定国的庾亮,希望有个有才能的人为国家的和平安定深谋远虑。
在谢士章的诗歌中,表达了他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的渴望。他的《元日偶兴似廖楚隆、何庆峰两翁》其三写道:“此地曾兵火,朝来沸管弦。太平初有象,薄宦且随缘。……醉听门外语,人说凤皇年。”战后初恢复些太平气象,诗人用自己醉酒后听到的门外语“人说凤皇年”,表现了诗人对现有太平气象的珍惜和对来年和平安定的祈盼。这是门外人和诗人的内心所愿,对和平的向往和对战争的厌恶。《送朱岱晟公祖奉制还滇》中的“淮上帆开动骊歌,黔山蜀道尽干戈。正愁故国残棠芾,况为先生废蓼莪”,写由于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中,诗人不能辞官归隐,表现诗人对战乱的厌烦,对和平安宁的向往。正如“眼前烽火甘泉急,谁起英灵净北陲”(《贺罗氏民部太翁崇祀乡贤》),诗人希望有一个能平息干戈的人,让故园的山河恢复平静安宁。《闱中漫兴》写道:“为忆边城烽未熄,愿遴奇策代干旄。”诗人惦记着国家烽烟四起,希望选出优秀的能人化解家国危机。
固然,仅仅在诗歌中表达忧虑国计民生,或许有人说谢士章不务实事,但他确实如《增城县志》记载:“豁达明敏……革羡耗,简讼狱,禁轻生,百姓赖焉。”《宁都直隶州志》也有“渠盗骆臣八等为民害,士章以计擒获。新学修仓,置田赡会讲暨城隍庙祀”的记载,可见谢士章为官期间,做了不少有益国计民生的事。不论是诗歌中,还是现实里,谢士章对百姓和国家的关注都落在实事上,是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官。
三、“隐”:实现诗意人生
谢士章的诗歌中含有归隐意义的诗歌至少90首,约占500余首诗的16%,隐逸诗数量之多。由此可以看出,谢士章在做官期间极力调和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他作出的努力和让步有目共睹。因为谢士章做官均在边省地区,且官位较小,所以闲暇时间较多,“官闲即是仙”“琴声一署闲”“闲杀增江令”便是写照。官闲之余,他或趺跏打坐,或访道求仙,或吟咏田园、悠游山水胜景,以此抒发无法排遣的苦闷。
(一)趺跏打坐,访道求仙
谢士章生活于政治腐败、民变多起的明末,地主豪强兼并农民土地,宦官专权、民不聊生。许多仁人志士在禅宗与道家思想的影响下,纷纷转向内心寻求心灵解脱。在现实世界里,不敢言、不能言之事积压于心中。禅宗和道家思想无疑就提供了一条减轻士大夫内心煎熬的道路。像“僧意清如许,茶香一座芬”(《携玄悟上人游三塔寺》),“常参绣佛生禅悦,静检昙花息世营”(《善果寺病起》),“避嚣莲社隐,夜静钟声歇。一衲度松门,相携看明月”(《逢僧》)这样悠闲、宁静、恬淡、舒适的生活,成了大多数士大夫的选择。
谢士章游览佛、道胜地景观,常与好友往来于名山大川。佛道之地多名山秀水、奇峰秀景,无疑是他吟咏诗篇佳句,享受无拘无束人生的绝佳胜地。他常与僧人交游,或与之游寺,或听其鼓琴,或与其唱和赠诗。“趺跏祇树下,静里识僧闲”(《携玄悟上人游三塔寺》其一),坐在树下的蒲团上打坐,体味僧人之清闲、内心之平静。安宁、悠远的诗境里,藏着躲避世界的喧嚣的诗人。“若得远公同结社,庐山虽僻亦追寻”(《雪中造西竺庵听心观上人鼓琴》),表达诗人愿与心观高僧一同结社,隐居于偏僻远离世俗之地。“相参空色天花室,共叠跏趺细草丛”(《同史红葵寅丈游海珠寺,小酌寺僧方丈》),表明诗人也“共叠跏趺细草丛”,亲自进行僧人的趺跏打坐,直接印证了诗人受禅宗思想的影响之深刻。
除了与僧人游、趺跏打坐,谢士章还常出入道教名山胜地,写道教景物笔致细腻,他笔下的罗浮山景色优美、道教气息浓厚,是隐居的好去处。谢士章的《游罗浮集》大多是写他与好友、同僚游道教圣地罗浮山的诗歌,或写炼丹画符,如“细篆灵符分竹叶,旋开炉火炼丹砂”(《将游罗浮……遂订明日登飞云顶之约》);或写破茧成仙,如“成符看异竹,化蝶问仙衣”(《初入朱明洞》);或写山水,如“欲图山水胜,拈此入细缣”(《寻云母峰望水帘洞》)。仔细体味诗人的心境,不难看出诗人内心看似平静,实际带有一股淡淡的忧伤,趺跏打坐、求仙访道不过是在不得志的官场生活中,不能完全把自己从世俗中解脱出来,一边为了百姓和心中道义努力做好该做之事,一边又把自己的苦闷寄托于佛、道事物的游赏之中而排遣出来。
(二)吟咏田园,寄情山水
谢士章的诗歌中多次提到“田园”,如“田园终许共犁锄”(《旅中得蒋长卿粤西书却寄》),“何处田园可赋归”(《丙寅九月念五自成都公谒回重庆,次日即其初度,舟中有作,时年已四十六矣》),“田园荒芜未言归”(《行年四十,碌碌何之;病懒侵寻,唯归为是;漫成二律,聊以赋怀》)等,诗人对陶渊明的向往和对田园生活的熱爱,一直长盛不衰。组诗《愧彼渊明四首》,不仅表达了诗人对陶渊明的赞赏,如“园葵有好滋,何以不沉醉”(《愧彼渊明四首》其一),“种秫以给酒,踌蹰无踌蹰”(《愧彼渊明四首》其三),还抒发了诗人对陶渊明躬耕田园的向往,他对田园自由生活的向往落脚于一个“归”字上。“归去”主题在隐逸题材中占有重要地位。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高歌归去,谢士章在他的诗歌里也多次吟咏“归去”,如“归来虽未赋,五斗不知贫”(《宦况》),“菊松荒未尽,归去结衡茅”(《怀归》),“渊明归去来,秫田未荒芜”(《愧彼渊明四首》其三),诗句里的“归”就是“归家”“归隐”的意思。《即事得诗八首,聊赋旷怀》其三中的“麦穗千郊熟,琴声一署闲”,简单明白,读来有无限韵味,将麦穗顺其自然的生长状态与官署的清闲描摹出来。诗人仿佛置身闲适、安宁的世界,安然享受这份宁静。诗人笔下的田园,不是以具体形象呈现的,而是诗人理想中的生活,表达了诗人想要在田园归隐的期望。
谢士章寄情于游赏山水,在公事之余,常游览于各地山水名胜,徜徉于宁静、祥和的山水中,如“悠然山水携孤鹤”(《夷陵舟泊次廖楚隆韵》),“并州山水心空招”(《次蕲水,熊心开方伯招饮有作》)。徜徉于山水,携鹤度余生,这是他“隐”之归宿。他笔下的名山胜水,潇洒自在。他将山水的清旷、不争付诸笔下,形成了一种悠远、旷达的意境。“鱼痴啖花影,鸟闲濯晴洁。悠然耳目闲,活趣满幽独”(《池上》),鱼与鸟悠闲自然的状态,如诗人悠闲自在的状态一般。吟咏田园与山水游胜是他把自己的身心置于大自然,企求达到身心自由状态的追求,而田园与山水则是他归隐山林的最终归宿。
谢士章在他的诗歌中高唱“归去”,最终没有如愿归隐山林,原因在于他身上带有浓厚的儒家“兼济”思想。他的责任和担当不允许他决然而去,所以只能一面悠游山水、解放自我心灵,一面竭力做好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