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2023-08-24王艺霖
王艺霖
靓靓最后一次见到爷爷,至今已十年有余。
那记忆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爷爷好像一条胖头鱼,头是光光圆圆的,总是穿着深色的毛衣和涤纶工装裤。进门前,靓靓说“爷爷好”。爷爷也总是“唉,唉”地应着,回答一句“靓靓好”后就踱步到厨房继续摆弄他最拿手的凉菜。脑海的画面里,他嘴巴一张一张地说话,却听不到声音—原来是时间隔得太远,靓靓早已忘记他说的是何许话了。现在想来,她也只有节日才会与爷爷相见,一载又有几回节呢?
靓靓家在山东,离东北很近,甚至偶尔和新交好友说起她的家乡,朋友会恍然大悟道:“哦,在东北啊!”并向她投来达成共识的渴望,其实不然。爷爷一家是地道的寿光人,华东之地,蔬菜之乡,半边也是靠着内海,海边空气爽朗。
某年春节,爷爷曾在满是散着水雾蒸汽的灶房问靓靓:“你知道东北菜中为什么有很多炖菜吗?”
靓靓答:“大概是气候寒冷,汤汤水水可以暖身,菜又不易冷吧?”
爷爷又说:“现代东北菜有几个源流,其中最主要的是鲁菜,而鲁菜中,炖菜曾用于祭祀,是献给上天和祖先的。食物的香气随着汤水的蒸汽飘忽而上,告诉上天和祖先,我们没有忘记他们。”靓靓平时只管吃,看菜色香味俱全便为满意,没研究过什么饮食的历史,也不知道爷爷说的是事实还是东拉西扯的古早传说,却记住了这段话。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拖着病体,嘱咐父亲多弄些蘸着煤油的黄纸团子给爷爷下葬的路上烧。奶奶搓着纸团子,嘴里念叨着:“小军他爹,常回家看看,隔世人就别打搅儿孙了,可你要多看看我,多看看我吧。”
奶奶说这是阴间灯笼。
黄纸团子要从堂屋门口的跪棚一路烧到西南地的坟头,点一个扔一个。父亲是重孝子,按规矩要磕一个头烧一个黄纸团子。青烟顺势而上,四散而飘,人走远了,烟稍微慢些,留下送葬人的足迹。父亲作为长子,手拿孝棍,后面跟着叔叔、婶婶、姑姑及姑父几号人,靓靓跟着哥哥,带着妹妹,对身后爷爷的棺材三步一磕头。
那天说来也巧,下了几天的雨,独独在爷爷出殡那天放晴了。早上凉风习习,阴沉沉的天气笼罩着阴郁的氛围,四下寂静无人,只有堂屋正当中爷爷的棺材前的火盆烧着的黄纸簌簌作响。父亲守夜三日未完全合眼,眼睛红肿,时不时去挑动盆中的黄纸,暗黄的火光闪动着父亲胡子拉碴的苍老面容,蜡黄的脸庞不知是火光的映照还是伤心过度的本色。
父亲示意靓靓多揉搓一些黄纸团子。靓靓把纸钱揉搓在黄纸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葬礼,也不知道为何要流泪,便给自己找了个感性的理由。幼时与爷爷相处的时日甚少,自然在心中没有多少重量,谈不上什么丧亲的悲恸,又不理解年节时那些烦琐的规矩,跪拜遗像时总觉得森然。
中午,响器班到了,白事宴席拉开了桌子,吊唁的亲朋一波又一波,奶奶、父亲及姑姑无暇招呼,通通交给主事人处理。只有在向案桌前的遗像叩拜时,主事人唱出叩拜人的村名姓氏,父亲他们几个才拖着虚弱的身体磕头回礼。宴席开了,主事人又带着跪棚的一众人等,父亲带头儿,叔叔其次,后面是大爷及堂表兄弟,挨桌磕头谢礼。父亲无心无力吃饭,伏在爷爷棺木前发呆,他是家中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靓靓虽没见过父亲情绪失控的时候,但也能看出父亲眼底的万般悲伤。靓靓既心疼又难过,不知不觉也跪在爷爷棺木前无声地泪流不止。
下午人潮散去,下葬的时辰到了。父亲在棺材启动前摔打了瓦盆,然后响器班前头吹吹打打,后面一众人抬着纸扎的阁楼笼罩着的棺木,中间夹杂着父亲、叔叔及哥哥,对着后头爷爷的棺木磕头伏首。
父亲点燃黄纸团子,一路拋撒,轻烟袅袅随风而上,指引着爷爷的回家之路。
看着那缕缕飘向天上的青烟,靓靓想到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爷爷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人。父亲小时候从村子里走到镇上高中,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有时候下课回到家路上都是全黑的,安静到能听周遭田里的蛐蛐歇斯底里地叫。父亲说,他别的看不清楚,只能看着头顶上漫漫星空。那个年代星星还很亮,他会在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是真的跟书本里写的一样还是不同。爷爷也说判断事物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烟慢慢散去。众人到了坟前已经是傍晚,夕阳残留着余晖散照在坟前的黄土上。父亲跪在坟坑前,皮鞋上沾了路上的淤泥,斑斑驳驳,已肮脏不堪。主事人一声高唱,棺材徐徐落下。父亲跳进坟坑把一把竹藤弓箭放置在棺木上,再撒下一把五谷杂粮。程序完毕,父亲爬出坟坑,对着棺材缓缓撒下第一把黄土。土也随着风像烟一样飘散落下,消失在视野之中。
封坟后,众人散去,只留血缘至亲在周围。父亲在坟前画出一个圈,在圈内点燃黄纸。随后,父亲抓起一把把的黄土给爷爷的坟墓添土,眼神无力,脸上被前日泪水冲出两道泪痕,伏在爷爷坟前细语低言,这是他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父亲。坟前的黄纸忽明忽暗,像是爷爷感受到了父亲的痛苦,火苗柔和静谧,温柔万分。靓靓觉得这像小时候爷爷家的那盏煤油灯。
后来,奶奶总会担心爷爷在“那边”的“钱”不够花,有时候做梦梦到他被欺负了,总会哭着告诉靓靓。靓靓听得难过,难过得很,难过得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就拿着黄纸去上坟。在烧滚起的模糊烟雾之中,她回忆起她小时候和爷爷下地回来,爷爷总会带着她去北河捉泥鳅、玩儿水。靓靓一边玩儿,爷爷就蹲在河边吧嗒吧嗒地抽烟,那烟也像现下这般慢慢飘散。曾经那么真实存在的一个人,再也看不到了,靓靓只有多烧些纸,希望爷爷在“那边”能过得好些,不再受这辈子有过的劳苦。在短暂的火光之中,靓靓感受到片刻虚幻的温暖,又在火熄灭后回归清醒与现实,在骤降的气温中,心生肃穆与悲凉。那几张黄纸,那一摊烬余,沟通阴阳,遥寄思念。
坟前,奶奶忽然颤颤巍巍地端来茶盘,在一旁坐下,朝爷爷坟前洒了一杯,水冒着簇簇白色蒸汽消失在泥土中,也有点儿像烧纸、烧阴间灯笼飘散的烟。她让靓靓也多喝点儿水,又仔细看着她,慢慢说:“靓靓的眼睛怎么变长了,不是大圆眼了,走在大街上都不认识你啊。”
靓靓听了,有些心寒。她对奶奶也是略陌生的。后来,奶奶又对她说爷爷走后她的不易,情到深处落下泪来。靓靓连忙跑去拿黄纸,只感到害怕和无措,却少了些心疼和悲伤。靓靓望着奶奶抹泪的皱纹斑驳的手,自己手中握住的杯子也颤了颤,她想也许该说点儿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处境,打破她内心的隔阂和不甘,说不定在血缘亲情面前,她们总是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可是,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这种联系往往又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错过,就像她和爷爷那样。
以后的日子里,靓靓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看爷爷,在他坟前说说话,好像人死后关系升温得更快些。奶奶每次在上坟的时候也都会嘱咐她多烧些阴间灯笼,也总说爷爷好久没在梦里找她了,嘴上总是埋怨“这死老头子也不回家看看我”,然后低头失落一会儿,抬眼看着西南角自语:“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
她想他了。
靓靓低头不语,奶奶也沉默良久。过一会儿,奶奶抬头看靓靓:“靓靓,再去给他烧点儿灯笼吧,咱家修路了,变样儿了,可能是真忘了路了。”靓靓低头应承着,示意奶奶买了很多很多的纸钱和元宝,挑动着烧起来的纸钱,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几年过去,曾经的平坦村落变成了高楼大厦,坟场也变成了公家墓地。人们为了环保也都不允许烧纸了,阴间灯笼自然也无处安置。奶奶的腿脚不好,不便出行。长大后的靓靓只好骗奶奶说已经烧掉了,实际又把纸钱和灯笼藏于地下室里,堆成小山。
她想,每个人过的日子不一样,但最终都会走向死亡吧。告别奶奶的那天,她像奶奶一样抬眼望向天空的西南角,近视的她只能看到纯纯一片的蓝黑色,但上面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她想起父亲对她说的话,想起父亲小时候求学时光走过的乡间道。她也不知道,不再烧纸以后,浓烟四散,爷爷还能不能记得回家的路。她又想到,那些在某个节日砍下一棵树,挂满彩灯,宰杀某些动物制成大餐,游乐园里烟花依次绽放又归于平静的画面。烟、火、光、声响、气味,却渐渐在她长大的生活中退场消失了,这些貌似违背环境可持续发展的东西,落后不堪的礼俗,却包含着最难以忘怀的宗法亲缘、思念孝悌。我们跪拜祈祷,反复对着空气互诉衷肠。人间烟火承载了太多人们无处寄托的感情。
某天,她忍不住问父亲:“究竟是我们早已忘记了这些烟火背后的意义,还是昔人已逝,怀念的感情自然会慢慢淡化?”
父親却说:“烧纸后那些随风飘散的青烟,现如今已经没有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