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命赋予自己的诗歌
2023-08-24王晶
王晶
娜夜,一位成长于西北的独特女性诗人,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写作,写下了诸多值得称道的诗歌作品。突出的创作成就让她荣获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荣誉。娜夜的诗歌创作始终保持创新与活力,展现出傲人的创作才华。在当代诗坛中,娜夜的诗歌创作无疑占据着重要位置。
一、坚定的生命书写立场
娜夜能够在众多诗人中脱颖而出,彰显自己的独特魅力,与她坚定的立场密切相关。她曾不止一次地强调要写生命赋予自己的诗歌。她努力地剥离附着在诗歌上的强烈意识形态,加深对诗歌生命本质的追寻。她说:“我的写作从来只遵从我的内心,如果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
娜夜在六岁时和父母到大西北生活,她与大西北有着浓厚的文化血缘关系,这让娜夜的诗歌有时呈现出一种“西部意识”。“西部意识”,从浅层分析可表现为对西北景色或文化习俗的描写,对故乡的迷恋。当其成为一种写作风格,内涵就上升为一种审美精神,具体表现为冷峻、坦荡。西北风物的裸露与疏荡恰与娜夜质朴真诚的诗风取得了一致。她的《望天》这样写道:“在今天的甘肃省定西县以北/仍然是无数个村庄/吃饭的事。”但同时,她并未被西北文化框范。她写西北,也写江南。她的诗歌有坦荡的一面,也能给人温暖潮润的阅读体验,如水一般的平静、柔婉、细腻—“我多想成为你古老而潮湿的农业”(《江南》)。由此可见,娜夜并未将自己的诗歌局限于某个特定的主题,而是心随生命的步伐转移,将北方与南方两种截然不同的诗歌气质完美统一于诗歌创作中。
娜夜不会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而强行创作。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他的《另一种声音》里强调诗歌是除社会以外的另一种声音。诗歌纯属个人想象,是自我认知和自我解放的载体与承担者,不存在任何外在的侵略性和强制性。伊格尔顿认为,诗歌在所有文学类型中是最与历史绝缘的一种,在这里,诗人的“敏感性”可以以最纯粹,最少受到社会污染的形式来自由活动。娜夜同样认为“在忠实于自己内心和过分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比如启蒙、呼吁、批判、担当、揭露、反叛、悲悯等)之间,优秀的诗人更多地出自前一种”(《因为写诗是一种美德》)。因此,娜夜警惕诗歌过于强烈的功利性和目的性。在她看来,为了强调某种目的而进行写作会让一个诗人陷入无意义的写作泥潭,最后迷失自我。她从不去宣扬诗歌的伟大性和使命感,不赋予诗歌生命之外的东西。诗歌于她而言具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力量,是返璞归真之旅,是回归本心之行,是独特生命体验和自我立场的真诚表达。
娜夜的诗歌在小与大、虚与实之间随意转换,完成了一个诗人自我生命的言说。她的诗歌正如学者沈奇的评价:“西部的,超越西部的;时代的,超越时代的。”娜夜始终在诗坛中恪守自己的原则,以坚定的生命书写立场去“只写诗,不说话”。
二、温和与冷峻并存的诗风
坚持写生命赋予自己的诗歌,让娜夜的诗歌风格呈现出多变特点。她的诗歌偶尔会流露出满族女子特有的火辣辣的民族品格,但大多时候有着属于江南女子的温婉柔和。
(一)温婉柔和的诗歌风格
女性的生理特征与男性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女性自身有着更为独特的情感因素,她们往往更倾向于感性思维,更富同情心和包容心。娜夜的女性身份让她在观察、描述世界时更易受到情绪和直觉的影响。当娜夜把生活中体验到的瞬间化作笔尖流淌着的诗意向读者诉说时,读者会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进而体会到温暖与包容。无论是快乐,如《春天》;或是迷茫,如《起风了》;甚至是痛苦,如《生活》,诗人都不急不躁,用平淡的口吻向读者缓缓道来。平淡柔和的方式为诗歌的底子涂上一抹温暖的亮色,使诗歌表现出超脱世俗的平静与恬淡。
女性自身的温情,在娜夜这里还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那便是母性。“母性”这一词出现在文化语境中时,表现为一种与女性特征相关的,风格偏向女性审美的现象。它不同于一般的母爱,是最高、最广博的母爱。它意味着个人对于弱小者无私的哺育和对众生的怜悯宽容。它不是母亲所特有的,凡具有这种怜悯之心的都是母性的体现。娜夜便是如此,娜夜对母亲这一身份充满了认同,所以她在诗中多次怀念、歌颂母亲,并为自己不能成为一名母亲而失望愧疚。娜夜用诗表达了她的歉疚,并以将自己的母性关怀洒向所有孩子甚至所有人的方式缓解这份愧意。对孩子,她希望“吹过雪花的风啊/你要把天下的孩子都吹得漂亮些”(《幸福》);对恋人,“她用她身体里的母性温暖着他”(《忧郁》);直到对万事万物,“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在这苍茫的人世上》)。这种母性关怀是广阔的,可以说,凡是这世间存在着的一切,都被娜夜的母性情怀关爱过。
娜夜的大部分诗歌表现得温暖平和,因为她用爱和幸福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并不会回避生活中的阴暗面,不会回避人性中的弱点。她选择用平衡稳定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中的幸与不幸,写下来的诗句自然充满温情和向上的力量。因此,她的诗歌常常呈现出一种与世界和解的意味。
(二)冷峻直白的诗歌风格
但是,如果就这样以“温婉柔和”将其诗歌笼统概括,未免失之偏颇,也有违娜夜本人的创作立场。从古至今,每一位作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学风格。文学风格是指作品的整体话语特色,它由作家创作个性和作品话语情境造成。李白的豪放飘逸、李清照的婉约柔美,这是后人对他们作品风格的高度概括;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文学风格就是一成不变的。李白既有豪放飘逸的一面,如《将进酒》;也有清新自然的一面,如《听蜀僧濬弹琴》。李清照既可以写出婉约优美的词作《声声慢·寻寻觅觅》,也可以写出豪放不羁的词作《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娜夜的诗歌既可以是充满温情和包容之心的,也可以是冷峻、直白的。正如娜夜自己所说:“年轻时我写对抗的诗,紧张、别扭、敌意。现在,我写和解的诗,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也包括和我自己。”(《因为写诗是一种美德》)
如果说后期的她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心态趋于平和,而写下很多和解的诗歌,那么早期的她则热烈机敏。一方面,她以不加掩饰的激烈目光看待自己与他人,这时她的表达往往更加粗暴直白、无所顾忌,尤其爱情诗。诗人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人的占有欲,“我崇拜你/像一枚青春的金纽扣/崇拜一雙沾满爱情的手”(《崇拜》)。她在诗歌里释放自己的情绪,将自己在爱情中感受到的激烈瞬间直接写于纸上,用词大胆。在读者看来,它们极其坦率甚至粗暴,与娜夜那些温和柔婉的诗句形成鲜明对比。另一方面,她用尖锐的、审视一切的目光看待他人和世界。她能够去透视各种微妙关系和复杂人生,这种透视里带有隐约的戒心和敌意,“要学会了悟风月/学会矜持 大度 从容/学会步调一致 各取所需”(《叹息》)。这是诗人作为一个理智女性对其他女性的冷静劝告。
娜夜始终保持独立姿态写发自内心的诗歌。这些诗歌随着娜夜内心的触动、生活的经验而千变万化,表现出只属于她的独特风致。这风致不完全温和宽容,也不完全冷峻尖刻,却以多样的抒情给读者别致的美感与深切的感动。
三、优美与质朴并存的语言
坚定立场让娜夜的写作细心缓慢。一首诗,她有时要创作好几日,一年也就写三十多首诗,她追求完美。在当今高速发展的时代,一切都是快节奏的,包括写作,人们越发没有耐心去精心雕琢语句。对比之下,娜夜的写作态度不可谓不是一次对如此现状的清醒反驳。她的诗歌语言细腻优美而又精练质朴,是用心打磨的结果,经得起时间的洗礼和考验。
(一)优美细腻的诗歌语言
娜夜诗歌的语言细腻优美。正如她的诗歌所呈现出来的女性风格一样,其诗歌用语也有着独属于女性的细腻。语言的细腻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语言本身的生动优美,具体表现为用词优美且富有音乐性。娜夜的一些诗歌写得极美,“月被寂寞成红唇/今夜/狡黠富有弹性”(《寂寞》)。这些诗句以抽象的抒情寄托情怀,用语梦幻,仿佛一个女子身前罩着一层薄纱,影影绰绰,让人想要拨开薄纱一探究竟,更显美丽神秘,且这些诗歌读起来也具有一定的节奏感。正如娜夜所说:“我十分在意每一首诗的内在节奏和音乐性。”(《因为写诗是一种美德》)不过与传统诗歌不同,她诗歌中的音乐性没有体现在押韵、字音的抑扬顿挫等地方。她更多的是以“情绪的节奏”来取代“字句的节奏”,属于内在韵律。比如,她会在每一句话中自行停顿,“爱/分成支流/南北东西”(《支流》)。这种停顿让诗歌内部的节奏越发清晰,进而帮助读者找到专属于这首诗歌的韵律。
二是细节刻画细腻生动。细节刻画指对生活中细微情节的精心描绘。于诗歌而言,则是利用意象等去刻画细节、渲染氛围,进而表达自我的内心。娜夜诗歌中常用意象,这些意象是她精心挑选的,最符合诗歌意境的事物。它们虽多为平常之物,但经过诗人无数次的打磨,最后被写入诗中,成为一首精心编造的诗歌,如《表达》,诗人选用众多意象抒发自己的感慨。诗人由眼中的蓝,想到一朵浪花,由浪花想到整片大海,又由大海想到波澜的翅膀。这双翅膀仿佛要飞去遥远的天边。有关希望的意象看似跳跃性大,实则紧密相连。它们随着诗人的想象跳跃飞舞,读者也跟随诗人的想象放眼远方,诗歌便如一幅画徐徐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些意象的巧用增加了整首诗歌的优美性。
(二)精练质朴的诗歌语言
娜夜诗歌的语言精练节制。娜夜曾说:“必须减去多余的脂肪、赘肉,表达的双下巴—仿佛美的:人体。必须懂得节制的力量。”(《因为写诗是一种美德》)精练、节制,是娜夜写诗的态度。因此,娜夜很少写长诗,大多都是短诗,但短而精。虽只有寥寥数语,却意旨深远,力量巨大,如“使我最终虚度一生的/不会是别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个人简历》)。短短三句话里包含的是诗人对整个社会、对人生的清醒认知。把一首短诗写好很难,因为它没有太多词语可选择,没有太多空间可扩展,这无疑增加了短诗的创作难度。但娜夜将短诗消化得很好,她的诗歌因为精心选择,字句精练,读起来恰到好处。
娜夜诗歌的语言朴实无华。娜夜很少用一些华丽的修饰语堆砌诗句。她强调,一首好诗绝不可能是修辞术的结果,因此她反对表面绚烂绮丽、实则徒有其表的诗歌。娜夜不会沉迷于无意义的辞藻堆砌,她更注重对内心的表达和生活经验的抒发。她的诗是她心灵自然的喷射,是省略一切多余的修饰,取消一切不必要迂回之后的结果;她的诗言简意赅、斩钉截铁、直抵人心,給读者带来更直接的刺激与感悟。在《儿歌》中,诗人单纯地描述孩子们在山坡上唱儿歌的场景,那份快乐安逸浓缩在简单话语之中,只待读者阅读便可以发现。同样的还有《亲吻》《这个城市》等,单纯口语化的语言让她的诗更加和谐动人。娜夜诗歌的语言之所以有这样的力量,是因为在这些简练朴实的句子背后,隐藏着她精心构造的世界和生活画面。读者通过仔细阅读,能体会到诗中蕴含的细腻情感与生命感悟。同时,简单的话语让其诗歌存在着大量留白,读者在阅读诗歌时,可以在留白之处尽情发挥联想,从而也参与到创作中去。读者与诗人以诗歌为媒介,一同呼吸、沉思、徘徊,产生心灵的碰撞。
诗歌对娜夜而言是灵魂和生命最高的投注。她坚持写命运赋予她的诗歌,不强调目的性,游离于中心之外。这些诗歌纯粹是诗人生命的真实体验和内心的真诚袒露。娜夜的诗歌跟随她的生命与心灵千变万化:时而温柔宽容,时而粗暴尖刻;可以优美细腻,充分运用意象象征;也可以精练质朴,简单到近乎白描。忠于内心、缓慢潜行,娜夜始终以一个诗坛守望者的身份安静地书写、自由地表达,默默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