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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与悲悯

2023-08-24侯桂月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哈代苔丝玉兰

侯桂月

苦难是经久不衰的文学母题之一。所谓“苦难”,它是“一种总体性的情感,最终极的价值关怀,说到底它就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陈晓明《无根的苦难:超越非历史化的困境》)。《叶落长安》作为吴文莉“西安城”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全方位展现了1938年河南郑州花园口决堤之后河南人迁徙西安的苦难历程。托马斯·哈代是跨世纪的英国小说家,其“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中的力作《德伯家的苔丝》再现了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西南部处在工业化氛围日益浓厚中的乡村生活的困顿与挣扎。吴文莉与哈代虽然身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但二人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性别主体意识,在作品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对底层苦难现实的警醒和妇女切身问题的关怀。本文试从比较文学中平行研究的角度,对吴文莉和哈代女性苦难书写的缘由、表达和现实功能进行比较,揭示出吴文莉和哈代直面社会底层妇女苦难的困局,通过温情或悲悯的苦难书写丰富文学想象来鼓励底层妇女进行反抗与自救。

一、女性苦难书写缘由

(一)相同身份下的积极共情

吴文莉和哈代的苦难创作源于相同身份下的积极共情,两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均立足于作者的故乡—“西安城”和“威塞克斯”,且作品情节部分取材于真实事件。吴文莉写道:“我的外婆是一位善良伟大的河南女性。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外婆曾和我诉说了整整一天又大半个晚上,我永远无法忘记自己面对真相时的震惊和悲痛,使命感至今依旧如影随形并令我痛彻骨髓。”吴文莉在外婆的耳濡目染下,并在大量走访亲历过这些苦难的幸存者的基础上著成此书,其祖辈、父辈、己辈在小说中均有映照,他们的故事在细碎的文字中永远刻进了长安城的记忆里。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到“对于妇女,他(哈代)表现出一种比对于男子更加温柔的关切,而且也许对她们有一种更加强烈的兴趣”(《论小说与小说家》)。哈代笔下的女性主人公身上“闪耀着生命的火花”,她们在努力地站起来。哈代生于农村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熟知社会底层贫苦人民的不幸与厄运,情感与他们息息相通,因此他才能够将他们的苦难尽收笔端。哈代与小说主人公苔丝的生活环境相似,且“苔丝早年的灾难,似哈代祖母少女时代的经历”(张玲《浅斟低唱解大师:英国小说撷英研究》)。哈代在给克劳德的信中回忆母亲,“许多方面我都感念她,例如,她迅捷、敏锐、幽默的语言表达能力”(陈珍《民俗学视域下的哈代小说研究》),可见哈代家族中的女性对哈代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使哈代对底层妇女的命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二)相似背景下的责任使命

吴文莉和哈代都是为文有行的作家,二人在相似的社会背景下面对普罗大众的苦难时毅然背负起一个文人应有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在《叶落长安》中,社会正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1949年之前的中国普通百姓面临着诸多苦难,国家在探索和变革中向现代化前进。尽管老百姓的生活处于困顿之中,但是总体看来日子是有奔头儿的,苦难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对比之下,《德伯家的苔丝》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末期英格兰西南部的农村,“英国……此时期正在经历由盛而衰的急剧转折,它原来在世界上所保持的工業垄断地位正在逐渐丧失”(张玲《浅斟低唱解大师:英国小说撷英研究》)。英国笼罩在悲观颓废的“世纪末”情绪中,整体来看国家的发展是处于一片狼藉的状态,底层百姓的生活面对接踵而至的苦难变得不堪一击。此外,“真正影响哈代的前辈是雪莱,后者的幻想怀疑论渗透了哈代的小说……雪莱对性爱的悲剧意识在哈代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并最终决定了他对笔下最强势女主人公的理解”(哈罗德·布鲁姆《小说家与小说》)。因此,哈代的女性苦难书写夹杂着一丝冰冷的窒息感,读者时刻在为主人公捏一把汗。

二、女性苦难书写表达

(一)吴文莉温情的女性苦难书写

首先,吴文莉在《叶落长安》中有意识地对情节进行补充,试图消解苦难带给读者的冲击力,使苦难书写多了一丝温情。文中的郝玉兰在自己家日子揭不开锅的情况下,还愿意去帮助别人:隔壁家小孩儿梁长安掉进城河里,仅有的一身衣服也被浸湿了,郝玉兰在自己家也是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依然愿意拿二林的衣服给梁长安穿,分一半馍给他吃。在郝玉兰怀着孕给家里八口人十六只脚做鞋,已经应接不暇的情况下,当她得知梁长安没有鞋穿时,也愿意挤出睡觉的时间给他做出来一双鞋。这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高尚品德深刻体现了人世间的温情,苦难下邻里之间的互相关爱消解了苦难,对苦难进行了突围。其次,吴文莉运用象征手法来消解苦难。锦华巷的女人们最常见的补贴家用的方式便是在城河边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油线。郝玉兰洗油线的场景是欢快的,她与老宁媳妇笑骂,比着干活儿。西安城河是女性苦难的旁观者,成了女性苦难的象征。但是,对这样一个经受苦难的场所,郝玉兰对它所寄予的是一种深沉的感情,而非是一种埋怨的情绪。最后,吴文莉通过描绘西安城的包容来消解苦难。郝玉兰怀着孕去拉坡补贴家用,没有干粮充饥,一同拉坡的几个西安本地老汉纷纷递来从嘴里省下来的一个半个“黑的豆面馍,黄的苞谷面馍,黄白的两搅面团”,这一堆裂了口的干馍温暖着郝玉兰。正是西安这座城、这座城里的人愿意接纳这些外来的人,“郝玉兰”们才攒足了对抗苦难的力量和超越苦难的勇气。

(二)哈代悲悯的女性苦难书写

然而,哈代笔下的苔丝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苔丝在短短五六年之间历经了王子之死、认亲遭污、怀孕归家、爱人遗弃、双亲之死和刑场殒命等苦难,可见哈代笔下的苦难是层层递进的关系,节奏安排得非常紧凑。苔丝在资本主义的压榨下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生活在亚伯拉罕口中“有毛病的世界”里,赶邮车的途中嶙峋老马王子暴毙,哈代写道:“在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才真的算是倾家荡产,而在兴旺的人家,这却只能算是一场小小的麻烦而已。”哈代设置的第一个苦难便是倾家荡产级别的苦难,苔丝陷入自责与愧疚的情绪中,善良懂事的她想要去弥补自己为家庭带来的损失,这与后文苔丝遵从父母联宗认亲的想法前去亚雷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接着,哈代设置了认亲遭污的苦难,苔丝受到亚雷的侵犯,最后只能落得个怀孕归家的结局。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苦难,妇女一旦在婚前失去了贞洁就失去了一切让人敬佩的东西,她的品行决定于她是否遵循了这种美德。受维多利亚时期妇女贞操观念和不平等的性道德观的影响,苔丝认定自身是不纯洁的罪恶之身,这与爱人克莱的遗弃有直接关系;后来,双亲的离去逼迫苔丝做了亚雷的情妇,身着华丽衣裳的苔丝看似变成了哈代笔下的“被毁掉的女人”,但她转身杀掉亚雷,与克莱潜逃,最后苔丝刑场殒命,在标志死刑的黑旗下丧生。在哈代的笔下,苔丝所接连经历的苦难是没有给苔丝还手之机的,可见哈代并没有打算消解苦难,他的一个个苦难掷地有声,告诫同样处于水深火热的读者一味妥协是无用的,唯有反抗才是正道的光。

三、女性苦难书写的现实功能

(一)催化女性意识崛起

《叶落长安》呈现的普通百姓所历经的苦难也正是中华民族的苦难、人类的苦难,书写苦难的意义不仅是为了记住祖辈们曾经的辛酸与不幸,更是在于汲取一种向上的力量。理查兹说:“任何经验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被激发起的态度……予其以价值的不是意识体验的强度、振奋、快感或痛苦,而是对渴望自由和完美生活的冲动的组织和表现。”(《文学批评原理》)郝玉兰面临的生存困境是社会普通妇女的真实写照,她的故事是具有激励意义的。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表现的正是新历史主义所说的“颠覆性服从”:表面看来,苔丝的命运是悲剧走向,是对权力的服从;但是苔丝对命运所进行的抗争及最后的出逃无疑是一种对权力的颠覆,这是哈代在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挣脱男性权力话语所做的尝试。虽然很多批评家从悲剧意味的宿命论来分析这部作品,但是作品中的悲剧元素是不能够抹去苦难书写和苔丝反抗行为的积极意义。维多利亚末期出现了精神危机,哈代也是在借助苔丝这一纯洁和美好的角色呼唤美好品德与价值观的重返。莱辛提到,在悲剧中,我们感到的是一种变化了的怜悯。不管是谁使我们感到怜悯,都会使我们变得更好、更道德。苔丝的悲剧首先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恐惧感,在了解苔丝的不幸和她纯洁美好的品质之后,这种愤怒与恐惧的情绪转化为怜悯感,激起像苔丝一样的普通妇女对自由和平等生活的向往并奋起抗争。

(二)树立新时代女性蓝本

苔丝和郝玉兰通过守护自身向善的美好品质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非通过恪守父权体系所要求的贞节的行为,或通过妻子与母亲的身份,这为当时的时代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女性蓝本。“第一个现代个体便是一位女性,之所以称其现代是因为她的价值在于其自身的品质,而不在于其社会地位—这是对‘资产阶级主体的传统历史的根本性反叛。”(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在《叶落长安》中,郝玉兰在怀孕拉坡补贴家用时暗自下决心,“俺要让孩儿们吃饱!把他们养大成人!”郝玉兰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寻找一切门路去赚钱,努力地在西安城生活下去。回家路上,郝玉兰大声唱戏,“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吴文莉将郝玉兰比作花木兰,则是创建了一个迥异于中国传统妇女的形象,强调了郝玉兰乐观坚强、吃苦耐劳的美好品质。哈代写道:“对于苔丝,整个的世界全凭她的感觉,一切生命的存在,全靠她的存在。”哈代笔下的苔丝完全是自己的主宰,作为哈代笔下的“自然的女儿”,苔丝是纯洁美好的化身。面对亚雷的挽留,苔丝微微把嘴一撇,“我要是继续要你的东西,那我不成了你的哈巴儿狗了吗?我决不干!”亚雷的奸污并没有让苔丝妥协,她明确表示自己拒绝成为男人的附庸。哈代写道:“她的灵魂,是一个纯洁贞坚的妇人的。”可见苔丝在经受苦难之后依然选择坚守自己内心的美好和善良。克莱爱苔丝,也“完全是由于苔丝自己;完全是为了她的性灵,她的心肠,她的本质”。克莱对苔丝的爱无关门第、财富、容易驯服等附庸价值,只是因为苔丝身上有着让人仰视的高贵品格。

(三)救赎与被救赎身份反转

在吴文莉和哈代的笔下,底层妇女一改依赖男性生存的命运,她们反而救赎了男性。郝玉兰成就了梁长安,苔丝拯救了克莱,女性独具的爱引领他们走出迷途。在梁长安痛失爷爷之后,郝玉兰说:“长安!就把俺当妈吧!有俺在就不让你饿着!”郝玉兰用母爱去感化、温暖梁长安,想给他一个家,让他在偌大的西安感到一丝温暖。在梁长安心慌迷失自我的时候,郝玉兰教导梁长安:“你现在想靠打架让人看得起你,大娘就说,俺不赞成。以后日子长哩,你有手艺,又能吃苦,以后长大肯定能过上好日子。”郝玉兰告诫梁长安做人不能妄想用拳头去赢得别人的尊重,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在郝玉兰的悉心教导和耳濡目染下,梁长安的心灵得到了慰藉和净化。克莱知道苔丝的过往,不愿接受她;他在巴西生了一场大病后,回过神来再看苔丝寄给自己的一封封信,他终究让柔情克服了:“我永远也不能把你撂了!我都要用我的全力来保护你!最亲爱的爱人!”虽说克莱是个思想开明的知识分子,厌弃封建等级制度和阶级偏见,但他不能饶恕苔丝,这也正说明他虚伪的本质。他并没有完全逃离封建思想的束缚,而他的幡然醒悟,表明苔丝的所作所为使他的身心得到了升华与救赎。在传统的文学叙事中,女性总是处于被男性救赎的境遇。吴文莉和哈代小说中对传统的底层妇女形象进行了反思与颠覆,在苦難书写中构建了焕然一新的女性形象。

综上所述,吴文莉和哈代在相同身份下积极共情,有着作家应有的良知和使命,关心社会底层妇女的生存苦难。《叶落长安》中女性苦难书写处于温情的基调中,吴文莉赞扬了像郝玉兰一般的充满母性光辉的底层女性人物,通过榜样的力量来砥砺底层妇女向不公的命运抗争;而《德伯家的苔丝》中女性苦难书写则处于悲悯的基调中,在悲悯中烘托了苔丝有着非底层所仰视的纯洁坚强的美好品质,凸显女主人公所处境遇的不公平性和不合理性,进而激发同样身处水深火热境况的普通妇女的反抗意识。虽然基调不同,但是两部作品都具有通过女性苦难书写来鼓励底层妇女进行反抗与自救的重要启示意义。

本文系2021—2022学年度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基金创新人才班专项项目“新历史主义视域下吴文莉与哈代乡土小说中苦难书写比较研究—以《叶落长安》和《德伯家的苔丝》为例”(项目编号:2021ZX009)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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