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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姿态(外一篇)

2023-08-24邵暄迪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0期
关键词:白雪女孩儿古琴

邵暄迪

“祝你善良、温柔、明丽而可爱,永远爱着这个美丽的王国。”

礼炮响了十八响,预示着公主的成年。

我特别想吐。

祝福是多么美好,多么符合一个该被人敬仰的、女孩儿梦中的公主形象。但,这不也正是一个女孩儿不幸命运的开始吗?

所以,在成为白雪公主的后妈之后,我想教导我的女孩儿去成为她想成为的自己。

“宝贝,你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探究哲学,可以研究魔法,可以像建筑师一样修建自己的高塔。”

“可是,母亲,你对我说的这些,不符合人们对公主的要求,更不会有王子来娶我。”她的眼睛很大、很亮,装满对我想法的疑惑,却又生出几分小心翼翼的向往。

“想做就做吧,我的姑娘。”这话我已经说累了,“自己拯救自己,别让别人拯救你。”

一开始,她如履薄冰。她从图书馆借来那些書偷偷地看,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蜷在床的一角,看到有人经过还会迅速将书藏在背后。我试着接近她,和她讨论书的内容,宽容她像小兽一样试探我的真心,允许她隐秘地试探我的底线。我看着她,一点点靠近自己的梦想。

俗话说得好,夏天就是要拥抱海浪仙人掌。我带着她,穿着清凉,支起大大的乘凉伞来到海滩。我正要下海给她演示一下捞贝壳,只见从海里缓缓浮上来一个女孩儿。她红色的头发飘散在水中,薄荷绿色的眼睛大而剔透,带着几分初次上岸的胆怯。

哦,我了然—小美人鱼。

她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得体的青年。青年衣服上的皇冠刺绣昭示着主人的身份—王子。美人鱼将王子放在沙滩上。王子睁开了眼睛,小美人鱼却羞怯地藏在礁石后。

他环视一周,目光锁定白雪:“哈,美丽的公主,是你救了我吗?”

我很吃惊,很疑惑。

白雪也很吃惊,很疑惑。她说:“你弄错了!”

白雪指指致力于将自己与礁石同化的小美人鱼:“救你的人在那里。”

“哦,美丽的公主,你是多么善良而谦逊的一个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和我回到我的王国吧,你才有资格成为我的王后。上帝啊,看看你的皮肤,是多么白皙。”

我更加肯定,这个王子糊里糊涂的。

白雪轻轻推开我,向岸边的小美人鱼走去:“看到了吗,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来拯救,别把一颗满满当当的心错付。”她拉住我的手,留下沉吟的小美人鱼,忽视掉王子的咆哮,走向回程的路。

好好的假期泡汤,我真的很不爽。

回宫殿的路上,白雪一直在沉思。

到晚上,白雪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母亲,我想和您聊一聊。我听从您的话,触碰我不敢触及的梦想,过得快乐而充实;但我今天碰到了王子,他并不是我喜欢并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大多数人们的想法都是公主一定要嫁给王子才算成功。我以前囿于宫闱也是这个想法。可是,现实太不同了。”

“你的想法为什么会发生变化?”我坐下来,与白雪对视,“因为你读了书。”

“以前的你,只能看到宏伟宫殿内部四角的天空,幻想着传说中的王子能骑着白马来救你,如同一只井底之蛙。可现在不同,你这只小青蛙通过书籍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看这人世间。青蛙来到外面的世界之后,是不会甘于回到井里的。你一定会回去,叫上所有的青蛙,一起跳向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白雪身上的蜕变尤其明显。一个月之后,当我看见她穿着一身飒爽的骑士装和花木兰一起练剑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跑过来:“母亲。”

她向我头头是道地讲述着外出游历的见闻感受,挽着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造型师的乐佩,半是调笑地和我谈起那位王子的“八卦”。

她说,那位王子跨越万里,一路被荆棘扎,被猛兽追得嗷嗷叫,终于找到了睡美人所在的城堡,却发现睡美人早已醒来,坐在纺锤车旁织出了美丽的云锦。王子看到睡美人,大声责骂她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也不该赚钱做生意,结果被她的臣民们用纺针赶了出去。

原本被用来伤害公主的诅咒,现在却成了让女孩儿们自保的武器。

以前在读童话时,我时常会想,为什么巍峨的宫殿里只有无助的公主和被逼疯的恶毒后妈?老国王又去了哪里?童话里常说,公主嫁给了王子,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呢?公主知道,王子只是喜欢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儿,等数年之后,年华老去,温情不再,风流花心的王子怎么会继续喜欢她?已经成为国王的王子仗剑远行,成为王后的公主在绝望中死去,新娶进的王后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被逼疯,成为阴暗又恶毒的存在,从小失去母亲的小公主只能一个人生活,渴望王子来救她,然后落入下一个深渊。

然而王子们呢?为什么他们那么急切地将一个又一个公主娶进门?他们需要公主背后王国的支持,好让自己统治下风雨飘摇的国家变得看得过去;而公主们急于得到救赎,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让王子们爱上她,双方其乐融融,何乐而不为?王子们吸着公主们的“血”,将她们的才华和财富一点点侵蚀殆尽,再用相同的手法让下一位公主陷入深渊。

看着面前和朋友笑得花枝乱颤的白雪,我的心头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越扩越大,在我的脑海中炸开一束烟花。

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教她治国的策略,让她读兵书,给她讲我从史书里学来的知识:讲伊丽莎白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维多利亚女王……有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她眼底的锋芒和深思,我明白,这个聪明的女孩儿懂得了我的意思。

我找来国内有名的工匠,为她打造了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长剑,在她成人礼那一天送给了她。

她接过宝剑,第一次直直盯着我的眼睛:“母亲,你曾告诉我,有许多女子成为女帝,此话可为真?”

“自然当真。”

“史书何评?百姓何言?”

“海晏河清,万国来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褒贬不一,有誉有悔。”

她抚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母亲,能否告诉我,她们治世如何?”

“续国之荣,盛世四方。”

我在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却掩盖不了那些史书上耀眼夺目、被后人奉为传奇的名字。

“你知道吗,亲爱的公主殿下。”我一字一顿,声音缓慢而坚定,“只有站在最高处,才有资格在永恒的黎明上签署姓名。”

她带着自己的臣民,征战四方,将枯竭的国库变得充盈,将荒芜的土地变得肥沃,将失去的版图重新收回。几年过去,她成为民心所向,是天边最美的那一颗星星。现在的她,坐上权力的王座,仿佛那么理所应当。

军队浩浩荡荡,朝着王子的城池出发。

多年后,她和我一起在花园中喝茶,又听说了那位王子的事迹。

他现在早已一无所有,衣着破烂,疯疯癫癫。他在街上只要看见一个女孩儿,就拉着人家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只要嫁给我,就能成为公主,享有无边财富。”

可惜,他得到的,只剩下无边的冷眼和唾骂。

我笑着问倚在我身上的白雪:“你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吗?”

白雪看着我,眼中满是坚毅:“我确信。”

我们从未如此笃定过一件事,就像太阳永远东升西落,就像四季永远交替变换,就像万物永远生生不息。

我们愿意遵循自然的生死规律,却不愿臣服于宿命的安排。

我举起酒杯,看着白雪,我的女王:“祝你大方、勇敢、温良而不失锐气,永远爱着这个属于你的王国。”

乐师傅

“你就是乐师傅吗?”木门被叩了三响,“吱呀”一声探进一个脑袋来。乐师傅有些意外,但还是对那女孩儿点点头。女孩儿灵巧地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进来,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打量屋子里的物品摆设。她娘说,这样显得不礼貌。

“我娘说,你是镇子里最好的音乐先生了。”女孩儿双手攥紧破旧却洗得干净的衣摆,用力蹭了蹭,“你能不能教我音乐啊?”

乐师傅愣了一下。女孩儿以为她不愿意,又连忙道:“我可以交学费的!我会割草,放羊,做饭……”女孩儿将自己的本领如珍宝似的数了一遍,小脸儿憋得通红,喃喃道:“我爹说,女孩子生下来就是赔钱货,应该早早嫁人,学了音乐也是没用,是我娘偷着把我送来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低低埋在胸前,怯怯的。

“可以。”乐师傅突然开口。女孩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紧紧盯着乐师傅。乐师傅很柔和地笑了起来,“乐器我这里都有,你不用买。至于学费嘛……”她看着女孩儿写满紧张的眼睛,顿了顿,“那就来给我做饭吧。每天都来,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之后我教你音乐,行吗?”女孩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朝乐师傅鞠了个躬,很大声地喊了一句“师傅”。树上的鸟雀“哗啦啦”地飞走了。女孩儿的脸更红了。

乐师傅的来历,村里人一概不知,也不知道一个好好的城里姑娘为什么要来这个镇子;但乐师傅好说话得很,整日温温柔柔的,不多时就跟人们熟络起来。乐师傅颇有音乐天赋,有时,她也会参与到镇子里的活动中去,为镇子的大型节日写两首曲子。镇子里的人对她有一种自来的尊敬,不知她的姓名,便恭敬地称她为“乐师傅”。

女孩儿去乐师傅那拜师的事终究没瞒住。女孩儿的爹知道后,骂了两句“赔钱货”,却也无可奈何。就这样,女孩儿成功地开启了拜师学艺的生涯。

原木桌上摆着土豆炖豆角,土豆泛着油光,豆角是油嫩新鲜的绿色,难得一见的排骨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莹白的大米饭冒着热气。女孩儿大口大口地吃着。她们边吃边聊。女孩儿说,她叫阿桃,小时候从城里孩子捐赠的衣服里无意发现一把崭新的口琴,自己研究了半天,能勉强吹出个调儿来;村里的赵阿伯干的是大喜大悲的营生,她有时会偷偷跟着他听唢呐的调子,被她爹抓住后,她爹一迭声地骂她“不吉利”。阿桃越说越开心,好像把自己没几年人生里的所有不如意都说了出去;而乐师傅一直安安静静地认真听着,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耐烦。夕阳颤颤巍巍地坠着,天幕是画家钟爱的一幅油画,被小心翼翼地层层渲染着,散发出惊人的美丽。阿桃不好意思地离开。乐师傅左手提着灯笼,远远地送着她。

打那儿起,阿桃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割草卖钱—去乐师傅家做饭、学音乐(偶尔会和乐师傅叽叽喳喳)—回家”的三点一线的样子。乐师傅的房里收藏了那么多乐器,阿桃却唯独喜欢古琴。乐师傅让她照着教科书上学,却极少亲身示范;即使示范,也从来不弹出声响。阿桃撒娇过很多次,乐师傅却从未应允,阿桃也不再纠缠。就这样,一天天耳濡目染下,阿桃将古琴弹得极好,叮叮当当,得了空也随手写两段小曲,说尽了人间灯火万家常。

变故是在阿桃十五岁生日这天发生的。

阿桃罕有地留在了乐师傅家吃晚饭。乐师傅亲自下厨做了碗长寿面。菜过五味,乐师傅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古琴送给了阿桃。古琴琴身如水,光滑流转,一看便知价格不菲。阿桃小心翼翼地捧着,摸了又摸,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您能不能为我弹一首曲子?”乐师傅愣在原地,良久,说了一句“抱歉”。阿桃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泼下,她不敢看乐师傅的眼睛,怕里面有对她的不满与疲惫。学琴六载,却没能换回老师一首曲子。阿桃一句话也没说,轻轻放下筷子,捂着脸跑出去,留下身后乐师傅提着灯笼踉跄追出来的身影。

月色冷清,阿桃一个人走在街上,徘徊许久。思绪纷杂,像小镇天空上的星子,密密麻麻,忽明忽暗。她想着乐师傅,想着乐师傅给她做的长寿面,想着乐师傅每每拒绝给她弹曲子时的眼神,无奈却哀伤。阿桃猛然一顿,自己做的确实太过分了,她快步跑向乐师傅家。

乐师傅家里依然灯火通明,门口放着乐师傅的那盏灯笼。阿桃快步跑去,到了近前,身子却猛得一僵。屋子里传出古琴的曲调,阿桃听了一会儿,仿佛置身旷野,浮云不动,万籁俱寂;忽地一声巨响,天崩地裂,杜鹃啼血;不多时,又闻鸟鸣啾啾,流水潺潺……许多种情感聚集在一起,却毫不突兀。阿桃听得痴了。忽而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乐师傅,但琴声没停。乐师傅眉眼间充斥着疲惫,却没批评阿桃,只为阿桃披了一件外套,淡淡地浮着梅花香。乐师傅轻轻道:“进来听吧,夜里涼。”

阿桃轻手轻脚地进到屋里。桌子上,手机正放着一段视频,那是二十多岁的乐师傅,眉眼间尽是年少轻狂。一曲毕,阿桃呆呆看着乐师傅。房间里,久久没有声响。乐师傅终于开了口。

原来,乐师傅年轻时是奏古琴的好手,音乐天赋也极佳,一双手揉挑勾抹,两指弹万音。一次演出事故,道具突然砸下,后台人员忙着抢救演员,落下了乐师傅这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幸好乐师傅负责伴奏,坐在舞台边缘,伤得不重。不幸的是,她的右手也因此受伤,负责人只草草塞了笔钱作为赔偿金,可乐师傅再也弹不了琴了。她却再没向别人提起过这件事,背起古琴,远走城市,来到以风景著称的小镇,靠着美景给予的灵感编曲为生。

阿桃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良久,她取出乐师傅的那把古琴放在两人的腿上。阿桃在右,乐师傅在左,她们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像聚在一起抵抗严冬的小鸟。阿桃举起右手,乐师傅将左手搭在古琴上。琴弦颤抖,似乎是古琴为旧主人的弹奏而感到开心,但这开心也如乐师傅一样,是一種淡然的,潜藏在古井之下的,温和的开心。屋子里,响起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转眼间,阿桃十八岁了。她来到乐师傅家,却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和那个等待她多时的熟悉背影。乐师傅笑着,眉眼间透着年轻时的风华。她攒够了钱,要去世界各地看一看,完成年少时的梦想。她说,她要带着音乐,去和年少的自己见一面。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汽车开动了,阿桃猛然间想起什么,一言不发,神情又凶又倔,快步追赶着那辆车,可一个拐角后,车也再没了影子。

“师傅!”阿桃把头埋在胸前,像小时候一样喃喃,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

年少时以为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却终究连电话都没存一个。

阿桃背着古琴,离开了小镇。她走南闯北,在城市里安了家。古琴一颤弦一鸣,一夜间,阿桃名声大噪。曲子一首又一首从她手下流淌,时光一年又一年从她指尖逝去。一次,她为一场极其重要的演出伴奏,“轰”的一声,她看到道具跌落下来,再回神,她右手一痛,再没了知觉。

阿桃离开生活八年的城市,找了座边陲小城住下,以编曲为生。不知什么时候起,城里人看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乐师傅”。每当这时,她总会习惯性地愣一下,再向那人点点头。她喜欢乐器,买了一屋子各式各样的名器。有时午夜梦回,她看着屋子,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十多岁,只是在琴凳上睡着了。只要一抬眼,她就能看到师傅清隽的眉眼和无奈的笑容。

直到那天,她正对着桌案上的古琴发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脑袋怯怯地探进来,问道:“你就是乐师傅吗?我娘说,你是镇子里最好的音乐先生了,你能不能教我音乐啊?”恍然间,那张稚嫩的脸庞和年幼的自己重合,时光倒流。

阿桃含着泪,笑了起来,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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