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天坑专业”的她们,做着“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
2023-08-24罗晓兰
文|罗晓兰
野外朋克
海拔5000多米,风从耳边刮过,两只藏羚羊在群山之间追逐。到了黄昏,雪原被夕阳染成了紫红色,你正喘着粗气,快要走不动时,一回头,一只尾巴很短的动物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你。是猞猁!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兴奋过后,感受开始变得复杂,按照书上的描述,它会以每秒16.7米的速度扑上来,瞬间把猎物撕碎。
乳草开出粉红色的花,人走过时,会惊起一群蝴蝶。黑黄相间的是虎凤蝶,亮橙色翅面的是帝王斑蝶。
长江边上,扬子鳄在东滩湿地的家有“三室两厅”,甚至有“休息台”和“储水室”。夜晚打着手电去找,会看到一簇簇“烛火”,那是从它们的眼睛里反射出的橘光。
产子需要额外搭巢,枯草掩映着白色的卵,扬子鳄妈妈将脑袋搭在上面进行护卫。她们看到这一幕后便开始在周围布设红外相机。相机布好后,回到钢筋混凝土遍布的城市,便可以随时监测这些野生动物的活动。
这些,22岁的廖书跃以前都不知道,直到她跟着老师、师姐一起走向野外后才逐渐了解。
自从参加野外活动,廖书跃感觉身体的确累,腿也沉,只能走慢点儿。日出前就得出发,扒开竹子往山上爬,绕过一道弯,坡上豁然开朗,对面的山显现在眼前,风送来树木的清香。她仰起头,拿出录音笔,录下鸟叫声。方尾鹟的叫声是脆亮的“啾啾”,雌性红嘴相思鸟是低沉的“吱吱”,还有一种叫之前要吹一声口哨的,是强脚树莺。
下班时,一群川金丝猴挡在了路中央。廖书跃从车上跳下来,举起望远镜,看到它们也在直直地看她。“哇,猴子啊!”她不断发出惊叹,引得巡护员一阵哄笑。
从红外相机里还能看到一种穿着登山鞋、迷彩裤、冲锋衣的生物。
其中一个手上缠着绷带,一直举起右手走路,但步履飞快。那是廖书跃的老师—35岁的李彬彬,在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研究中心做助理教授。她在8个保护区做过长期项目,每年有三四个月都在野外。读博时,她就独自跟着向导,每天走大约30千米,研究放牧对大熊猫栖息地的影响。
“在我们的城市里,那些因撞上玻璃殒命的鸟,或许只是以为自己飞向了树丛。鸟撞,成为城市的一道伤疤。”近年来,她发起了防鸟撞项目,志愿者在全国范围内做系统性调查,以这种方式保护野生鸟类,以求解决它们面临的生存威胁。
廖书跃报名当上了志愿者,在迁徙季里,每周5天巡视校园,上传记录。她也会走出校园做野外调查,在上海南汇,在河南农村,在四川巴朗山……廖书跃加了好多微信群,看到有实践招募活动就投简历报名,一个暑假甚至会做两个项目。
女生是否适合野外的困惑还存在于她的心中,她不断地问,不断地观察。她注意到,调研团队里大多是女生。在巴朗山时,当地人告诉她,同样是上山砍柴,男人走得快,但女人走得远。她牢牢记下了这句话。
廖书跃在听鸟
一封信
“搞这个是没有前途的,跑野外跑不过男生,条件艰苦,工作又不好找,还是赶紧改行吧。”
收到这条留言时,李彬彬即将在昆山杜克大学任教,她觉得自己拥有着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但最初师姐劝阻、老师拒绝,让她差点儿放弃。
29岁生日那天,她在社交平台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写给想要做自然保护女生的一封信》(以下简称“《一封信》”)的文章。大量的留言涌进后台,人们都在讲自己面临的类似问题。
丁致君被《一封信》“狠狠安慰到了”。她在丹尼森大学读大三,学的是生物和数据分析双专业。父母反对她学生物,她只能同时修了另一门专业。
但她体力不算好,在高中时参加游泳队,她和另一个同学永远是游得最慢的。去年做暑期科研,她到试验田的第一天就中暑了,头晕、恶心,撑了半小时才跟老师说。她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拖慢了团队的进度。她想起李彬彬在《一封信》里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但后来翻山越岭,走遍全球都不是问题,倍受鼓舞。丁致君开始每周练习游泳,坚持做瑜伽,以增强体质。如今她成了李彬彬实验室的远程志愿者,参与整理大熊猫栖息地的相机捕获数据。
做自然保护对24岁的方意欣来说阻力更大。这个安徽女孩从小就喜欢蛇,觉得它们翠翠青青的,还有利于伪装的漂亮花纹。“多可爱啊。”小时候她最爱看有关蛇的纪录片,她也养过蛇和蜥蜴。报高考志愿时,她填了生物专业,但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你这么瘦,怎么能跑野外呢?”她身高1.6米,体重90斤,以前体力确实不行,爬山的时候特别喘。
看到李彬彬写的《一封信》后,方意欣很感动。生病、被告知不适合、赚不到钱,这些都让她产生了共鸣。
“要追随自己的激情。”她一直被植物学家皮特雷文的经历和精神鼓励着。她鼓起勇气争取到去陕西长青保护区实习的机会,从此走上生态保护这条路。
学校有2+2项目,后面两年可以到美国留学。她想去马里兰大学,因为那里有她心仪的专业方向:野生动物生态和管理。专业课程的宣传图片是一头狼站在一块石头上。她看到后瞬间心动了。
没写在信里的
方意欣去年暑假去了三个地方。四川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山比较陡,坡度在40度左右,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这里经常没有路,她已经摔了好几次了,腿上常有淤青。而且这里有很多蚂蟥,被钻进胶鞋的它们咬破脚,血会一直流。
去上海调查扬子鳄的种群和栖息地时,常要钻芦苇丛,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方意欣要穿着长袖、长裤和靴子,蹚过浑浊的水。防晒服不透气,闷出一身汗。到了晚上,有时要夜拍扬子鳄或处理数据,凌晨1点才睡,第二天早上6点多又要起床。
…………
最近,因为找工作的事,方意欣和妈妈吵了几次架。她马上要毕业了,妈妈常问:“你找到工作了吗?”为了避免吵架,方意欣并不回复。每次出野外,她只跟家里报个平安,具体细节不讲,苦和累更要隐瞒。
在《一封信》背后,还有很多女孩们无法避开的现实困境。廖书跃提到了胆怯。即使去了几次野外,选专业前,她还是拿不定主意。第一次参加湿地观鸟活动前,她犹豫了一会儿,那时她不能确定自己对鸟是否真的喜爱,“就像对待春游一样,还会考虑朋友们想不想一起去”。
还有别的困难—做了很长时间的研究,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研究得很清楚了,但不能实施。李彬彬时常怀疑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科学价值在哪里?渐渐地,她学会了降低期待,拉长时间线等待。
这些困难都没有出现在《一封信》里。面对申请加入团队的学生,李彬彬每次都会先泼冷水,告诉他们干这行薪水不高、出野外强度大,有人直接被劝退了。
从教6年,她带过三四十个学生,大部分人毕业后会从事相关的工作,但也有人彻底转行了。
“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挺幸运的”
聊起为何要做这一行,女孩们给出的理由都是“因为喜欢”。这种喜欢没有具体的来源。
大二寒假,廖书跃申请了校外项目,去河南信阳做鸟类环志。冬天的农村没有集体供暖设备,若是下雪,睡觉时打开取暖器还是冷,只能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睡觉。
她所做的工作有些重复:抓住鸟,在爪子上绑上鸟环,再放飞。但她每天都很快乐。布下雾网后,在五六米远的地方蹲在树后偷看,长尾山雀落网后,她将它抓起来,放在胸口为它取暖。半年后的暑假,她又去四川阿坝的巴朗山,给鸟类绑定位器。一切烦琐日常都被隔绝在山外,她喜欢这样单纯的生活。
深圳大学的黄韵菲也爱鸟,她是防鸟撞项目的城市负责人,今年大三。她喜欢外出观鸟,做有关鸟类的文创产品,绘制小鸟表情包。因为做着喜欢的事,她形容20岁的自己为“轻盈的鸟飞越山川”。
对李彬彬而言,做喜欢的事,理应付出很多。在学生的印象里,她自律、执行力强、永远精力充沛。出野外时,学生才起床,她已经吃完早饭了。跟着向导出去,李彬彬始终紧跟在他身后。向导有时连走几天累了,想歇一天,但早上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了她,只能继续。李彬彬现在是圈内知名的生物学家,曾被国际专业组织评为“改变世界的50位探索者”。
“有些事情,你喜欢,虽然累,却不会觉得辛苦。”度蜜月时,她和先生一起去新西兰徒步,四天三夜,走了54千米。翻越垭口时,这对新婚夫妇遭遇了暴风雪,风大雪急,前路被雪覆盖,他们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手脚几乎没有知觉。脱险后,她笑着说:“活着真好啊,这是共生死的感觉。”
心情低落的时候,廖书跃会把李彬彬写的《一封信》翻出来,读一读。通过不断学习,她的知识面增加了,即使防鸟撞项目案头工作烦琐,她也觉得自己得到了锻炼。“李老师通过努力,争取到了去野外的机会。”这种坚持,廖书跃觉得自己同样能做到。
她跟着李彬彬做本科毕业设计,到秦岭研究人工林种植对鸟类多样性的影响。既然需要数据,那就得出野外,录鸟叫声。为了减少重复性的工作,大四时她主动报了多门有关数据科学的课程,想掌握统计、机器学习等知识,通过训练AI来分析鸟鸣,用装置自动在野外录音。
李彬彬在新西兰『度蜜月』
“我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做符合自己热情的工作,与价值观相同的人共事。”廖书跃决定留校一年,做科研助理,多做项目,积攒些经验。她想,从小父母就教育她要做好事,帮助人,保护动物也是做好事。
方意欣一心搞事业。她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动物,她的微信头像是一条白色的大蛇环绕着一个小女孩。她说:“我就喜欢这个东西。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挺幸运的。”
最近她去海岛做鸟类环志,拍下了鸬鹚、海豚、猫头鹰等动物的照片,还见到了期盼已久的蛇。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某个晚上,她坐在车里,远远看见前方有团东西。是蛇!她心里惊呼,车一停稳,她就拿上相机冲了下去。
棕褐色的,是食鱼蝮蛇,有剧毒。她不害怕,也不顾蚊子在脸上咬了3个包,她拍下它如何昂起头、张开嘴,心里感叹:“它好肥,看起来伙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