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1500多场婚礼,东北小镇摄影师的失落与坚持
2023-08-24快手We我们工作室
文|快手We 我们工作室
接亲的新郎第一眼看见新娘时便捂着嘴,害羞地笑着;坐在大红喜被上的新娘偷瞄了一眼新郎,也羞涩地低下头。这对新人好似初识的男女,紧张又腼腆。剪辑这段20年前的婚礼视频时,侯万里一直感慨,很想回到那个纯真又美好的年代。
50岁的他,是东北小镇十分抢手的婚礼摄影师。1999年,他拥有了第一台摄像机,从此跟拍了1500多场婚礼,记录了一个又一个幸福瞬间,也见证了东北农村婚礼的变迁。24年过去了,曾充满激情的他,在时代巨变之下难掩失落。
直到把多年前的婚礼录像带翻录、剪辑,发布到“快手”上,他惊喜地发现,原来怀旧不分年龄,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从前质朴又浪漫的婚礼影像让年轻的人们为之动容,一个小镇摄影师久违的成就感也在这一刻回归。
“人经历的事儿,都该有个纪念”
4月,本是结婚旺季,侯万里却闲了下来。
昔日喧闹的影像工作室,变得很冷清。工作室在一个镇子上,镇子不大不小,只有两条主街。
3年前,侯万里在镇上租了这间80平方米的门面房,前半间谈业务,后半间住人。此前,他一直住在村里,洽谈婚礼拍摄事宜全靠接打电话,推广则仰仗镇上人的口口相传。
往年这个时段,他的档期并不好约。东北有个风俗,闰二月不办婚礼。今年闰二月,他便把精力全放在做视频上,修复、翻新以前的结婚录像,并剪辑、渲染、发布。早上5点多起床,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大半天。
侯万里是个怀旧的人,上小学时用过的日记本、学生证,他还仔细珍藏着;以前的录像带,也攒了几大箱子。他总说:“人经历的事儿,都该留个念想。”
“留个念想”,成了他在快手上发布以前婚礼视频的初衷。令他意外的是,许多“90后”“00后”看到20多年前的婚礼视频后给他留言:“我爸妈就是在这个年代结婚的,看你的视频,我仿佛看见他们年轻的时候。父母已经老了,时间慢些走吧。”
侯万里(左)拿着自己的第一台摄像机,与同行拍照
修复录像带的过程,让侯万里重新想起曾经的美好瞬间,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纯真年代。
有些事即使现在看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一段2000年1月16日的婚礼影像引来了许多网友的关注:和新郎官的兴高采烈相反,新娘子始终眉头紧锁,难过地低着头,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新娘是被迫出嫁。为了避免误会,侯万里特意配上字幕—那是个结婚不哭会被笑话的年代。
在2005年之前,“哭嫁”还是许多地方的风俗。女孩子离开娘家时,要表现出难过、不舍。这个风俗让侯万里感到头痛,他常为了逗笑新娘费尽口舌,新娘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立马抓拍。
婚礼上拘谨的新人也让他很费神,想拍一张亲昵的合影都很难。但这种害羞,在当下看来,却又如此动人。
接亲的新郎第一眼看见新娘时便捂着嘴,害羞地笑着;坐在大红喜被上的新娘偷瞄了一眼丈夫,便羞涩地低下头。
许多年轻粉丝感慨道,以前总以为父母之间没有爱情,他们只是因为年龄相仿、性格相合,就走到了一起。可日子久了便发现,父母的爱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肤浅,他们的情感是细水长流的。
这种经历岁月考验的情感,侯万里见证过很多。时过境迁,婚礼的仪式变得丰富多样,他仍庆幸自己用镜头记录下一个个幸福的瞬间,以及坚持了20多年的摄影理想并未改变。
“变化太大了”
1991年,18岁的侯万里,造了间“暗房”。
他拿面糊将几个纸箱子粘成了一个1.5米高、1米见方的小黑屋。那时,距离他初三毕业还有两个月,而这俩月,便是他留给自己与理想接轨的空隙。
毕业前夕,住校的他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咱家条件不好,你们年龄也大了,供我上学吃力,我决定放弃学业。但别着急让我干农活,给我点儿时间,我要实现理想。”
没人知道,这个被点燃的理想,仅仅缘自一节摄像课。当时,学校办了一个特长班,可以选择学习修自行车、照相、修家电。尽管这些在父母看来实在是不务正业,可他还是选了照相。对一个喜欢物理的年轻人来说,照相的科技含量似乎更高一些。
全校100多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如今30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上课讲的内容。“老师举着相机,告诉我们什么是快门,什么是光圈,又拿了显影液和定影液,教我们如何冲洗底版。”
仅仅一节课,他就对照相着了迷。他用从书店买来的一本摄影书,自学了拍照、洗黑白相片的技术;在那个用纸箱糊的暗房中,冲出了自己的第一卷胶卷。
几个月后,他向哥哥、姐姐借了点儿钱,凑够260元,买了人生第一台彩色胶片相机—凤凰205。
有了相机,侯万里全情投入照相事业。他背上相机,拎上大喇叭,开始走村串巷揽业务。
接拍的第一个婚礼,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1991年的7月,正逢农闲。他骑车溜达到附近村子,刚一吆喝“有人照相吗?一块五一张”,便被一个男人叫过去拍结婚照。
进了农家小院,他便看见从四轮车上下来的新娘,穿着带两个大垫肩的红色套裙,新郎则穿了一套灰色正装。那时,白色婚纱还不太流行,若是冬天结婚,新娘便穿红色或粉色的薄呢子大衣。
新人被带到新房炕上,在大红喜被上“坐福”,被子上放了一把红布包裹的斧子,旁边还撒着五色粮、花生、大枣、糖块等,寓意有福同享,日子甜甜蜜蜜、红红火火。没有乐队,没有典礼,新人给双方亲属点烟、敬酒后,就算完成了结婚仪式。
羞涩的新人站在胶合板做的组合家具前,让侯万里拍合影。新郎想搂一下新娘的肩膀,却被新娘红着脸推开。两人最亲密的动作,便是新郎浅握新娘的手。
一周之后,从县里照相馆出来,侯万里的心凉了半截儿。一共拍了3张照片,其中靠着家具拍的那张合影中,玻璃的反光让照片看着泛白、发虚。送照片那天,他忐忑不安,小声说了好几遍:“我不要钱了。”
新人没有责怪他,这几乎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也是婚礼上唯一的合影。那团白雾他们并不在意,却成了追求完美的侯万里心头的乌云。
一晃几年过去了,侯万里的照相技术不断精进,事业也愈发红火。他给家里盖了新房,娶了媳妇。1999年,儿子出生,他想记录孩子的成长,又想着反正要干这一行,便凑钱买了一台松下M9000摄像机。他几乎倾尽所有,正是出于对这一行的热爱与坚持。有了摄像机,他更专注于婚礼的拍摄。
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农村婚礼没有司仪,婚礼摄影师就是总导演。侯万里说:“摄影手艺好学,但经验难得,一个好的婚礼摄影师,有技术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会张罗,能圆场,有眼力见儿。”
比起其他婚礼摄影师,侯万里有个最大的不同:他从来不写脚本,也很少设计摆拍。在他看来,那些真情流露的瞬间更加珍贵。有一次,他拍到太阳升起那一刻,一道晨光洒在新郎父母满是皱纹的脸上,正在收拾新房的老人,一脸幸福的容光。
有时候,接亲的人太闹腾,没来得及拍摄女方父母的特写镜头,即使走出挺远了,他也会赶回去给他们补个镜头。他想,如果新娘子看婚礼视频,一定想看看父母当时的样子。
2000年开始,结婚已经流行穿婚纱、找乐队,东北也流行闹洞房。侯万里特意买了一台编辑机,每次会把拍得不好的地方删掉,剪辑完再配上音乐,做个片头片尾。镇上找他拍婚礼的人越来越多,说他拍得好,像电影。
“不是从前那味儿了”
说起以前拍婚礼,侯万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又苦又累。有一年冬天,凌晨两点多,他就骑摩托去新郎家了,等到了新娘家后,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了,但一分钟也不敢耽搁,进屋就开始录像。
村里的人很信任侯万里,有人为了找他拍婚礼,甚至预定了几个婚期,就为等他的空档。侯万里也常感叹:“以前的婚礼大多都很简朴,但那会儿是真开心。”
现在的婚礼都去酒店办了,场地更奢华,跟拍的摄像有专车,婚礼策划也有了全程服务。但他总感觉,一切都变了,好像不是从前那味儿了。
以前拍婚礼,他左肩扛个摄像机,右手拿个照相机,一个人就能搞定。而现在的婚礼仪式就像一场炫目的演艺盛典,除了要拍接亲车队、新郎叫门、改口仪式等常规风俗环节,还要拍摄新娘、新郎、伴郎团、伴娘团的演出,以及所有和司仪的各种互动。
实在忙不过来后,他便让妻子也学了摄影。儿子原本考上大学,走出了小镇,但看见父亲缺人手,也回来帮忙。
侯万里并不想把儿子困在身边,希望他能有更大的人生舞台,这常常让他感到纠结。
尽管在当地,他还是受欢迎的婚礼摄影师,可他在慢慢变老,有时会捉摸不透年轻人的想法。很多年轻人,更愿意和他“90后”的儿子直接沟通。
拍的婚礼越来越多,侯万里发现,现在参加婚礼的人的状态也跟以前不一样了。20世纪90年代,一场婚礼,差不多全屯子的人都会来,做饭、端盘子、烧火等工作,全是村里人帮忙;而现在,都是花钱雇人干活。
那时随礼也就5块、10块,但甭管多少钱,就是为了乐呵。大人帮着干活,小孩儿就趴在新房窗户上看新娘子,冬天冷,大鼻涕泡都冻出来了,也看不够。
现在参加婚礼的人好像都在赶时间,等着司仪快点儿把仪式走完。很多饭店都不敢先发筷子,怕婚礼还没结束,吃完饭的人就散了。
人们行色匆匆,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侯万里在小镇上也是为了生活努力打拼,只是他的四季里,还载着对摄影的热爱和梦想。尽管,这份执着历尽沧桑,也沾了许多失落的灰尘。
侯万里记录接亲场景
“找回了久违的成就感”
2020年5月,是侯万里的一个人生转折点。
闲来无事的他将以前拍摄的婚礼视频发布到快手,没想到竟上了热门。开始陆续有人联系他,让他帮忙修复20多年前的婚礼录像带。这让他意识到,怀旧的人不止他一个,也让他找到了久违的欣喜和成就感。
前段时间,侯万里成功修复了一段损毁严重的婚礼录像,这让他高兴了许久。那是一段21年前的婚礼视频,那时候已经流行把视频刻到光盘上了。刚收到光盘时,他有些气馁地说:“从外表看,划痕特别严重,播放时也数次卡顿。”对方有些遗憾,但又不想给他出难题,说:“如果实在修不好,那就扔了吧。”
侯万里不忍心,毕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扔了就再也没有了,实在可惜。在他看来,回忆一起走过的日子,就会更加珍惜相互陪伴的人。他还是决定试一试,他花500块钱买了一台高清超强纠错DVD播放机,几次尝试后,终于能读出画面了,又花了整整3天,才将视频彻底修复。寄来光盘的粉丝得知后既惊喜又感动。
到目前为止,侯万里共收到河南、河北、辽宁、内蒙古、吉林、黑龙江等地寄来的婚礼录像带或光盘500多份。若对方同意,他就会在翻录并剪辑后发布到自己的快手账号上。
侯万里的视频中往往有特别的“彩蛋”。前半部分是20多年前的婚礼现场,后半部分是现在的全家福。曾经笑靥如花的新人,如今脸上被岁月的风霜刻下一道道印痕,却依然安稳、幸福。
他在20多年前拍过的新人中,很多至今和他还有联系,或仍记得他。去年,他去一个村子拍婚礼,刚一进院,新郎的父亲就跑过来拉住他:“还记得我吗?我的婚礼就是你拍的。”他拍过很多个家庭中两代人的婚礼,不少年轻人找他拍婚礼,就是自己父母推荐的。他还把两代人的婚礼视频剪辑到一起,与粉丝们分享。
二次剪辑老视频并不容易,每次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有时为了不耽误白天干活,他还会熬夜剪辑。但是,一看到粉丝留言,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青年变中年,人生来不及等待,珍惜当下吧。”“我也好想回到那个年代啊!”“以前结婚啥也没有,一牵手就是一辈子。”
小镇上的侯万里,每天忙忙碌碌,忙着接拍婚礼,忙着修复那些年代久远的婚礼视频,他心中失落的部分渐渐被填满,久违的充实感包围着他。虽然有些“潮流”已经追赶不上,但他从没想过离开小镇,除了故土难离,这里还有他见证过的无数个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