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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与余华作品的“个体化”呈现

2023-08-24张秋爽

今古文创 2023年28期
关键词:余华汪曾祺个体化

【摘要】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迎来了创作的一个高潮,摆脱了早期伍尔夫意识流的影响,开始用一种完全美好平和的笔调来展示他心中的故乡世界,这成为一道屏障使他在一次次人生挫折中得以从容应对,也是其在文学上的一次升华。而20世纪80年代的余华则以先锋作家的姿态初露锋芒,他极力宣泄情绪表达愤怒,将世界的残酷、人性的冷血以及他对暴力的渴望在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人在各自作品的展现中均以自身经历为基底,构想了自我舒适却又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关键词】汪曾祺;余华;个体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5

在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和余华各自在文坛卷起涟漪,二人将对现实的勾勒以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展现。他们两人的“个体化”呈现截然不同,汪曾祺展现的是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在恬静自然中体会世界的脉脉温情。余华则用冷静客观的笔调描绘人性最原始的暴力与血腥,在怪诞和阴暗中体会超现实的失去与死亡。而作家该是有标签的,作品是通过“个体化”来呈现作者的精神世界,它比作者所身处的现实世界更加理想化,因此也更具备作者本人的个体性。

一、清风拂柳叙述中的脉脉温情

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大多来源于他的故乡江苏高邮,这里承载了他全部的童年回忆,绝大多数的作品皆是对故乡以及童年的追忆。因此在面对后来的人生坎坷时,汪曾祺在自我构建的精神世界中,依旧享受着平和与宁静。汪曾祺说:“我没有经历过太多波澜壮阔的生活,沒有见过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的世间小儿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1]因而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崇高的立意和宏大的叙事,也很少能感受到目的极强的教育意义和迎头痛击的钝痛感,只是让人们在阅读中轻而易举就被温柔裹挟后身心倍感轻松愉悦。其中以《受戒》和《大淖记事》为代表[2]。

合格的作品是不能脱离现实的,需要作家切身的生活经验。汪曾祺在《受戒》中描绘的理想世界,则是汪曾祺儿时故乡的重现,展现了大量农村生活的现象与常态,汪曾祺从细节中灵活地展现了农村的景致,比如人们要用浆水洗衣服。在《受戒》中,最特别的是对于和尚这一传统角色进行了陌生的描述,展现了他们不同的一面。小主人公明海从小决定去当和尚,当他看到荸荠庵时,迎门写着,“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这句对联体现的是和尚的包容与洒脱,是他们这一类人的生活态度。“小和尚的生活清闲得很”,明海当了和尚也不用刻意遵守清规戒律,他们甚至打牌、抽烟、杀猪吃,在这里,和尚也像普通人一样自由的恋爱结婚,因此也记录了小和尚明海与小英子纯真的恋情。小英子和小和尚明海俩人划船划进了芦花荡子深处,小和尚无端端地觉着内心紧张,使劲儿地划动,这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在羞答答的小和尚身上已经蔓延开来,然后小英子就是在这片芦花荡子下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小英子大胆热烈灵动、纯粹质朴的模样也不自觉地展现出来。小英子是直白清爽不拘束的,散发出自由纯真的人性美和青涩健康的人情美。而小和尚明海也展现了对小英子心动的内心世界,超出了和尚传统的人物形象,完全打破清规戒律,是一种不受戒的状态,轻而易举地让读者感受到人的天真自在和爱情的纯粹自然。汪曾祺也因此在《受戒》中将读者笼罩在一个不受戒的纯净氛围里,去体会这种出自本心的平和与愉悦。

汪曾祺曾说:“我写《受戒》主要说明人是不可能受压抑的,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但压抑人性的不只是佛门的清规戒律,健康的人性也不仅仅是指男女爱情,汪曾祺在委婉含蓄地表达其对理想世界和理想人性的向往与追求。

在《大淖记事》中,令人难以忘怀的是水汽氤氲的大淖,白茫茫的茅草和芦苇,岸边卖鲜红菱角和嫩白熟藕的小贩,发髻上插着花的挑货的女人们……在行文中不仅浸透着风俗画般的美景,大量的环境描写夹杂着风土人情也让人们看到了农村生活的朴实细节。大淖是一方净土,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是善良、纯粹的,享受着原始的宁静生活,男男女女都依靠劳动养活自己,与外界相比,这里更加纯净自然。当然,在《大淖记事》中,也有冲突存在,例如巧云被刘号长强迫发生关系,而巧云喜欢的对象十一子惨遭刘号长毒打,但汪曾祺用巧妙的转折将刘号长给巧云和十一子爱情带来的磨难变成大淖上其他人认可的契机。十一子在巧云家养伤,于是大娘、大婶们煮了鸡蛋送过来,锡匠们送来了人参。“锡匠们开了会,他们向县政府递了呈子,要求保安队把姓刘的交出来。”大娘、大婶以及锡匠有着最原始的热心,他们见义勇为,给巧云与十一子帮助,是他们的坚持,让这受尽苦难的年轻人有了生活的勇气,正是因为这段朴实的人情关系,使得人与人才能相互信任。大淖更是爱情的理想国,巧云与十一子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即使受到刘号长痛打,甚至失去生命,十一子也绝不妥协,这是对爱情绝对炽热的追求。“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这最后一句,不仅是对文章人物的回答,更是作者寄托在他们身上理想的美好情感。

总之在汪曾祺的文字里,可以领悟到一个好的作家丰富的人生经验,博采众长,扎根民间,这是支撑作家写作源源不断的力量。正如汪曾祺曾说的:“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汪曾祺用他特有的豁达构建了一个沉静的精神乐园,释放了人们内心不被打扰、不被破坏的乌托邦,他无视苦难对抗挫折,他用清风拂柳般地记叙,给读者带来内在的精神欢愉和审美享受。他笔下的人物具有人情美、纯真美,他们之间的情感也干净透亮,给读者一片文字围成的纯净天地,如若人们在现实中感到疲惫和困惑,就可以大口饮用这“山间清泉”去滋养精神世界,从“轻”开始。

二、狂风暴雨叙述中的荒诞残酷

余华在自序中所说:“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虛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贫乏之时,我虛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这些中短篇小说所记录下来的,就是我的另一条人生之路。”因而在20世纪80年代牙科医生出身的余华,专业冷静地描绘了人类常态以及非常态的行为心理,他的工作不仅从医院走进了县文化馆,他也正式出发走进一个由怪诞、罪孽、阴谋、死亡、刑罚、暴力交织而成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的世界。在他的短篇中,无法获取一个圆满温暖的故事,所有的情节都会被打乱颠覆,然后以一种非常规的形式呈现,可以说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人的悲欢和事的遗憾都是扭曲再现。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冰冷与怪诞,却很难享受到文字中的欢愉。余华将人们带入到他精心搭建的密不透风的阴暗角落,让人观赏这最原始的暴力和血腥。这些在《古典爱情》和《一九八六年》等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3]。

《古典爱情》脱影于牡丹亭,采撷于才子佳人书。如果说牡丹亭是青春的欲之梦,那么古典爱情凸显的就是剥离了情欲后的荒诞与缺失。在《古典爱情》中,本以为会是一个书生与小姐传统的唯美爱情故事,但是余华却将其拆分的血肉模糊。书生几度赶考也未考取功名,小姐时隔半年便家境没落不知所踪,在断井残垣处人们本以为会有游园惊梦式的缠绵发展,结果却是三年后二人在饭店相遇的场景,小姐惠沦落为菜人被砍去一条腿,在小姐惠的央求下,书生为解救她将刀捅向小姐惠的心脏,“被利刃捅过的皮肉四翻,里面依然通红,恰似一朵盛开的桃花。”这一段关于菜人直接冷酷又血淋淋的描述,反而成了对才子佳人书的点醒,越细节毕现的描述越接近于虚构的本质。故事的结局是书生本打算守着小姐的坟冢安度余生,于是折木搭棚,买锅卖茶。但此时小姐惠却复生了,这令书生惊喜万分,只是这惊喜并没持续多久,最后作者那句“只因被公子发现,此事不成了”更是让读者的心绪百转千回难以言说。余华一如既往對自己的角色袖手旁观,用情理之中的错过和意料之外的遗憾,塑造命运支配下的反复无常,把传统古典爱情模式啪一下打歪。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在古典爱情中叙述一波三折的故事,字里行间带着满满的荒凉与徒劳,甚至为这书生小姐崎岖的爱情添加极其血腥和暴力的场景。

在《古典爱情》中,时间的线性前进并没有承诺“进步”,场景循环复现,世界观也愈发崩塌。从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到啃树皮吃人肉,又到1日景复现繁华回归,眼前好景亦真亦幻,昔日浩劫所带来的断井颓垣都显示着现状的割裂。“极目远眺,虽然鲜艳的景致欢畅跳跃,可昔日的荒凉并未真正销声匿迹,如日光下的阴影一般游荡在道旁和田野之中。柳生思忖着这一番繁荣又能维持几时呢?”最后余华以志怪小说的回魂失败结尾,也似乎是在宣告想要修复断壁颓垣的不可能。

而《一九八六年》讲述的是一个中学的历史老师,在特殊时期被自己的学生从家中抓走,然后从此就失踪了。他的妻子早已改嫁,女儿也不认识他了。后来某年春天,他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却疯疯癫癫的,手里拿着刀,以古代刑罚的方式折磨自己,浑身是血。大家看不下去了就拿绳子把他绑起来,以防他自残,没过多久他就死在了街头。余华的描写十分血腥且毫无顾忌,例如这个疯了的历史老师用钢锯锯自己的腿,拿石头砸自己的描写等,都让人看了心惊肉跳。这个疯子历史老师最初是以受刑者的身份存在着,但在他重新回到这个小镇,臆想着用古代的刑罚施加在周围人身上则是一种报复的心理,此时他又成了施刑人。同时,他也给前妻一家带来了精神上的折磨,由此他的回归以及疯癫刑罚行为对于他的前妻来说同样也成为一种刑罚。而故事的最后,这位疯子历史老师的女儿的伙伴认出来他就是她的爸爸,似乎经意又不经意的一瞥,仿佛将文中所有人所受的刑罚伤痛都一带而过了。这一切在余华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反而让人感到这就是原本的真实。余华对暴力、死亡的审美存在于他的大部分作品当中,有人觉得这种变态的描写更像是审丑。但只有在这种极度的丑恶当中,才能够感受到他所想要体现的东西,想要表达的思想,才能够触摸到社会和历史那千疮百孔的脸颊。

在余华的短篇小说之中,一般是没有主角之谈的,所有人都有所谓“丑陋”的一面,他不轻易地展现一丝希望与光明,更擅长让人长时间地沉浸在冰冷、压抑,甚至恐惧之中,那些在作品中活生生被解肢,被打死的人物,冰冷且直击灵魂。余华总是用一种特殊的看客视角冷漠地描述他想展现暴力血腥的黑暗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的个体化呈现显示的则是性本恶的悲剧内核。暴力血腥场景的存在不仅是在道德的水准上对人性、良心的诘难,对亲情弃绝的反讽,同时也是对人们遗忘过去与面向生活更新的质询。

三、二者“个体化”呈现的深入剖析

20世纪80年代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主流文学之外,汪曾祺在这个时期的小说创作则是大胆尝试。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自身的小说创作风格也趋于稳定,完成了向民间话语的转变,马风认为“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4]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将小人物的生活活灵活现地展示,在受戒中展现的反倒是不受戒的人物,因此他的作品成为不同于同时代作品的独特存在。新时期以来创作风格转变的源头是他20世纪40年代濡染的现代主义技法、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与他个人“一生两世”特殊经历的结合,这呈现为他20世纪80年代小说创作风格中显现“京派”特征[5]。汪曾祺的小说中没有特殊年代烽火硝烟的兵荒马乱,多的是小桥流水的脉脉温情。例如在大淖县中,他说:“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而他要刻画的也正是一群生活在理想世界里的人。他的小说大多讲土地与人、职业与人的结合,那种深刻烙印,人与它们浑然一体,人为它们所“织成”,成为“社会人”。这里没有沉痛哀哭,只有对生活和活着的顺应、服从,或迎难而上。另一方面又恰恰相反,他善于以孩子的视角和语气说话,构筑一个晶莹动人、返璞归真、未受“社会扭曲”的世界,只有在自然中生长起来的人,由淳朴民风递过来的一帧帧风景画,才是汪曾祺想展现的“世外桃源”。而汪曾祺的文字,更是从从容容,春风拂柳一般的描写洋溢着老者的天真和浪漫,他品着清茶在用一种舒缓的语气将这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恬淡而意蕴悠长。汪曾祺自身经历坎坷生活并不顺意,但他的创作仍然围绕着市井乡村的小悲小欢,对于世间万物,他依旧怀有一颗热情的关切之心。这种关心,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掷地有声。在阅读的过程中温暖且治愈,但却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字里行间能感觉出他的那种文人士大夫般悲天悯人的情怀,凸显出一种“老人”的境界。

在汪曾祺写作风格渐趋稳定的20世纪80年代,余华则以先锋作家的姿态步入文坛,以冷静的笔调描写原始的虚无与暴力。在余华的短篇小说中,暴力随处可见,正如张颐武所言:“余华好像迷上了暴力,他总在虚构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暴力的故事。”[6]这和他自身经历有关,余华的父母都是医生,自小就习惯在太平间里睡觉,后来他在成为作家前在小镇上又当了牙医,5年间拔过上万颗牙,这些经历也都成为他小说创作的现实素材。同时,经历非常态化的生活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生活中充斥着人性恶的丑陋,让其对冲动、暴力、荒诞习以为常,对人性恶的理解更加偏激。于是他将自己完全投入到黑暗的文学世界,打造了虚无、抑郁、愤怒绝望的精神世界。余华受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不浅,可以说是荒诞的现实主义,明明是被极致放大的荒诞,却不由自主地融合到现实之中,如果说荒诞是从现实中被剥离出来然后再放大创作,不如说就是人从荒诞里把现实剥离出来,赤条条的现实仿佛没人相信,更愿意相信荒诞就是现实,但是现实又远胜过于荒诞。余华将笔下的故事轻易就介入到现实之中,将荒诞在他的文学中进行到底,不论是个人与群体之间,还是人性之间都是一场较量。但是这些作品,又会带来另外一种坚韧的力量,在余华构建的荒诞压抑的黑暗世界里生活,就不会轻易地被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影响。余华利用残酷暴力的描写呈现了个人主义色彩浓厚的荒诞景观,给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带来阵阵晕眩。他将故事中的暴力残忍表现得随处可见,将冷酷血腥达到一个极度,这是余华在中国文坛留下的深刻印记。他以冰冷的方式挖掘出了现实世界的另外一面,同时也象征着人生存于天地间一种不可逃避地被“缺失”所掌控的状态,正是这样让文学中崇高和严肃的目的被消解,反而增添了对人类生存的反思和悲悯色彩,这也是余华以及每个人内心深处对兽性本能的思考[7]。

参考文献:

[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五)[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2]汪曾祺.汪曾祺小说全编(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08.

[3]余华.一九八六年[A]//余华小说新展示·现实一种[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9.

[4]马风.汪曾祺与新时期小说[J].文学评论,1995,(4).

[5]摩罗.汪曾祺:末世的温馨[A]//耻辱者手记[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

[6]张颐武.“人”的危机读余华的小说[J].读书,1988,

(12):43-49.

[7]朱伟.关于余华[J].钟山,1989,(4).

作者簡介:

张秋爽,女,汉族,黑龙江大庆人,北华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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