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荒地
2023-08-23◎方纲
◎方 纲
犁 杖
一百二十年前的那一条垄沟, 才是西辽河畔处女地上, 开天辟地第一犁。
这是一片还新鲜着的垦荒地。
犁杖, 是老辈传下来的神器, 一把齿儿梳子, 专门梳理大地。
父亲是第二代垦荒人, 爱犁杖, 胜过爱自己的手足。 他与犁杖身手相扶, 生死相依。
一条垄沟挨一条垄沟, 画出一片连一片整齐优雅的纹路, 繁衍支撑果实的秸秆。
不打铧子不住犁, 是农家的口头禅, 也是自信与骨气。
冰雪之夜, 父亲一个人与两只野狼对峙。
护院犬靠主人壮胆, 主人靠灯火壮胆。
心里明镜似的, 后退一步, 就是自掘坟墓。
看过小路边的石竹花吗? 那开得干净的小花和艾蒿的苦味,是童年记忆里专属的气味。
走过冰期, 势不可当地绿遍天涯海角。 除了犁杖, 谁也无法与荒草作最后的较量!
田 垄
小时候, 我喜欢大雨滂沱后的夏夜, 枕着庄稼的拔节声入睡。
死里逃生来闯关外, 为求一条生路。 走近古战场上锈迹斑斑的箭簇, 走近藏头露脚的界壕残垣, 面对千万年的渔猎之地和游牧场, 你能说什么呢? 落地生根, 手里犁杖斩草除根的霸气, 才是唯一的依靠。
半在地下、 半在地上的地窨子, 半是冰雪覆盖、 半是沙尘风暴的年月, 垦荒地的炊烟跟高粱谷子比肩, 一天比一天繁茂。
生活在大地的褶皱里, 我们播种并收获。 垦荒人有一句著名的狠话: 庄稼不收年年种。 扶起一颗高粱, 就端住了一顿饱饭。
田垄守护着村庄。
村庄也守护着田垄。
流浪在老屯子之外, 成堆的理由隔着归途之路口, 依然改变不了垦荒人后裔的血统。
挂在村口场院顶上的明月, 是我思乡时亮起的灯笼。
老县城
小县城叫开鲁。 怎么想出来的名字? 又一轮开天辟地, 或者浴火重生吧?
一百多年前, 这地方还叫塔甸子, 一座辽代砖塔独守空旷。
战马与弓箭, 肉搏与厮杀, 部落之间的盟誓与毁约, 都被岁月清空。
沉积的废墟、 古墓和灰坑, 随意荒芜, 无言若期待。
忽然, 卷地的嘈杂横渡西辽河, 脚印踩着脚印, 拥来一拨接一拨垦荒人。 闯关东没有匆匆过客, 迁徙的流民群体转身成了拔不出根的部落。
民谣说, 三座衙门一间殿, 城隍老爷陪知县。 南来北往的口音, 习惯游牧或农耕的人们, 都是不相识的亲人, 同心同德, 打理与守护这一方水土。
七十年后, 我像沙蓬蒿一样随大风翻滚, 最后泊在小县城。
马贼两次血洗, 日寇八年盘踞, 生死磨难, 已成为褐土败壁和沧桑残卷。
打锦州的农民担架队, 《农会会歌》 和麦新带队打游击, 口耳相传, 拒绝岁月的风干或凋谢。
老城随江山逢春, 风雨中节节胜出, 脱胎换骨。 西辽河, 千回万转, 流向大海。
台河口
再往前冲出一步, 就跌下台地, 飞流直泻三百里, 首当其冲的, 是荒村土屋, 必定东倒西歪, 如狂风怪柳。
没有跌下, 转头朝南, 注入荒原。
谁不惊叹奇迹?
本来是高原散养的一匹野马, 奔跑的天性, 四蹄擂动大地为自己鼓劲。 曾遇见密布漏斗之网的戈壁滩, 四敞大开地拦截, 哪一步不是九死一生的前程!
谁是你心目中雷打不动的偶像呢?
台地边缘转弯, 善良的闪电, 照亮一念之差的抉择。 也只留下一个让人心惊的名字——台河口。
没有吞噬荒屯和谷底。
天鹅和大雁南迁北移, 遥远的驿站, 总牵挂小屯落的炊烟扶摇或径自拔高。
宝石蓝哈达和鲜红丝带缠身的古树, 明亮的功德碑。 绿叶千枝万串, 是春天为它更新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