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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后隋前』二印关系考

2023-08-23张睿涛

中国书法 2023年3期
关键词:赵之谦龚自珍

张睿涛

摘 要:赵之谦『汉后隋前有此人』朱文印与龚自珍『汉后隋前有此家』白文印,内容、布局非常相近,通过考证赵之谦对龚自珍思想、诗文的推崇,可以推测赵之谦此印文从龚自珍印中来,同时蕴含了赵氏的思想特色。

关键词:龚自珍 赵之谦 汉后隋前

白文印『汉后隋前有此家』为龚自珍自刻。该印最早见于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记》,在『三秘十华九十供奉』一节以及语录一节两次提及。郭延礼《龚自珍年谱》、樊克政《龚自珍年谱考略》沿用其说。

赵之谦亦有一方『汉后隋前有此人』 的朱文自刻印。

不但内容,就连布局也与龚自珍『汉后隋前有此家』印十分相似。该印最早见于赵氏《隶楷行三体书册》。[1]

最早将两方印联系起来的是张小庄,见其《赵之谦研究·附录四·赵之谦無纪年篆刻作品》[2]:自刻『汉后隋前有此人』朱文印…平步青云:『赵益甫有「汉后隋前有此人」小印,人问所出,予按《宋史·艺文志》别史有李匡文《汉后隋前瞬贯图》一卷,赵似本之,未敢问也。』……又,龚自珍有『汉后隋前有此家』闲章,赵素钦佩龚氏,其刻是印亦恐乃受龚影响。

张小庄虽于二印渊源有所猜测,但由于前此,平步青曾解释此印乃本自《汉后隋前瞬贯图》,故张小庄仅提出『其刻是印亦恐乃受龚影响』,未作详辨。笔者考证,平氏所言恐非是。

赵印并非本自《汉后隋前瞬贯图》

按平步青称,赵之谦『汉后隋前有此人』印源于李匡文《汉后隋前瞬贯图》。此说颇可质疑。《汉后隋前瞬贯图》是一部佚书,仅载书名于《宋史·艺文志》中,并没有实质内容流传下来。很难想象赵之谦只因得见一部书的书名便大受触动,继而刊成此印。并且,按原文:『人问所出,予按……赵似本之……』句,平步青实已承认这一推断乃出于其个人揣度,而对于赵之谦作此印真正的缘由,平步青却『未敢问也』。是故『赵印本自《汉后隋前瞬贯图》』一说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

那么,何以支持平步青做出这一判断?按谢国桢《平景孙事辑》:『(平)虽上述汉唐,然其专注者为宋史』[3],大抵因为平氏对宋史太过熟悉,很轻易地由『汉后隋前』联想到《宋史·艺文志》的《汉后隋前瞬贯图》,从而作出推断:《汉后隋前瞬贯图》是赵之所本。这便又是平氏独断之非了。

当然,即使只从文本内容来看,『汉后隋前有此家』也远远比『汉后隋前瞬贯图』更接近『汉后隋前有此人』,更何况赵与龚有相当程度的渊源,而李匡文却与赵之谦几乎无干。

由赵之谦对龚自珍的推崇看两印渊源

梁启超曾指出:『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定庵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同样作为『新学家』,赵显然也经历过『崇拜定庵之一时期』。

赵之谦生于道光九年(一八二九),小龚自珍三十七岁。在赵之谦十三岁时,龚自珍便以疾暴卒,二者并无直接交集。然而,龚自珍虽死,其影响力却并不稍减。《定庵文集》等论著吸引了大批志士,促使他们抛却空谈,讲究实学。赵便是其一。

按《先考叔府君行略》:『(赵)论学主金坛段氏、高邮王氏』『尝言许氏《说文》为读书识字之本,研求尤力,雠校至数过』『博求商周吉金、汉后隋前诸乐石,以穷六书之支流正变』。赵之谦早年沉迷汉学,于文字考订尤下苦功,而于经世实学却几乎无涉。

至同治初年,好友胡澍于《二金蝶堂印存序》及《异鱼图跋》中才指出赵之谦学风的变化:『吾友会稽赵叔同年……覃思经世之学』『(赵)近大肆力于经世之学,图绩其余事』。

巧合的是,集龚氏经世思想之大成的《定庵文集》也正于同治元年(一八六二)为赵氏所得。要之,则赵于好友谭献处初见《定庵文集》,拟抄副,时魏锡曾出言自荐,愿代抄此文集以换取赵之谦画作,赵遂应允。赵之谦在同治元年为魏作《蔬果花卉图册》(即其时所易之画)有跋文曰『……仲修藏有定庵龚先生集外文百十八篇,余求假而钞之,稼孙愿任其事,而请易画』。赵在《定庵龚先生集外文》亦有跋曰:『同治纪元四月既望,谭献出所抄藏本假赵之谦,始得读一过。

魏锡曾愿重抄见畀以易画,许之……』对于《定庵文集》,赵之谦直言:『此吾破家后第一宝箓』,以其为最珍贵之藏书;在寄往曹籀的一通信札中,更盛赞《文集》『开风气之先』:『龚先生集闻已刻成,大足为世教发』。赵对龚的崇拜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赵氏作文亦刻意摹仿龚、魏『文不中律,便于放言』的风格:『(古文)与江都汪中、仁和龚自珍、邵阳魏源为近』;治学以公羊为主,由『微言大义』以『通经致用』:『主武进庄氏、刘氏』[4],『薪进于西汉巨儒微言大义之诣』;甚至曾有志续编魏源、贺长龄之《经世文编》(其中有龚文论共十四种):『余尝有续《经世文编》之志。频年奔走,未暇作,姑录其目以备择。』从作文、治学乃至政治主张,赵之谦在同治年间完成了惊人的转变,汉学家繁琐刻板的作风被赵摒弃,取而代之的是源于龚、魏的实学。在赵之谦走向『思想之解放』的过程中,龚的论著发挥了启蒙的作用。

除思想受龚自珍影响外,赵之谦还有大量有关龚自珍的书法、篆刻作品传世。

书法方面,赵曾为同乡曹籀抄录《纵难送曹生》《己亥杂诗·眼前石屋著书象》一文一诗;为孙欢伯作行楷四联《己亥杂诗·从今誓学六朝书》;为雨庵《龚伯定己亥杂诗》行书团扇等等。赵之谦曾集《己亥杂诗》为联:『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书之门壁,内容分别摘自《己亥杂诗》一二六与一〇四。

篆刻方面,同治三年(一八六四),赵之谦曾刻『但恨金石南天贫』朱文印,边款曰:『定庵先生诗句。之谦刻之,有同恨焉』。此印内容本自龚氏『我生所恨与欧异,但恨金石南天贫』句。赵既有采龚文字入印的先例,那么对于汉后隋前印的『复刻』,便也称得上是合乎情理。

二印也有不同之处:『汉』『后』『隋』三字采用不同的篆法。也正基于此,『汉后隋前有此人』不能视作对『汉后隋前有此家』的简单复刻,这其中暗含着赵之谦更为深沉的用意。

赵之谦对『汉后隋前』的深化

按《定庵先生年谱外记》:吾不以臧汉碑名其家,唐宋所录亦希。汉以后、隋以前,最精博矣。自栔印曰『汉后隋前有此家』。志所乐也,与所学也。[5]

龚自珍自刻『汉后隋前有此家』印的原因当与其金石收藏有关。清人不谈宋明。径返乎汉,是整个时代的好尚。但作为『为求异而自异』者,龚自珍『不以汉碑名其家』,不因著藏汉碑来邀一身家之名,反而专以收藏『汉以后,隋以前』金石碑版为乐。因龚自珍之『所乐』与『所学』皆在『汉后隋前』之金石上,故自命为专蓄六朝碑版的藏家才是龚自珍『汉后隋前有此家』印文含义的正解。

与龚自珍自命『汉后隋前』的原因不同,赵之谦主要以书法与文章为长。沙孟海说:『赵之谦曾自刻一颗闲章,文曰「汉后隋前有此人」,自负得了不起,主要是自夸文章与书法。』[6]从书法来说,赵之谦作为碑派大家,书法根植北朝,从文章来说,赵之谦在个人论著中多有类『六朝文章佳妙』语,有摹效南方六朝文章意。正如沙孟海所言『叔文章书翰皆原本六代』。活跃在咸同年间的赵之谦,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能找到他心摹手追于六朝人的痕迹。

故二者虽同为『汉后隋前』,但二者肆力于这一时期的根本目的却大有不同。龚自珍收取六朝金石主要是用于考文补史。作为一名小学家、史学家的龚自珍需要在客观角度,将自己与六朝人剥离开来,去研究、复原六朝文字、历史。故其印可以释为『此家意在汉后隋前』。

而自刻『汉后隋前有此人』的赵之谦,对『汉后隋前』这一时间段的迷恋较龚氏更甚:在广度上,赵之谦于治印、文章、书法、金石收藏等诸多领域均有意出入六朝,并不仅限于文字史地的搜讨;在深度上,赵之谦亦多出新解,尤其在治印、书法上有极高的造诣,实为其后之印人、书家另开『规仿六朝』之门户。赵氏称自己为『汉后隋前人』而不是『家』,不仅是对龚氏『汉后隋前有此家』的回避与尊重,其实更是对自身审美理想的精确阐释:赵氏并非似龚氏一般,作专事『汉后隋前』碑版收藏之藏『家』、亦或是作摹仿这一时期艺术风格的书『家』、画『家』。而是将自己置身于『汉后隋前』,直接代入六朝人的角色当中。

作『汉后隋前』人,是赵之谦对自己诗、文、书、印的自我期许。从深入六朝精神这一角度来说,要比龚自珍更进一步。

注释:

[1]小林斗盦.中国篆刻丛刊·赵之谦一[M].日本:二玄社,1981:107.

[2]张小庄.赵之谦研究[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8.

[3]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M].上海:上海书店,2004:242.

[4]刘氏指刘逢禄,今文学家,常州学派奠基人,主微言大义,反对繁琐考证,龚为其弟子。

[5]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37.

[6]沙孟海.赵之谦的成就与彷徨[J].中国书法,1990(2).

本文責编:王 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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