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恰恰
2023-08-23李丹崖
揉碎的鸟鸣
女儿曾写过一首童诗,关于鸟鸣的有两句:枕着银河睡的天使,曾把梦话抛下,一半化作枝上的鸟鸣,一半化作漫野的花朵。
鸟鸣,是被揉碎的呓语吧。
若放在春日,被东风揉碎;放在夏日,被梧桐的叶子揉碎;放在秋日,被秋水揉碎;放在冬日,被槛外梨花雪白头揉碎。
一次在崂山留宿一夜。我头天晚上喝了点米酒,一夜无梦,酣畅得紧。次日,竟然被漫山的鸟鸣唤醒。
鸟鸣,这天然的闹钟。山坳里,太阳升起来,合抱的山峦,换算成合抱的鸟鸣,合抱人的耳鼓,醒神得很。
起来,泡了一杯崂山绿茶,开了窗,透一透新鲜的空气,也让鸟鸣缓缓流淌进来。冲了个澡,擦身回来,发现一只鸟正在探着身子到玻璃杯中饮我那杯茶。所谓“青鸟殷勤为探看”,当下终了然。只不过,这只青鸟是谁派来的呢?不可知,亦不敢知。
孔夫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公冶长,据说能懂识鸟语。闲暇无事,便邀来麻雀、燕子、黄鹂、猫头鹰等诸鸟开会,奇的是这些鸟会把自己听到看到的事情说予公冶长来听。以鸟的视角来看世事,感知这浮生,想必一定有很多秘闻,很多趣事,只可惜,这技能一般人哪能了然?羡慕公冶长一副好技能。
密林之间,不知道是不是有交通警察,来维持一下鸟鸣的秩序。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就是秩序,没有规则不成方圆。转念一想,有了规则反倒无趣,凡事被规条章程钳制,失了风雅。还是静下心来,听得一山群鸟乱唱的好。
群鸟,你一言我一语,或者干脆是合唱。这一套,似乎喜鹊最精通。黄鹂一般是此起彼伏,喜鹊之鸣,似群龙无首,野野地,杂乱无章地唱和,倒也有些野趣。
吾乡有一种佐料,用芝麻、花生、孜然、八角、胡椒等物炒而粉碎成末,青瓷碟盛放,用来蘸着炙肉来食,你不知道有多香。万千的鸟鸣,被揉碎了,在山间,在林间,在旷野,也能把人听得陶醉。
有人会认为鸟鸣是香甜的吗?恐怕公冶长先生会。
周末,市郊的鸟市上有各色笼中鸟在售。也有所谓的先生,专门帮鹦鹉和八哥捻舌。鹦鹉和八哥能言,并非所有的都能,不能言怎么使其能呢?这时候,就有人蹦出来,说,捻舌。所谓捻舌,即手动捻鹦鹉的舌头,使其柔软;或是用香灰烫一下,使其舌表皮那层苔软化;或者干脆就是刀片手术。懂行的人都知道,捻舌不足取,说不定会害了鹦鹉。
鹦鹉本身的啼鸣不好听吗?非要其说人言!
雪天里,北风凄厉,鸟鸣如唤。你在那个枝端唱一句,我在这个枝上鸣一声。有吾乡老者,会说,这些鸟在撂话。撂,很有意思,你撂给我一句,我撂给你一句。鸟的话会有几斤几两?从形式上来说,鸟声如梭,有些山歌互答的意思,这样的场景,吾乡旷野乡村皆常见。只是,皖北无山,两只鸟,互生情愫,山自然而然就在心间耸立了,拦都拦不住。
鸟影扑窗
一只鸟,从窗前飞过。一抹黄,似乎是裹挟了阳光,翅羽熔着金,扑棱棱飞过,金光乍现,搅碎一窗光景。
我推窗去望,一只黄莺,正落在树枝上,那棵高大的泡桐树,泡桐花开得正好,小喇叭式的花朵,朝天吹,黄莺再次振翅,瞬间飞向高空里,也许有一朵云在等它。
想起旧时,每逢腊月,母亲都要用红纸剪一张松鹤图贴在窗户上。那只鹤停栖在窗上,一般要大半年,直至红鹤鸟变成了淡白色,雨水、风雪慢慢侵蚀掉窗花的光彩。
那是一只被封存在窗上的鸟。窗,多好的取景框!若窗外有梅花,会招喜鹊来,喜鹊登枝,千百年来备受热捧的吉祥意象,隔着窗子看,多了几许典雅。没有人希望看到乌鸦,胡竹峰在《过日坛记》中有云:“空中鸟鸣不绝,有乌鸦有喜鹊,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人生本就喜忧参半。”是的,尽管如此,在吾乡,每有乌鸦噪窗,重重关窗的妇人居多,恐有晦气进来。鸟,只是信号发布者,关鸟什么事呢?说不定,听鸟几声提醒和叮咛,能规避不少风险亦未可知。
有一年清明在苏州,住在一处宅院里,舷窗摇动,窗外恰有大片竹林,有一只锦鸡,眼神炯炯如炬,一身红,如风骚的绅士,优雅地在竹林中漫步。那一刻让人看呆了,不料是凉风丝丝入窗,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煞风景,锦鸡亮翅而走。一缕红,在眼前如朱砂墨晕染一般,迅速散去,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
鸟影扑窗,总让我想起家鸽。鸽子,应该是几近家养的生灵了吧。它们最善于在窗前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鸽子样子好看,尤其是脖颈间的羽毛,能有规律地簇起来,很是惊艳,鸽羽是带荧光的,在阳光下更加明显。少年时,我曾养过一只鸽子,终日扒窗要进屋来,后来,在外面为其筑巢,总算好一些,到了冬日,仍是扒窗,要登堂入室。再后来,这只鸽子飞到了别家,据说,那家有很大的阁楼。我们不能埋怨向往美好生活的鸽子,求美心切,人与鸽子大抵相当。现在再想起鸽子脖颈间簇起的羽毛,堪称“抖擞”有神,倒是醒目的。
鸟抖擞,是求偶的意思。在春天,一只鸟抖动羽毛,要么是舒展筋骨,要么抖掉一身尘埃或寄生虫,要么是要与另一只鸟决斗。我还是觉得最后一种可能大,鸟雀都是小的,却要挖空心思强大自己,制造假象,其目的,和孔雀开屏一个意思,无外乎求偶。男女皆为悦己者容,鸟雀亦如此。
在春天求偶的鸟雀,羽毛华丽。我曾借过做设计的同事的色卡,厚厚的一本子,素色、酡颜、水绿、墨灰、海棠红、胭脂、绾色、朱青、缁色、茶白、黛蓝、藕色、牙色、漆黑、柳黄、霜色……但是,和鸟的羽毛比起来,就差多了。鸟的羽毛,是大自然的调色板调出来的,是行走的色卡,是再高级的颜料也调不出來的色调。
于是,我们看到,春日里穿梭在林间的鸟雀,子弹一样,或红、或蓝、或粉、或黑、或渐变色,嗖嗖地在林间飞行,停栖以后,振翅,抖擞,在春天的舞台上炫耀自己的美。春天的林梢,是鸟雀们的走秀场,抖擞羽毛,是它们摆pose的方式之一。
读孟浩然的诗句“开轩面场圃”,总觉得应有布谷鸟飒飒从窗前掠过。布谷声声谷渐黄,旧时,每有布谷盈窗,豌豆就在豆荚中按捺不住了。剥开来,煮粥,有山野气,亦有清爽气,山间之明月,碗中之清风,全被一声声布谷唤醒。豌豆老得快,布谷鸟不叫了,豌豆由青转黄,就只能做豌豆糕了。窗前鸟、盘中馐、樽前酒、眼前友,都是要珍惜的,一旦失去错过,打马难追。
千山如黛,在似雨未雨的午后,此刻窗前若有电线杆,会看到一排燕子,在电线杆上集会,等待一场雨。最美的是清晨,推开窗,电线上垂着羊乳一样的凸点,那是晶莹的露珠,每当此时,会有调皮的鸟雀振翅引颈去啜饮,鸟衔露珠,用慢镜头看来,一定有与众不同的惊喜……
认识一位画家,他最喜以鸟为素材作画,看过他一个挺诙谐的作品:一扇窗子,窗外枝头一树鲜艳的鸟,或引吭高歌,或低头沉思,或啄食,或育雏……这位画家朋友的题款是——一窗好鸟。初听很滑稽,细想很高级,若开窗举目皆好鸟,岂不快哉?
鸟雀的方言
浙江的友人送给我一袋小胎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珍惜它。
我很纳闷,这袋小胎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烧水冲泡,黄灿灿的一小朵,杯中立起来,清香四溢,花粉和花瓣中多种看不见的微量元素在杯中起舞,轻啜一口,芳香沁人心脾,连饮三日,神清气爽。老实说,鄙人故乡是药都,各种各样的小胎菊都能买得到,这一袋却是我的至爱。
我问友人,你这袋子小胎菊果真香醇,它到底是哪里产的,特别在哪里?
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这些小胎菊就产自我家茶园附近,茶园附近茂林修竹,惠风和畅,鸟雀翔集,终日鸣唱不绝于耳。小胎菊们也许是听了这些大自然的鸣唱,有了些许灵性吧?
我赶紧打趣道,我家这边的小胎菊也不差,菊园中也有鸟语,为何与你家的不同呢?
友人继续搞怪地说,那也许是鸟雀的方言不同,小胎菊们听不懂吧……
鸟类也有方言吗?
有人把南方和北方地区麻雀的“口音”做了分析,发现这些麻雀在波形结构、音节组成、听觉、音节频谱特征等方面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别。这真是一个有意思且略显诙谐的调查,麻雀的这些“口音”,决定了它们生活的区域,它们会因为口音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划分地域界限,在自己的“领地”内“结婚生子”,繁衍生息。
是什么导致鸟雀的方言差异呢?
动物学家们分别做了鸟雀所在区域的环境、人文分析,发现因为地域环境不同,人文条件的差异,才导致鸟雀的鸣叫声各有分别。也正是这一原因,导致了部分鸟类拥有多种鸣叫声,这就类似于我们人类会多国或多地的语言。
其实,方言能够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论是身在天南海北,但凡听到一个熟悉的乡音,顿觉亲切,进而搭讪,如果機缘足够巧合和美好,还能开始一段奇妙的缘分——这都是方言带给人际交往的力量。我在想,对于鸟雀来说,方言或许就是它们的另一种羽毛。鸟雀们通过自己鸣叫的音频、声调、声音的洪亮程度,能够迅速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声音的影响力是无处不在的。
语言对于鸟雀乃至人类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有人说,方言是每个人都曾携带的一种胎记,这胎记最具辨识度,对于鸟雀,也是一样,不管是啁啁、啾啾,还是哇哇、咻咻;无论是哑哑、嘎嘎,还是叽叽、喳喳……抑或是最细微的声波长短、赫兹高低,它们,总能找出自己的“老乡”来。
(李丹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章见于《散文》《青年文学》《滇池》《安徽文学》《文学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出版有散文集《芳草未歇》《草木恩典》《胃知的乡愁》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