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二十四首]
2023-08-23沈苇
沈苇
磐 石
诗歌耕耘的地方
不必泥土肥沃,不必草木葳蕤
不必风景美丽如画
也不要叫喊寂寞和贫乏
但要深挖,充满信念和耐心
因为“我预感磐石快要来了”
一首勞作或休憩的诗
以及“善与恶的永恒争斗”
将居于这块磐石之上
注:引文出自艾略特参与创作剧本《磐石》的合唱词。
体 验
你的语言常常陷入沉默
难以在废墟和枯丛中弄出一点动静
远方的视频并不沉默——
卡壳的画面,人扭曲的表情
哭泣,跪在地上的无助姿势……
诗歌仅仅体验自己是远远不够的
倘能获得一种感同身受的能力
你对他人痛苦的体验就越发深沉
这些痛苦,同时在你体内炸裂
逐渐形成你的风格与个性
自我批评家
赞美的眼光如同取自动植物
于不易觉察中更新梦寐与蒙昧
尊重的眼光即默认万物所是的样子
没有一件事物是多余的、非实存的
就是说,要朝向“世界无限多”
然而,这远远不够——
一个诗人身上还得拥有加减乘除
注入角力、博弈与和解
必须诞生一个自我批评家
移 景
移情入景的逆向时刻:
旷野,一个狂写的破折号
走着孤旅者和省略号的羊群
一地乱石,移入个人构图
如你可以挑选的基石
借此,于异乡建设漂移的居所
心的一角,红嘴鸦昼夜鸣叫
招来野兽的独步,长成你的灵魂
旱地植物幽暗而稀少的血
则成就你祈祷的言辞
深 渊
我俯瞰我的深渊
盲读,探照,汲水——
转动看不见的辘轱
看蜗牛般的螺旋形上升
物 诗
物诗,“看”的拓展和推进
构成一部绵延不绝的图像集
截取它的寂寞、孤独和一点动静
像里尔克的豹,显现困境与存在
并包孕“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主体向存在之物再三告别
但预感和真意仍潜藏其中
进 程
古舟,醉舟,沉舟……
大海,无垠坟场,它的进程——
网、诱饵、捕手,生死爱欲
波浪与座头鲸的角力
石魂海魄,一个巨大的彷徨
启动一滴蓝眼泪的进程……
言 说
对一个人说话也是对隐者言说
一个人浮现,来到你跟前
仿佛为集体和全体去蔽
又在提醒修辞的审慎
一即一切,隐含的逻辑可能是:
世上只有一个人在生生死死……
“对一个人说的话,
其实是对全世界说的。
它是——灵魂对生活的回应。”
注:引文为约瑟夫·布罗茨基语,出自《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列夫·洛谢夫序言《佩尔修斯之盾》。
观 察
大象在走向死亡谷之前
只会变得更加迟缓、庞大
蚂蚁变成蝼蚁之后
是否还有一个残余的梦?
远看去,万物浑然、浩瀚无际
拉近观察,垃圾桶
和旁边一株树、一朵小花
拥有同样的美学价值
“没有任何一样事物
是微不足道的或多余的”
注:引文出自里尔克《马尔特手记》。
简,致娜夜
极简主义手持手术刀和木刻刀
在减法道路上知白守辱、守黑
煮海之辽阔,取盐之结晶
剥洋葱之幽闭,取辛辣之泪水
悼石头下的蛋、瀚海中的鲸……
极简主义者几乎抵达空无的边界
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语言胖子
放他一马,相当于饶他一命
而自己喂养的一匹绿马
在锋刃上,如在河西草原奔驰……
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可省略勤勉的月亮
不可遗忘日落不息的夸父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乌鸦、草人和我一起漫步田野
击壤,击醒亡灵和未来的考古学
击醒我终将入座、皈依的尘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断 章
看风景的人站在卞之琳前面
桥、楼、窗子站在卞之琳前面
四句《断章》站在卞之琳前面
汉语的莎翁站在卞之琳前面
临江镇的蝉鸣响彻在卞之琳前面
水草与浮萍纠葛在卞之琳前面……
而真正的卞之琳,在哪里?
见 证
每一张脸、每一片叶都是唯一
有时,混淆神情与凋零
主与客,化为一个个逃逸的瞬间
——我们倾听这悠长的哀歌
见证,书写,于语言密林■入楔子
——现实感即历史感
主 客
活得太久,一个人走着走着
丢了自己的姓名、身份和来路
似乎融入景色和物象
——谦卑的人已化主为客
年的轮回,时节的萌动
大地微微拱起脊背——
汹涌的花,澎湃的树
忽然,反客为主……
碎
整体已然不保
美的涣散,历史悠久
比雨水更多的流沙
从天空一再倾泻……
虚拟未来,废墟将是葱茏的
唯一理由。AI和人脑之间
是回路和短路、交感和错位
去爱一场古典的游戏吧:
去把水与沙、泥与焰
揉捏在一起——
故 土
故土兼具“坟墓”和“摇篮”
游子离乡、还乡
脸上有丢失的时光
和淡泊的经验
——从一滴“水”出发
经过漫长的“沙”
再回到浩渺之“水”……
个 体
瞧,“那个个体”
游离于自己和众人
像隧洞里的幽火
追随吹影镂尘者
与那些消失的星辰
与砸向自己的石头
缔结密约和同盟
事实上,只证明了
与自己“仍在一起”
注:“那个个体”为克尔凯郭尔墓志铭。
拆 卸
“这是一个拆卸的时代!”
北方来的教授在学校食堂对我说
的确,全身拆卸了还不够
譬如吧,拆下来的一条胳膊
还得拆成上胳膊学院、下胳膊学院
五指学院、关节学院、骨头学院……
细细一想,我们语言面临的
险境,也莫不如此
精 魂
歌咏之不足,不知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毒,来自《恶之花》的意象
苹果有毒,罂粟与安魂曲
这人祸、战争和妖孽的人间
死火围栏,需要来一场
影的告别,来一场极地之舞
让白树叶飘落,野草吹又生……
当旷野闪闪升腾雨的精魂
舞者的身体变成了一首诗
注:观现代舞《毒》《野草》有感。
反 噬
活的语言在死去
死去的语言借尸还魂
一个段落的没落:语言的没落
一种虚妄的报应:语言的报应
语言的咆哮,语言的哑巴
语言的暴戾,语言的僵硬……
——语言反噬,自噬其心
众我与我众
众我:羊与狼同居牛圈
无我与无他交杯换盏
烂泥巴,仿佛捏成一团了
几何数的自恋主义叶茂枝繁
众我微茫,我众:他人的人質
火车站拖家带口的惶惶者
奥斯维辛,广岛,切尔诺贝利
巴赫金的狂欢插入广场人群……
当一滴水重归特提斯海
前世的黄沙已在今生吹散
注:特提斯海,即古地中海。
和事佬
老年惠特曼认定自己
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事佬”
这或许高于荷尔德林的“金色中庸”
关于学院与民间、抒情与叙事
三十年前,我就是一位
置身边疆启示录背景下的“和事佬”
定犹豫
一句诗诞生时——
牝牡雌雄,各在各在
当它脱口而出——
定犹豫,则如定风波
爱 意
读阴柔的诗,一颗心变得柔软了
读阳刚的诗,颓丧为之一振
再读刚柔并济的诗——
如同天地阴阳之大交合
在孤篇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然后,深沉的宁静
无欲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