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洞美术馆
2023-08-23邬建安
邬建安
云贵高原的东部,地上河与地下河纵横交错,山川形象奇异而富于变化,属于这个星球上最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之一。绵延的群山阻隔了交通,让这片古老的土地一直处于半原始的状态,这里居住着汉、苗、侗、彝、土家等诸多民族,各族在历史上各据一方,发展演化着自身独特的文化。交流是人类的天性,不同文化间总会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属于汉人的象征吉祥的图像符号,慢慢出现在某些苗族支系的节庆华服上;而苗人关于云雾缭绕的高山上生长的珍贵草药的知识,也逐步改变着汉人药房的陈设方式。
今天,这片神奇的大地被密布的高速公路网结结实实地覆盖起来,大山上挖出无数整齐的隧道,山谷间直架起上百米高的天桥。驱车在这令人惊叹的路网之上,人会昏昏欲睡,完美的道路往往是枯燥的,他们平坦且直来直去,没给驾驶员留下什么动作发挥的空间。穿过隧道的经历有时会非常迷人,进山时漫天乌云风急雨骤,钻出隧道却是碧空如洗阳光明媚,令人惊叹群山所孕育的微观气候环境的急转与突变。
一座名叫安顺的城就坐落在这里。这是一座用白色石头修建的古城,文献记载唐代曾于此置罗氏鬼国和罗甸国。到了明代,朱元璋设安顺州,迁移江浙军民数万至此戍守边疆,这些来自汉地的军民带来了汉文化中心区的农业技术、建筑形式和生活习惯,绵延至今。白色的石头建筑迥异于周边地区以木材作为主要材料的少数民族建筑,历经五百年沧桑风雨,依旧傲然伫立众山之间。这些用来盖房子的白色石头非常有意思,它们就采自周边的群山,但群山的表面看上去都黑乎乎的,盖着愤怒生长的绿色植物。说植物愤怒生长,实在因为它们径自繁育带来的生机勃勃的混乱感。植被不能覆盖的山体会暴露出黑色的石头,黑得就像蛀牙窟窿里的颜色,可这黑色只能盖住石头表面约莫一两毫米的薄薄一层,敲掉这层黑壳,石头是面粉一般的白色。当地人管这种石头叫白棉石,韧性很好,是优秀的建筑材料。黑的薄壳来自雨水的侵蚀,贵州山区的雨水酸性偏高,会改变石头表面的颜色。
在开采石头的山上,会见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石头山大多水平分了层,层是自然形成的,每级高度不等,厚的有三米,薄的不足一米。挖掘機挥动铁臂从山上撬下巨石,石块在分层的位置几乎没什么粘连,感觉整座山就像是巨大的砖块堆起来的一般,从某个特定位置用力一推,能散倒一地。石块分层的地方常常出现红色的松软薄层,石匠们称这红色的部分为“石垢”,是地下水溶解了含铁矿物质形成的。至于这些体量巨大的山体为什么整整齐齐出现水平的分层,石匠们讲不清楚。
石头里面,水的运动非常活跃,流动的水带走了石头当中可被溶解的部分,这些融化的石头跟着水流,向着大地的深处移动。当水流因为地形的变化而分散,变作水滴的时候,融化的石头便开始了凝铸,它们无声地从一滴滴水里面脱离出来,找到自己的石头同类,互相抱在一起,经千万年累积,形成漂亮的钟乳石。就这样,大股的水流在石头里创造出巨大的溶洞,小股的水滴又在这些石洞里慢慢塑造出千奇百怪的石笋和石柱。这就是大自然创造的喀斯特地景艺术。
我们要去参观的崖洞美术馆,就在这样一个喀斯特溶洞之中,只不过这个溶洞不像大多数的山洞那样深钻在地下,而是接近山顶的位置。这个名叫“雷打岩”的崖洞,传说是古代的霹雳击中了高山,将整块的山石劈作两半,露出了藏在山心里的溶洞。洞从山体上贯穿而过,十分壮观,当山间有大风雨的时候,洞里的石头就会开始唱歌。也有人说,洞中会传出千年前在山间作战的军队人喊马嘶的声音。
站在山下,高处的崖洞透过茂密的灌木丛隐约可见。那是一个三角形的洞口,三边很整齐,洞口外面的山体,像巨斧劈开的样子,几乎垂直于地面,纯粹的岩石光滑平整,寸草不生。洞口向下几十米的地方,各种植物却生长茂盛,与山顶相似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那盖满植物的样子确实像山本来的外皮,因为某种强大外力的作用,被整片削了下来。山脚下还有许多巨大的黑色石块,在泥土上很突兀,可能是从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劈山运动中掉落的。有一条相当陡峭的布满荆棘的小路直通崖洞,手脚并用的话便不难爬上去。在你爬到半山腰,正气喘吁吁的时候,向导会气定神闲地向你招手,介绍起小径边开着鲜艳花朵的名贵药草。
临近崖洞口是最陡峭的一段路,好在这里已经有人铺设了简易的石头台阶和木质护栏。爬过这最后一段上山的小路,面前瞬间开阔起来,一个壮丽的崖洞,一口将人吞进去。崖洞足有四十米高,洞顶垂满形态各异的石笋,洞底较为平坦,沉积着一些巨型的表面光滑的石块,两侧的石壁好像巨大动物的骨骸,扭曲翻转着,形态充满张力。洞的另一端是半圆形的开口,与这个规则的三角形入口相比,也是规矩得让人不安,好像巨人用圆尺画出来的一般。崖洞里挤满了人,都用手抚摸或拍打着石头,人群无声无息,只有轻轻的抚摸石头的声音,好像奇诡的群体舞蹈。走近前去,看清楚人们的手里都挂满了米白色的纸浆,在人们抚摸或拍打岩石时,便把纸浆填进了石头的所有缝隙之中。纸浆好像细腻的黏土,将人们抚摸的动作记录下来,在纸浆的表面留下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手指与手掌印记。再看这壮丽的崖洞,才发现到处都是人手抚摸留下的痕迹,好像石头变得像泥一样柔软,任由人类捏塑形态;也好像这里变作了异星的地表,神秘壮观难以言说。洞内通风良好,一部分纸浆逐渐干燥,人们像脱去蚕蜕一般将纸浆的壳子从岩壁上小心翼翼地剥下来,内面朝外,继续风干。
干燥后的纸壳会碎成小块,分量很轻,艺术家把浓淡不等的墨汁填进人手的印痕之中,待墨迹干后,纸壳变得好像巨型昆虫的碎片,抽象但又富于生物属性。随后我们看到艺术家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组起来,成为浮雕一样的作品。这件作品随着纸壳数量慢慢地增加而越变越大,好像一幅神秘的地图铺展在崖洞的地上。面对这件作品,一种原始的人类身体的激动逐渐活跃起来,那密密麻麻的手印,象征着人类最初始的认知与最原始的欲望,它们经由水墨的强调而凸显出来,畅快淋漓地吼叫着。细心听那吼声,是人类对祖先栖身的崖洞永恒的不舍与眷恋,对宏伟自然的无限臣服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