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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雾的早晨

2023-08-22

文学港 2023年8期
关键词:亡者房子生命

于 晓

亡者在家里过了最后两个晚上后, 我们决定将她送往墓地。

墓地在十公里外的一座山坡上。 那是亡者的出生地。 她曾在那儿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祖辈都葬在那儿。 现在, 她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也将回到那里, 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去, 回到一座山的身体里去, 她将在那儿腐烂、 溶解, 和她的祖辈一起长进永生的时间里。

天还未亮, 他们就将她穿过的衣服、 鞋袜, 用过的床单、 被褥、 枕头、 梳子、 镜子等一大包东西拿到外面给烧了。 被干稻草引燃的火苗最先舔燃一双黄色丝袜, 继而是一件白花衬衣、 一条对角手帕, 然后是床单、 被褥、 枕头……最后什么都烧着了, 噼里啪啦轰轰烈烈。 随着这些衣物的燃烬, 亡者平淡无奇的一生就此画上句号。

六点整, 我们护送亡者上路了。 据说这个时间会开启一道隐秘之门, 通过这道门, 我们就能安然将亡者送往墓地。 生命就像一篇散文, 段落启承转合、首尾遥相呼应——人出生时须经过生命之门, 死亡后还须经过另一道门, 而我们则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明白其中的奥秘。

按照规划的路线, 我们要在一条公路上走很久, 然后还要在一条村路上走很久。 毫无疑问, 这是一次漫长的送别, 时间的轴线拉得很长, 我们将有足够的时间来淡化对亡者的怀念。 但我们尽量保持最大的悲伤, 低着头, 看脚下的路一点一点往后退去, 看枯荣夹杂的草木在脚边匆匆而过, 看人的一生在这样一个早上终结。 这条路似乎比以往在车上看到的还要破烂, 被压坏的水泥东一块西一块散开, 中间隔断上的植物乱七八糟长着, 它们因长时间缺乏打理而逐渐荒芜。 有一部分植物将叶子伸出自己居住的位置, 拦在了路的中间。 它们需要拥抱么? 一些房子在路的两边沉默地站着, 它们大门紧闭, 门窗的木纹苍老而忧郁, 有一座房子的窗户玻璃破了一个口, 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 像是一只忧伤的眼睛在寻找外面注视的目光。 而这里却如此安静, 除了偶尔驶过一辆大型货车, 我们看不到一个人, 一只鸟, 甚至吹不到一丝风, 所有的东西静止着, 仿佛一个结晶的世界, 只有这支送葬队伍在缓缓流动, 白与黑那么醒目。

亡者是朋友的母亲。 如果不是得了不好的病,她应该还可以活十年、 二十年, 甚至更久。 她今年才五十七岁, 还算不上一个老人, 眉眼间还能看见青春的远山弱水。 而她对此毫无察觉。 在朋友长达十年的打工时间里, 她几乎不出远门, 每天就在田地里转来转去, 这里挖挖, 那里捡捡, 虔诚地从土里取出一日所需。 每次看她, 她手里都会拿着一样东西, 砍刀、 麻绳、 扁担、 锄头、 铲子, 或者扫把、 水瓢、 洗净的衣服。 好像这些东西时刻长在她手里一样。 一次, 我们看见她拖着一捆干树枝回来, 裤腿和鞋子上沾着泥巴和草屑, 脸晒得又黑又红, 像是动物衔着食物慢慢回到自己的洞穴。 需要烧柴的灶膛早已置换成液化气灶, 精致的整体橱柜并不适合粗野的木柴, 但她仍热衷于收集死去的树木, 并不惜花费更大的精力去完成。 她腿脚利索,健步如飞, 必要时, 她会爬上一棵树去砍掉被风吹折的树枝, 即使腿上划开一条条血痕。 她的屋山头永远码着整齐的柴垛。 那柴垛暗哑、 拥挤、 绝望,如一块被囚禁的时光。 即使有太阳照着, 也给人一种阴郁的压抑感。 而且长期不用的木柴会被蚊虫侵占, 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会把一个人的情绪弄坏。 朋友好像和她有过争吵, 但并没有争出一个结果。 或者没有争出一个正确的结果。 朋友继续在外打工, 她则继续收集死去的树木, 大的、 小的、 弯的、 直的, 固执且深情, 就像一个人慢慢收集自己远去的记忆。

现在, 她将自己也收集成了记忆的一部分。

这是这里唯一的公路。 每年, 这里都会有一部分人顺着它去远方, 北京、 上海、 广州、 深圳……或者——墓地。 人像果子边走边落, 路却不死不灭地长存下去。 若坐在车上, 它会将人的目光拉得很远, 那些不断跳出的山脉、 树林会让人感受扑面而来的生命张力。 它们动态、 完整, 充满力量。 但只要走进它们, 就会发现里面藏着大量的死亡细节:干枯的树枝, 垮塌的田畴, 荒芜的院子, 腐烂的落叶, 水塘漂浮的死鸡, 被密密麻麻虫子吞噬的草叶……现实如此狼狈, 一切都在遵循盛大的死亡秩序, 所有的生命在经历自己的大喜大悲。 我们与死亡如此接近。

时间尚早, 一些房子和树还浆在一片淡淡的晨雾里, 有些边角还残留着稀薄的夜色, 所有的物象呈胶着状态, 没有秩序, 没有边界, 没有声音, 一时间, 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早晨还是黄昏, 我们是在走向来处, 还是走向去处。 天似乎越来越暗, 几块黑云正从山那边游过来。 终于起风了, 草木的涌动声奔赴而来, 那声音内敛、 凝重, 有悲怆之感。 草木翻动间, 露出几块墙皮和几个高高矮矮的坟尖,一棵树冠从房子那边伸过来盖在坟头上, 树上的叶子、 果子也纷纷落在坟头上。 树最终成了坟墓的一部分。 实际上, 许多东西长着长着就成了其他东西, 坟墓、 沟渠、 荒野、 或者时间。 而一些枯叶只能贴着地面跑来跑去, 它们从不知名的树上或植物上掉下来, 再也回不去了。 最终它们停留在哪里,或者被什么收留, 大概只有风知道。 此刻, 我们在荒芜中走向更深的荒芜、 深秋的荒芜、 大山的荒芜、 人生的荒芜。 我们将在那里安放亡者, 从此我们的未来将不再有她, 我们的回忆里也不再有她。她像一片落叶划过天空, 落在静默的泥土里, 落在大地最深处。

即使这样, 她仍然是这个早晨重要的话题。 善良、 老实、 安静是他们对她一生的总结。 而止于唇齿间的, 却是语言无法刺破的禁区。 她有过不幸的婚姻。 据说那是个走乡串户的匠人, 给她买过好看的头饰和衣服。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 匠人在回家的路上将白晃晃的水塘看成了天井, 一脚踏进去再也没有起来。 她跌跌撞撞将女儿带大, 独自迎接生活劈过来的冷刃, 生生将自己磨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 女儿长大离开后, 她更少交集, 平日连亲友也鲜少来往。劳作之余, 宁愿一头扎进房子最深处, 也不愿参与外界的一切。 黯然立于一角的房子, 楼上的深色窗帘长久闭合着, 无用的旧物死在各个角落, 暗黑楼梯大口吞咽着无趣的时光。 在阳光抵达之前, 孤独与衰老如此明目张胆, 而如何止痛却成了她的日常经验。 她甚至知道一些草药的最大价值。

长期劳动的人, 疼痛是伴随一生的古老密码, 砍柴、 挖地, 甚至走路, 任何动作都可能带来大大小小的疼痛, 随着年岁的增长, 风湿、 肩颈、 腰椎引发的疼痛叠加进来, 身体陷入四面楚歌, 还不至于绝望。 半年前, 一场无止境的疼痛终于将她送进医院, 一周后, 医生告知最后的诊断结果——肺癌晚期, 胳膊、 脑袋、 双腿、 骨头哪都是癌块, 连化疗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似乎在不久前, 她还在修补窗户、 门框, 用楔子固定各种农具和桌椅。 那些楔子随手可得, 木屑、 碎石、 竹签用起来得心应手。一把断腿椅子总是在她的反复修补中得以重生, 一把废弃的锄头也总是神奇地重现锐芒。她像一个魔术师, 总有办法还原生活的细节。而她不经草木之火烹煮的食物, 总能慰藉我们的内心, 修补我们与故乡的距离, 帮助我们重建家乡的食物体系。 她每年都要花很多时间将蔬菜类、 肉类、 鱼类按照传统方法腌制后密封在坛子里, 她的厨房里一年四季堆放着吃不完的蔬菜和瓜果。 但这些最终并未完全成为桌上的美食, 它们大部分发酵、 腐烂, 或化成一摊摊污水, 成为蚂蚁的趋附之地。 逐年老旧的门窗、 墙皮常年附着烂菜的腥臭味, 风一吹到处是。 有时候, 她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气味, 渺远、 若有若无, 像是从远方的河流中吹来。 我甚至看见那条河就躺在一片沙漠中, 静静的像一块黑色疤痕, 巨大的空间感包围着它、 挤压着它、 撕裂着它……实际上, 我从未研究过一条河的形状, 或者从未打探过她的内心, 那些不为人知的荒芜, 是如何一点点覆盖她、 占据她、 席卷她的。

即使此刻, 我的关注点仍游离在这场送别之外。 我希望此刻看到更多的人, 或者听到更多的声音, 我希望那些声音从周围的角角落落长出来, 掩盖这场送别之声。 实际上, 送别是无声的。 很多时候, 我们甚至来不及送别, 曾经熟悉的一切就再也找不到了。 前不久回老家, 发现老屋最后一堵墙不知什么时候也垮了, 竹子和野草大摇大摆从残砖里钻出来, 宣示自己的主权。 我扒开那些草叶, 沿着残垣断壁寻找记忆中灶房、 堂屋以及房间的位置, 找着找着竟流下泪来。 父母走后, 曾为我们遮蔽风雨的世界也悄然离去, 此后, 我们将以什么坐标来寻找故乡? 我们终究成了没有归途的旅人。 后来我想去拜访一位会做风车的木匠。 我还记得他当年走乡串户的样子, 瘦高个, 穿深蓝色牛仔衣, 后背挺拔, 我们跟在后面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烟味儿。 但当我求助别人时,却被告知他早已不在村里了, 至今去向不明。继而得知, 不仅木匠, 还有小时候给我们编过鸟笼的篾匠、 过年给我们切糖的糖匠也都找不到了……他们像被风刮去了茫茫宇宙, 成了星星和万物。 而那些精湛的传统手艺, 也因无人传承而渺然绝迹。

比如此刻, 我能清晰地看到扶重 (抬棺)人手上的青筋、 指甲里的泥土、 灰白的头发以及脸上的斑点。 他们是八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这儿最后一支扶重队。 他们的一生都在送别中, 送别先辈、 送别同辈、 送别岁月。 如今年近古稀, 却因无人接棒而不得不继续送下去。 年轻人相继外出, 中年人忙于生计, 三五年后, 这个古老的扶重文化将何去何从? 风一阵一阵从脚边跑过, 枯黄夹杂的草木发出巨大声响。 岁月更迭, 时光流转,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是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 一个生死承接另一个生死。 此刻, 我们与其在送别亡者,不如说是在送别已经消失的和即将消失的一切, 包括我们的昨天和今天。

不可否认, 这样的送别会将一个人的情绪击沉谷底, 会让我们回向生命的内质。 实际上, 在得知朋友母亲生病后, 我们就一直被这种情绪所左右, 或者, 从确诊那一刻起, 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送别。 在这场送别中, 我们目睹了一个病人走向生命终点的全过程。 朋友辞工回来, 倾尽所有弥补亏欠, 端茶喂饭、 洗抹按摩、说话聊天……而我们则隔三差五旁敲侧击询问病人的情况, 包括饮食、 心情、 疼痛等。 我们会根据朋友的欲言又止, 猜测病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实际上, 看似关心的背后, 实则隐藏着我们对癌症患者最后时光的隐秘好奇心。

这罪恶的好奇心一直延续到我们最后一次见她。

那天, 她躺在用木板拼凑的简易床上, 露出一个骷髅似的小脑袋, 眼睛四处转动却空洞无物, 仿佛生命已走, 只剩下一具骨架, 景况十分凄惨。 那一刻, 我竟想不起她曾经的模样, 仿佛她的一生已不复存在, 她只是一个虚拟的想象。 旷日持久的服侍, 朋友已然失去最初的耐心, 喂水的时候, 拿杯子的手分明有了轻微的攻击性, 言语也丧失了往日的温情。 屋内光线昏暗, 死亡提前预演。 我忽然悲伤起来, 逃出屋子在朋友圈写道: 人的一辈子好没意思。 一旦去世, 就得到派出所注销户口, 他穿过的衣服、 用过的物品通通被销毁或尘封,多年以后, 他的气息他的样子将慢慢消退, 直至完全消失; 又多年以后, 他的坟墓会被人挖了种庄稼、 建房子、 修路筑桥, 他的骨殖被分解, 成为肥料、 路基或者植物的一部分, 他在这世上残留的最后一点东西也不存在了, 就像他从未来过这人间一样。

生命来来去去走走停停, 谁是时光的长情者和旁白者? 时光无语, 仿佛在酝酿一个很大的伏笔。

经过一座房子时, 终于有人从门缝露出半边脸。 那是一张老去的脸, 皱纹像土地一样刻在上面, 让人一眼能望见他的一生。 他一动不动,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他这样看了许多年。 毫无疑问, 有生之年他还会继续看下去, 哪怕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也不会吝于自己的目光, 直到一阵风将他吹走, 直到所有的时光从他身上溃散。

在这样一个有雾的早晨, 一场送别让所有人和物有了哀戚之色。

事实上,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 晨雾早已散去, 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天亮了许多, 远方的树、 房屋、 炊烟以及刚刚晾晒的衣物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开始在田间走动。 他背着一把锄头, 走到一块刚返青的油菜苗地头停下, 然后蹲下去用手拔去里面的草。 晨曦漫过去, 他整个儿浸在一片光里, 周身涌动着一层毛茸茸的暖色, 看上去竟恍若隔世。 公路上开始有小车和摩托车开过, 一闪而过的目光里似有凝重和理解, 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关注和沉思。 在他们看来, 死亡大概无可避免, 也无需过度关注, 因为他们眼前仍是一个不断延伸的世界,远方的工作、 生活、 朋友、 爱人仍是他们获取的重要力量。

在一个转弯的地方, 抬棺人放下棺木开始休息。 所有人跟着停下来。 他们蹲在地上或敞坐在事先带来的纸壳子上, 相互聊着孩子升学、 娶亲嫁女、 农业农事等话题, 抬棺人则一边吸烟一边说着笑话。 压抑、 悲怆、 不舍也不见了, 他们仿佛从一场雾霾中挣脱出来, 又回到正常的现实情感中。 就连一开始哭得稀里哗啦的朋友也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不到一半的路程, 所有人就完成了这场送别, 他们不再关注和投入, 现在他们只想快点完成既定的程序,然后回到之前的生活轨道。 在现实选择上, 生活永远大于一切, 包括死亡。

我曾在湖南湘西大山里看到一些被遗弃的木房子, 它们颜色灰暗, 个头小巧, 几乎趴在草丛里, 乍然一现, 像是一朵朵灰色蘑菇。 它们是时代的遗弃物, 也是大山的钙质。 它们木质坚硬, 结构完整, 门窗完好。 即便檩条、 梁柱之间堆满蚊虫的尸体、 时间的灰尘, 但不影响它们长久地活着。

毫无疑问, 若非人为原因, 一座房子远比一个人活得长久。 在漫长的时间里, 人们反复修补它身上被虫蚁咬坏的房梁、 柱子, 被风吹落的门窗、 瓦片, 修补它身上展露的每一个细节。 而在修补的过程中, 人们却一个个离它而去, 它像一个老人慢慢失去亲人, 最后只剩下一座孤影、 一个丧失灵魂的躯壳、 一段装满故事的历史。 而没有人住的房子, 它会迎来生命的最后时光。 尽管如此, 过程也是漫长的。 直到墙皮彻底脱落、 钉子彻底锈蚀、 房梁彻底损坏、 窗门彻底吹落……然后所有的木器被虫蚁侵占。 它的身体被慢慢掏空。 它逐渐变成一个破碎的、 不忍卒睹的样子。 最后不可避免地在一阵风、 或是一场大雪中倒地死去。

它们死去的时候不出任何声音。

但我始终相信, 即使它们粉身碎骨, 仍会有新的房子、 新的生命从它们身体里长出来,仍会有星星、 露水和月光喂养它们, 那明亮的颜色将比任何声音都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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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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