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 仙女、 村妇与截肢女孩
2023-08-22宇澄
宇 澄
独腿罗拉
千禧年前后, 有两部电影默契地选择了吴哥窟作为拍摄地。 一部是让梁朝伟拿到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项的 《花样年华》, 另一部是由安吉丽娜·朱莉领衔冲破北美票房记录的 《古墓丽影》。 在互联网还未广泛普及的本世纪初,大银幕制作的故事大概是最好的旅行地广告: 很快, 吴哥窟就成了海外游的热门之选。 对当时尚在读小学的我来说, 树洞前忧郁的梁朝伟显得有些无趣, 反而是拿着枪能对抗古墓里弹出的各种机关和坏人的罗拉让我十分崇拜, 哪个小女孩不想像安吉丽娜·朱莉演绎的罗拉那样在神秘之境寻宝呢?
十余年之后, 小女孩没有长成罗拉十八般武艺都会的样子, 但终究还是来到了柬埔寨的吴哥窟。 吴哥窟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多物种生存的热带雨林, 一如东南半岛上的其他旅游地, 闷热而潮湿。 到达的那一天, 正值八月中旬, 迎接我的自然是暴雨。 早在元代时, 使节周达观奉命前往真腊 (柬埔寨) 时就完整经历过雨季, 他带领使团在真腊停留了整整一年, 观察风土人情, 回去后便写成了 《真腊风土记》。 里面记载雨季长达半年, “其地半年有雨, 半年绝无。自四月至九月, 每日下雨, 午后方下。” 而我恰好赶上了雨季的尾声。 近一千年后, 民宿的老板在我出门前热情地递过来一把伞, 并和我说不用担心, 到了景区, 雨就会停了。 当时的周达观或许未必有我这样的 “游客待遇”, 毕竟他身兼大使和间谍的双重身份, 并没有详述与当地人的交往情况。
民宿老板给完伞, 便把我交给了包车师傅, 拖着拖鞋在雨中跑回了住处。师傅驾驶着一辆三轮摩托车, 设置相当精巧: 座位像老上海的黄包车一样有防风防雨的罩子包裹着, 前方还有雨衣一样材质的 “车帘” 挡住。 启程之前, 我和师傅的对话仅限三句: 三天、 全包、 车钱。 上车之后, 我躲在座位里, 见不着外面, 只能听到雨声和风声越来越大, 车帘也摇摇晃晃的。 过了半晌,实在憋不住了, 拉开帘子, 大雨珠子直接往脸上砸。 我们正往一座宽敞的石桥驶去, 一幅黄色的骷髅头警示牌一闪而过, 左侧是一溜佛头状的石头像。 再往右边, 也是如此。 看来我们已经到达大吴哥城的城门了。 按民宿前台小册子上的讲解, 这两侧的半身像, 一边是神灵,一边是恶魔, 象征着善与恶的博弈。 我们的目的地是小吴哥, 所以驶进城门后师傅并没有前往巴戎寺, 而是往东边继续开。 把那些神灵与恶魔交织的半身像甩在了身后, 我冒着被雨淋往后看着它们: 在雨中屹立着, 于无言中注视着狼狈的游客。
说来也颇为神奇, 这一路大雨如注, 到了吴哥寺门口, 如民宿老板预言, 雨果真停了。师傅也很高兴, 帮我掀起了帘子, 尽管语言不通, 也指着刚刚冒出来的太阳给我看。 从乌云上劈下来的阳光, 就像刀子般锋利刺眼。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 三轮摩托车已被包围了。 都是小孩子, 穿着拖鞋短衫, 皮肤晒得黑黑的, 头发乱糟糟的, 喊着英语和中文的 “一块”, 几双小手上挂满了塑料项链, 还有举着的明信片和冰箱贴。 当地人向游客兜售纪念品小玩意儿在东南亚地区并不少见, 但让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的孩子当小贩, 我还是第一次见。 大概是见我没有下车挑选的意思, 一个小男孩把住了后车柱子, 像讲相声似的又用法语、 日语和韩语说了几遍。 “一块。” “谢谢。” 他古怪又卖力的发音把周围几个小伙伴都惹笑了, 我也被逗愣了。 只有一个小女孩挎着一个塑料筐, 站在这群小孩的外围, 没有笑,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眼神, 让人心里发毛, 我才注意到,她没有左腿。
她扎着一个小马尾辫子, 看起来比其他小孩成熟些, 应该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年纪。 穿着肉色短袖, 花色短裤, 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红色塑料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项链和挂饰。 不像其他孩子, 她没有冲着我叫卖, 只是用那双十分幽怨的眼睛盯着我, 没有乞求, 仿佛审判。 她左腿的整只小腿都是空的, 被一层米色的弧形石膏包围着, 那是义肢吧; 另一只右腿上有很多蚊子包, 倔强地在泥草坪上站立着。 “有水吗, 我要一瓶水。” 我看着她问。几个小男孩上蹿下跳地招呼我, 指着不远处的那一排小吃店, “一块! 一块!” 只见她转身,缓步向泥草地那头的摊位走去。 我便也跟了上去。
雨后的草丛里都是水滴, 夹带着泥土, 我当时穿的是红色Toms 一脚蹬, 帆布鞋的鞋头很快蘸上了棕色的泥巴, 我有些懊恼。 她走得倒是越来越快, 义肢与真腿, 在草坪里熟练地交替向前。 想喊她hey 又觉得不太妥, 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酷酷的独腿女孩却完全不理我, 就像不知道我在后面跟着一样。 在一家蓝色塑料棚的小饭店停下来了, 只见她进去后出来一个当地妇女两眼放光地招呼我。 过了饭点, 这排小吃摊没几个人, 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靠在椅子旁。 她递过来一瓶冰水, 面无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不死心, 她还是不回答。 是听不懂, 还是心情欠佳, 我分不清。 这个年纪的女孩, 本就是该有心事的时候。 这股劲儿, 倒是有些像罗拉。 我心想, 就叫你罗拉吧。 倒是那位妇女老板跑过来, 有些指责地推了推女孩, 用别扭的音调断断续续蹦出几个英文单词: “我女儿” “害羞” “地雷”, 最后把一张塑料膜包装的菜单摆到我面前: “炒饭吗?”
后来我才知道, 罗拉并不是吴哥窟地区唯一的独腿女孩。 统计数据显示, 近30 年来柬埔寨有6 万人因不慎触地雷伤亡, 其中2 万人死亡, 4 万多人缺胳膊少腿。 至今每天还至少会有2 人因地雷而伤亡。 那些战争遗留的地雷就埋藏在森林各处, 景点周围和村子里都有,孩子们的奔跑很容易不小心引来爆炸。 罗拉,只是不走运而已。 而她也不是唯一的辍学女孩。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金边代表处的报告曾指出, 柬埔寨全国失学儿童超过二十万, 其中三分之二为女童。 每六名女童中只有一人能升入初中, 每二十名女童中只有一人能进入高中。 而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便是贫困与重男轻女。
那天, 我没有点炒饭, 很快离开了罗拉家的小吃摊。 我也没有回头, 却依稀感到背后似乎有股灼热的目光刺来。 我只是个游客啊, 罗拉, 我在心里想, 为自己的无能开脱, 迎面朝毗湿奴的神殿走去。
卖甘蔗汁的村妇
午后的阳光下, 眼前矗立着的是曾经的辉煌, 雨后的石头被照耀着锃亮, 环绕着这片方形对称庙宇的护城河上也跳跃着闪光, 映照着石头建筑的倒影, 仿佛 “水中月, 镜中花”。这镜花水月便是吴哥寺。 所有人, 无论信徒还是游客, 都必须跨越这条宽广的护城河才能抵达神殿。 而环绕着神殿的则是层层密密的森林, 正是这一片森林让吴哥窟数百年来都不为人所知。
是的, 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庙宇、 由千万块石头堆砌而成的宫殿、 曾经的吴哥王国, 在热带森林里沉寂了几个世纪, 甚至连周围的村民都对这里曾经的辉煌浑然不知。 直到19 世纪60 年代, 法国植物学家在这一带探寻新物种时才被发现。 伴随着西方世界对吴哥遗迹文化赞叹的同时, 是柬埔寨沦为了法国殖民地。 直到1953 年宣布独立之后, 柬埔寨王国的国旗上就出现了吴哥窟的标志——很少有国家会把古迹画上国旗, 足见吴哥王朝和吴哥窟对于柬埔寨的意义了。
学者通常把公元802 年至1431 年之间的柬埔寨历史称为吴哥时期, 在这六百年间的不同时期内, 柬埔寨是东南亚最强大的国家, 吸引着众多访客和朝贡者, 包括今天的泰国、 缅甸和马来西亚。 整个大吴哥窟景区非常大, 包含了600 多座庙宇, 攻略上指明好好逛完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而其中的 “小吴哥” 吴哥寺则被建议至少预留一天时间。 吴哥寺集寺庙、 陵墓于一体, 建于12 世纪。 一位崇拜毗湿奴的国王下令建造, 前后历时三十年, 直到大约公元1150 他去世后才全部完成。 这位国王就是苏利耶跋摩二世, 年轻英勇的他依靠战胜另一位有竞争力的王子才取得大权, 他也是第一位统一柬埔寨的国王。
吴哥曾经雄壮的历史很难不让人敬畏, 加上天气炎热, 我下定决心要慢慢参观一番。190 米宽的护城河上筑有长堤, 只能步行。 走完长堤, 距离神殿依旧有一段看起来更长的路: 那是一段350 米长的 “引道” 神道, 神道两侧的石头圆柱已经风化严重, 几乎难以辨认曾经雕刻的痕迹。 就在我被这座庙宇气场所震慑, 凝神屏气往前继续走时, 却看见两三个妇人戴着斗笠倚靠在神道一侧: 她们下半身披着彩色纱丽, 脚边是一大罐透明的装满液体的塑料桶, 手里拿着既是招牌也是遮挡日晒的一小块木板: “一美元”。 原来是贩卖甘蔗汁的当地村妇。
柬埔寨是典型的农业国家, 甘蔗是柬埔寨最主要的八大农作物之一。 查看当地主流的英文媒体 《金边邮报》, 读到柬埔寨环境部发布的 《土地利用报告》, 该国近600 万公顷土地上种植了8 种主要作物, 分别是水稻、 橡胶、芒果树、 腰果、 玉米、 甘蔗、 竹子和胡椒。 受福于热带气候, 日照充足、 气候湿润、 雨量充沛, 这里的甘蔗产量大又甜, 每年能产出近200 万吨, 除了对外出口这种清甜的热带水果, 还有制糖工厂每年都把这些甘蔗加工转化为白糖。 与纯种植业相比, 制糖工厂能提供几万个岗位让更多人有了生计。 剩下的一部分甘蔗, 则成了景区和街头小摊的生意, 往往会被现场演绎榨汁的样子: 一根根未削皮的长甘蔗进入铁制机器里, 挤出有些发黄的汁水, 然后又以碎渣的样子狼狈地跑出来。
大概是午后不久, 又刚下过一阵雨, 那几个妇人都是懒洋洋的样子, 可脸上又是笑盈盈的, 让人想起 “高棉的微笑”。 虽然手里拿着罗拉家的冰矿泉水, 还是挺馋那一口的。 正好和其中一个阿姨对上了眼神, 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一杯。 只见她打开桶盖, 用长勺子摇了一大兜在一个小塑料杯子里, 然后往后一喊。 这才看到, 神道柱子下面的草地上还趴着一个小男孩, 他麻利地伸出手, 往杯子里加了好几块冰。 透彻冰凉的甘蔗饮料就完成了。 一口下去, 甜透了。 急雨的闷热荡然无存, 就连罗拉左腿带来的隐隐伤感也似乎被悄然抚平了。 我毕竟只是一个游客啊。
阿姨们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却又分明不止是笑, 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又好像只是在打发时间。 站在神道上, 我一只手捧着甘蔗汁, 一只手抓着 “旅行指南”, 防晒霜早就被雨水和汗给流化了, 不免有些狼狈。 一时分不清, 我是来参观文明遗址的游客, 还是被打量的外来景观。
史诗三层浮雕上的仙女
参观时带书, 着实是有些笨重。 我一般不这么干, 但翻了几页, 实在是记不住, 只能随身携带便于比照。 我手里的书正是蒋勋的 《吴哥之美》, 直面着这座沉默的庙宇, 上面说,这座庙宇是整个大吴哥城里唯一坐东朝西的主要建筑。 在高棉语里, “西方” 也有 “下沉”之意, 即为死亡, 也因此有不少学者认为吴哥窟最主要的功能是陵墓。 也有人从整座寺庙的设计构造上发觉了建造者的哲学: 沿着吴哥寺东西轴线的距离与印度教思想中的四个时代密切相关, 寺庙本身成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双关符号密码。 当一个人从西门进入寺庙徐步走向位于中央塔的毗湿奴雕像的距离, 正好象征所经历的时代: 一直往前就代表远离死亡含义的西方, 随着脚步的时间一点点倒流, 直到接近印度教认为的时间开端。 从这个意义来讲, 我脚下的每一步, 都在迈向最初。
吴哥寺的 “朝圣” 有三个步骤, 350 米长的神道只是第一步, 而第二步则是整个吴哥寺游客驻足最多的地方: 全世界最大的回廊浮雕。 浮雕回廊有三层, 需要自外而内, 自下往上递进式参观。 当我沿着神道自西向东抵达一层回廊的轴线上时, 和其他游客一样, 面对两个选择: 右转向南逆时针方向是史诗 《摩诃婆罗多》, 讲的是宇宙创始之初两大部族大战的故事; 左转向北顺时针方向是另一部史诗 《罗摩衍那》, 讲的是王子罗摩和他那被怪物掳走了的妻子的宫廷故事。
中文版的 《罗摩衍那》 由季羡林编译, 全八卷七个篇章长达5000 页。 读是不可能读完的, 甚至连翻阅都需要勇气。 但是阅览浮雕故事就是另一种乐趣了, 很容易获得与千年前的吴哥臣民同样的精神震撼。 于是我自然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左边, 只见浅浮雕从西北区沿着顺时针方向延伸, 一直围绕着寺院的边廊。 边廊的设计和我们在闽南、 潮汕地区看到的骑楼有些相似: 不仅可以遮风挡雨, 还能避免太阳直射, 走于其中, 相当凉爽。 事实上, 骑楼就是从东南亚地区传入我国的。 也因为这种巧妙的建筑设计, 浮雕得以在一千年里保存良好, 如今看来依然栩栩如生。
《罗摩衍那》 的简介上写, 故事主要描写英雄罗摩和他妻子悉多的一生, 同时是一篇“颂扬战胜艰苦和强暴的英雄颂歌”。 其中,“童年篇” 叙述罗摩王的诞生、 成长、 降魔及与悉多结婚的过程。 “阿逾陀篇” 叙述十车王的宫廷斗争和罗摩继承王位的故事。 “森林篇” 描写罗摩在森林中寻找和营救悉多的过程。 “猴国篇” 描述罗摩与猴王互相帮助, 解救危难, 最后结盟的经过。 “美妙篇” 写猴王哈奴曼过海侦察, 寻找悉多, 大闹楞加城的斗争。 “战斗篇” 描绘罗摩率猴兵与魔兵搏斗的情景, 最后夫妻团圆, 得胜回国。
初读下来, 诗史几乎是罗摩的个人英雄成长史, 而悉多则是罗摩完成使命最后的一步。考虑到这部巨作最初的完成是在公元前三、 四世纪, 女性角色为男性附庸的设置是可以理解的, 但的确很难让人喜欢起来。 尤其是在更详细的故事介绍中, 对于最后一章 《后篇》 有这样的描述: 两人团聚后, 罗摩怀疑悉多不贞,便命令将怀孕的悉多残忍地遗弃于野林中。 悉多被蚁垤仙人收养, 生了两个儿子。 蚁垤写成《罗摩衍那》, 教两子演唱。 后来到了罗摩朝廷上, 觐父认子。 “蚁垤把悉多领来, 证明了她的贞操。 罗摩仍不相信, 悉多呼救于地母, 大地开裂, 她一跃而入。” “最后, 全家在天堂重聚。” 这样一个需要女性自毁而证明贞操的故事, 从如今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 实在荒唐。
起初我以为, 浮雕上的妙龄女子们便是悉多的化身: 她们丰乳肥臀, 翩翩起舞, 笑意盈盈。 原来并不是。 这些“舞女” 原来是仙女阿普萨拉。 当午后的阳光顺着建筑的角度斜射在浮雕上时, 还带着下过雨的晶莹, 只见仙女们仿佛是跃跃欲试下凡尘跳舞的样子。 这些如真人一般高的仙女浮雕在整个边廊的内外随处可见, 几乎到了几步路就能遇见的程度。 这1800 多尊阿普萨拉都是由史诗里 “搅动乳海”时的朵朵浪花幻化而来, 每个仙女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和欢乐的笑容。 她们裸露着上半身,尽情展现着丰腴的身体之美, 似乎每个人都在舞蹈, 姿势却都不同: 有人把手举过头顶, 有人牵着旁边的仙女姐妹, 也有人轻轻捏着腰下被乳海浪花打湿的纱丽。
当我行走在这座千年的陵墓寺庙中时, 难免有些敬畏和阴冷之感, 但这些翩翩起舞的仙女非但没有缓解吴哥参观带来的历史感沉重,倒是让人愈加阴郁。 蒋勋在书里写到, “隔着数百年兴亡沧桑, 她们仍然如此热烈, 要从静静的石墙上走下来, 走进这热闹腾腾的人世红尘。” 而在我看来, 走进滚滚红尘的阿普萨拉们, 大概只是供人在每个连接转角处休憩时解乏罢了。 她们的笑容就像中场休息时的篮球宝贝, 十分卖力。 从古至今, 提供娱乐休闲之味的都是女性啊。 我这样想着, 绕着墙面移动,另一位转角处盘着修长双腿、 抬手起舞的阿普萨拉仙女突然让我想到了没有左腿的罗拉。 如果可以选择, 小罗拉是想做神话里的仙女还是如今的自己呢?
日落时分的靓女们
缓缓行至东墙, 便是大幅的经典浮雕故事《搅动乳海》, 这个出自 《罗摩衍那》 的情景讲述的是一场神魔大战: 传说中的长生不老甘露藏在须弥山下的乳海中, 善神毗湿奴与恶魔立下盟约合力拉着巨蟒搅动乳海。 当山旋海翻之时, 甘露出来了, 可恶魔却破坏约定企图偷走长生不老的灵药, 由此引发了一场搏斗。 仙女阿普萨拉们也正是毗湿奴在这场大战中由乳海浪花变出来的。 在浮雕上, 可以清晰地看到善神们齐心拉着蟒蛇的一端, 而恶神们却在另一端心怀鬼胎。 最终, 取得胜利的毗湿奴也带着甘露前往了须弥山顶——它的象征就在吴哥寺的顶层。
朝圣的第三步自然也是最艰难的一段路:通往三层的小石头阶梯相当陡峭, 近乎成直角, 曾经有一位法国女游客不幸从台阶上跌落而身故。 如今, 阶梯的两侧都架起了铁质扶杆, 即便如此, 我仍然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往上爬, 整个过程也都不敢往下张望。 一番体态和内心的挣扎之后, 方能抵达 “须弥山”。
顶部的中央殿堂是比想象中更大的空间:四座莲花蓓蕾圣塔围绕着中央塔, 相互之间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中央塔高达65 米, 据记载,在吴哥寺刚竣工时, 中央大塔中供奉着一尊骑乘金翅鸟的毗湿奴神像。 如今的须弥山, 则被全世界的游客包围着, 成了 “现代阿普萨拉们” 凹造型拍照之地。 在这里, 两种服饰最受欢迎: 一是纯白棉质的长裙, 与腐化的石头相衬, 更显靓女的清纯和灵动。 另一种便是艳丽的色彩了, 大红色和正橘色显然最受欢迎, 纱裙在中央塔旁摆动着。 千年前的圣地现今成了互联网上被频繁标注的打卡圣地, 现代阿普萨拉们无需讨人欢喜, 只顾自己快乐就好。
这里, 也是整个吴哥窟景区最适合观看日落的地方。 随着太阳渐渐向西, 登顶的人也越来越多。 身处 “天堂” 向下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片包裹着这一切的丛林, 朝代更替人来人往, 大树和叶子却依然在自顾自地生长, 然后是被 “天堂” 建筑的对称结构所震撼: 正方形的护城河、 两大片水池和方才走过的神道, 连同我脚下的中央殿堂, 石头建筑确实抵抗住了时间的流逝, 同毗湿奴神一起达到了 “不朽”。 和我一样的凡人游客, 反倒是最难辨认的了, 有人走在神道上, 有人刚进入回廊, 有人正在努力向上爬着抓住日落的时光。
太阳下落得很快, 却也相当绚烂: 粉红色的天空竟把丛林衬托得迷人乖巧, 几个载着游人的热气球也窜入了日落的美景之中。 不同国家的游客各自说着话, 法语、 英语、 日语、 广东话……那些兜售纪念品的孩子, 大约就是这样学习语言的吧。 忽然之间, 周围安静了下来, 不聊天了, 也不拍照了, 素不相识的人默契地在这个时刻把宁静交给了眼前的这一片难以言说的红晕。 陪同我们的, 还有须弥山的蚊虫。
乘着夕阳的余光, 我一路向西, 一点点离开 “天堂”, 沿着长长的神道和河堤出来, 想在天黑尽之前赶回民宿, 便着急地寻找师傅。门口停着好几辆包车, 瞧见我疑惑的样子, 几个好心的师傅从自己车上下来, 齐刷刷指着不远处的一张吊床: 吊床分别系在了前后两棵椰子树上, 里面躺着一个扣着帽子斜躺的人, 拖了拖鞋露着两双脚趾, 正随着夏日傍晚的微风轻轻晃着。 原来师傅正在小憩呢。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 其他包车人就笑着大喊着他的名字,被惊吓的师傅差点从吊床上掉下来。 此时我看到, 太阳正从师傅身后的这片丛林里藏了进去, 仿佛要连同那一天的记忆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