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刘勰的幸运跑题
2023-08-22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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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奋读书
刘勰的祖上曾显赫无比,有一位先辈曾是汉城阳王,但不幸的是,到了刘勰的父亲这一代,家族没落为庶民。虽然刘勰的父亲发愤图强当上了校尉,却仍囿于底层,无论如何不能与祖上的荣光相比。祖上显赫,通常会对没落的后代造成压力,让后代陷入对比和向往中不能自拔。刘勰的父亲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愤图强的,但他命运不济,在中年染上大病,不久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父亲死后,刘家陷入困境。家里人为了省出一个人的粮食,便把刘勰送入寺庙当了一名小和尚。寺庙管饭,他从此不愁饿肚子了。他的运气不错,那座寺庙中藏书颇多,他十几年内饱览了经文史书,同时也熟读了百家之书和诸多文学作品。他本来是为解决吃饭问题而不得已进入寺庙的,孰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居然得到很好的学习机会。这也是他在寺庙中一待就是十几年,而且待得优哉游哉的原因。当然,这一段在僧房中痴读的经历,也为他日后写《文心雕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几岁的刘勰已经很懂事了,家族的变故和父亲的去世,让他体会到人生的艰难和困苦,同时也影响到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之所以在后来表现出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实际上与他的家族变故有很大关系。
在寺庙中的十几年,刘勰的人生由混沌转为清澈,是书将他的心智逐渐打开。当他意识到在僧房中读书只能止步于一介书生时,便毅然决然出走,去社会上寻求发展。产生这一想法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经由痴读觉得自己的学问已达到一定的境界,可以拿出来用一用;二是他于内心深处仍渴求入仕,而入仕的阶梯能否找到,关键的前提是自己的学识能否得到肯定。
家族的影响,一直在他内心悄然滋生根须。
寂寞撰碑志
公元490年,齐武帝颁行一道诏令,让刘勰觉得命运之神开始垂青于自己,他要时来运转了。齐武帝之诏是这样的:
公卿以下各举所知,随才授职。进得其人,受登贤之赏;荐非其才,获滥举之罚。
齐武帝可谓求贤若渴,这对有才能的人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刘勰拿齐武帝之诏与自己一比较,觉得此诏简直就是为他下的。于是,他不愿意再这样待下去,他觉得以前的那种苦苦盼望是多么不合实际,只有勇敢地走出去推荐自己,方有出路。
刘勰满怀信心地走出家门,抱着一定会被举荐的希望,踏上去京都建康的路途。他没有意识到,这一走便是与家乡的永别。他被梦想带入不可知的远方,从此不再回头。
到了京都建康,他才发现,现实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美好。他一介草民,根本无法攀识能推荐自己的权贵。齐武帝之诏中明确要求“公卿以下各举所知”,也就是说,凡举荐人才者,皆为朝廷高官。刘勰谁都不认识,又如何能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呢?无奈之下,他只好去了京都的定林寺。他之所以如此选择,一是因为自己以前在寺庙待过,比较适应寺庙中的生活;二是定林寺乃当时建康的宝刹名寺,皇家宗室乃至皇帝都经常光顾,其盛名犹如皇家寺庙。刘勰想在定林寺中等待机会,向皇帝或朝廷高官推荐自己。
没想到,他在定林寺中一待又是十几年。他先前在另一座寺中待了十几年,因为醉心痴读,所以是充实而快乐的。而在定林寺中的这十几年,他内心焦灼,时时盼望着能被权贵发现,继而被荐入朝廷委以重任,所以他是痛苦的。他内心的梦想像一只无枝可依的鸟儿,只为企盼而盘旋,却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结局而无一落处。
其实,他在这十几年中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只不过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并非入仕之需,不能体现出自己真正的价值,所以不愿提及。他做的这些事情是,他的文章受到了京城朝野士人和定林寺中高僧的重视,经常被请到京师塔寺中为去世的名僧撰写碑志。时间长了,他便成为京城著名的碑志撰写者。如此这般,他便是名人了,其才华也人人可见,理应被朝廷发现,用到能让他发挥作用的地方去才对。但或许朝廷早已不再搞举荐人才的活动,所以,他走背运了。
阅读在这时变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读书,一来可以慰悦心灵,二来可以打发沉闷漫长的时光。也就是在定林寺的这十几年中,他经由阅读大量文学作品,发现自魏晋以来,文学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曹操及两个儿子曹丕、曹植使五言诗走向成熟;由阮籍、嵇康等人组成的“竹林七贤”、竟陵王萧子良周围的“竟陵八友”等文学集团的创作空前活跃,而且大家都在“新变”,如陶渊明实践田园诗,谢灵运和谢朓成功转变对山水诗的写法,等等。刘勰觉得这些人在文学上的新变,是观念和理论上有了变化,所以才使作品有了新的特色。但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文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时的文风极其淫靡,文章的结构也逐渐丧失原有的缜密结实。文人们只注重语句的修辞,而忽略对文章内容的要求,使得整个文风“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刘勰看到了这些浮躁的文风,便生气地把书扔到一边,再也没有了往下读的心思。
待他生完闷气,便觉得应该引导文人们从迷途中走出,让大家认识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这样一想,他产生了写一部关于文学创作的书的想法。当时,刘勰对《文心雕龙》这部书的内容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此想法一经产生,便像开水一样在他内心沸腾了。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原来是因为理想和自己一介草民的身份构成了矛盾对立,使自己既不安于现状,又不知道到底该干什么,所以才如此痛苦。现在他终于明白,“君子处世,树德建言”——既然自己当不了官,那么索性就著书立说,以飨后人。这个决心一下,他因为处于苦闷之中而始终觉得凄凉的内心,一下子温暖了很多,并由此校正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准备去干大事。
拦车请读
刘勰用五年时间完成了《文心雕龙》。应该说,这是一部跑题的书。他本来想写一部文学写作指南,最初取名《文心雕龙》(意为“文章写作精义”)时的目的即在于此。但写着写着,由于他偏重对文学本质的探讨,在理论上提出了很多个人的见解,所以写成了一部文学理论专著。刘勰在书中评论了晋宋以前二百多位作家的作品,论述了三十五种文体的发展变化及其特点。全书分总论、文体论、创作论和批评论四部分,共五十篇。
如此一来,《文心雕龙》便有了更好的精神质地。刘勰的思想像一道光芒一样在书中闪烁,一一破解了长期让人困惑的难题。如: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
刘勰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的这部书绝非一般书籍,它有着空前的意义。这样想着,他内心又像以前一样产生了急切的念头。多年前祈盼被举荐的感觉像火苗一样又蹿升起来。他想让自己的这部书得到赏识,以便让更多的人读到,甚至惠及文人作家。他为此坐卧不安,琢磨着如何去举荐自己的这部书。
但他的遭遇和早年如出一辙,尽管写出了《文心雕龙》,但他仍是一介草民,要想得到有话语权又有影响力的人赏识,又犹如当年一样举目无望。他有些伤心,想当年自己不能得到举荐,入仕无望,把大好的青春年华白白浪费在了寺庙的孤寂岁月中。现如今好不容易写出一部书,难道又让它沉寂无声,被淹没在时间的烟尘中?
痛苦了一段时间,刘勰决定出门去为《文心雕龙》寻找出路。他之所以还能够打起精神,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他不信这么好的一部书就碰不上赏识它的人。好在他在京城待了十几年,并通过在定林寺撰写碑志了解到文坛的一些情况,所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这次,他锁定了一个人——当时的文坛泰斗沈约。沈约不仅文学地位很高,而且是朝廷高官,如果他能阅读并肯定《文心雕龙》,就一定会有出路。
刘勰找到了沈约的家,但管家不让他进去。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在离沈约家不远的一块石头上等。好几天,沈约都未出门,但刘勰矢志不移,始终在那块石头上坐着。直到他快坐成一块石头时,沈约终于出门了。刘勰无疑是听到了久久企盼的召唤,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扑到马车前跪下,双手高举书稿,大声请求沈大人一阅。
沈约见刘勰如此真诚,便收下他的书,晚上回去一阅,顿时大吃一惊,此刘勰乃天才,此《文心雕龙》乃奇书!他当即写下“深得文理”的评价。之后,沈约便向文学界和朝廷推荐《文心雕龙》。很快,这部书便受人热捧,文人们争相传阅。最被这部书感动的,则是沈约,他把《文心雕龙》作为枕边书,几乎每夜都看,每次看都觉得受益匪浅,对刘勰大加赞赏。一时间,刘勰作为突然间杀出的一匹黑马,一下子引人注目,光芒附身,今非昔比。
文而优则仕,“火”了的刘勰经沈约推荐,终于圆了多年的入仕愿望,被朝廷任命为奉朝请(闲散无官职官员的一种待遇)。如此看来,刘勰算是功德圆满了,这一切都与他的不懈努力分不开。前后那么多年,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么多的痛苦压制在内心深处,一步一步负重前行,为机会到来的那一天做准备。正如人们常说的,机遇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刘勰深知此理,所以在《文心雕龙》中早就写出了两句肺腑之言:“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赵 燕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名著小史:16部经典的生成与流传》一书,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