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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逞能

2023-08-22卢美慧

读者 2023年15期
关键词:李雪健锡山东升

卢美慧

李雪健

2000年,李雪健罹患鼻咽癌,那之后的漫长人生,他一直同若干后遗症做着斗争。也就是说,他职业生涯接近一半的创作,是以一副经历过生死的患病之躯完成的。

病人

中日友好医院耳鼻喉科主任杨大章在某天深夜去看了《流浪地球2》。他与李雪健的缘分开始于几年之前。2000年的那次鼻咽癌治疗,给李雪健留下了不少后遗症,他的耳道需要定期清理和检查,以保证残存的听力。在大银幕上看到自己的病人是种奇妙的感受。作为医生,过去几年,杨大章一直照拂着创作周喆直的这副躯体。

人的困境与命运,世间永不停歇的阴差阳错与离合悲欢,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一腔孤勇和豪情壮志,作为一名演员,李雪健成为这些情感与命运的总和。

与电影中坚毅果敢的形象相比,杨大章要面对的,是李雪健20多年前在“鬼门关”闯过一遭后的身体。鼻咽部位的癌变与其他癌症最大的区别是,这种癌症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后遗症。这让鼻咽癌患者愈后也往往承担着他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因为头颈部直接和大脑相连,比如鼻子管嗅觉、管通气、管呼吸等一系列的功能。鼻子不通气,干燥,呼吸不好,听力、吞咽都会受影响。如果一个病人长期有这种症状,他会非常痛苦,要成年累月承受这个疾病带来的煎熬”。

对李雪健来说,过去20多年,他持续处在这种煎熬之中。放疗杀死了他的大部分唾液腺细胞,因此他无法分泌足够的唾液。这让他必须常年带着一个水杯,隔上一会儿就要抿一小口,不然整个口腔就会火烧火燎、干涩异常。

严重受损的还有他的听力,第一次见李雪健的时候,杨大章注意到他那一双耳道皮肤黏膜严重受损的耳朵,“放疗相当于烤电,烤电以后皮肤分泌功能减弱,就像烤焦了似的,有些地方会形成溃疡”。加上一些神经受损,李雪健只有一只耳朵还保留着部分听力,这是杨大章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说李老师戴着助听器和你交流还可以,实际上他有时候会下意识地读你的唇语”。

一同遭受重击的,还有李雪健的牙齿。医生冯东升介绍,人体日常的唾液分泌,会对牙齿形成保护。因为没有唾液分泌,李雪健的牙齿出现大量龋坏、脱落。因此,20多年来,李雪健需要常年带着两副假牙:一副紧一些,戴着不算太舒服,但上镜效果很好,人也显得精神,所以拍戏的时候用;另一副松一些,没那么美观,但戴着不累,日常生活中用。

接受采访时,李雪健戴的是松一些的假牙,他笑着演示张口闭口,脸上带着轻松的神情。但也因为这副假牙提供的支撑力不太够,讲话会更困难一些。李雪健像介绍两位熟悉的老朋友似的开起玩笑:“镜头前一副,镜头后一副,不同场合,不同(方案)。”

冯东升依然记得,2009年第一次见李雪健时,他大约用了一个半小时做完矫治和修复。李雪健特别开心地告诉他,没想到那么快就把不美观的地方都修复了,“他会说到他的工作,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观众”。

李雪健也会跟冯东升说起自己的苦恼,比如在参加某些会议的时候,轮到他发言,“突然就蒙了,属于肌肉发颤,不听使唤”。

冯东升告诉他,可以在会议开始之前做下颌运动训练,另外可以尝试说绕口令,这样能让面部肌肉提前热起来。于是10多年来,重复的下颌训练和绕口令,也成为李雪健生活中的必做功课。

采访中,李雪健给我看了他的“装备包”——水杯、假牙、助听器。过去20多年中,这个小包他必须随身携带,这是他的依靠,也是他的武器。

总之,就是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自2002年结束鼻咽癌治疗恢复拍戏开始,陆续参与了超过20部影视作品的拍摄。他演了《杨善洲》《嘿,老头!》,还演了张作霖和李培基等角色。不止如此,他还主演了“80后”导演张大磊的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90后”导演高临阳的长片《再团圆》,身体力行地支持青年导演的创作。

更少有人知道的是,在进行这些创作的间隙,2016年,也是患鼻咽癌之后的第16年,李雪健的直肠再次检查出肿瘤,人生中又一次出现至暗时刻。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结直肠外科主任王锡山是他的主治医生,那之后二人也成为朋友。

肿瘤医生或许是见证世间最多悲欢的人,但留在王锡山记忆深处的,是李雪健的平静。通常拿到检查结果,看到命运给出的判决后,“病人都会很慌,六神无主”。但是李雪健没有,他跟王锡山说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先前答应了深圳的朋友,要去参加活动,当时正值“五一”,李雪健问手术能不能回来再做。

王锡山问:“什么朋友啊?”当时李雪健已经出现贫血症状,这在临床上是个危险信号。李雪健答:“过命的朋友,答应他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手术最终是在那年“五一”之后做的,王锡山在李雪健的直肠上,切掉了一个约有婴儿脑袋大小的肿瘤。

2016年,正值电视剧《少帅》播出,手术之后,李雪健送了王锡山一套光碟。王锡山只有每天深夜回到公寓后才有工夫看上一两集,他是东北人,很快被电视剧中那个匪气和狡黠并存的张作霖吸引。但他一边看,一边也有巨大的疑惑,日常接触李雪健,他都戴着助听器,包括术中交流时,“其实要克服很多(障碍),他的语言和听力都存在一定的不足,但看他演戏完全感觉不到”。

后来王锡山问李雪健是怎么做到的,他得到了一个淡然的回答:“因为把对手的台词都背下来了。”

作为肿瘤医生,王锡山看过太多被疾病击垮的生命,有时候甚至不是癌症本身怎么样,而是悲观、恐惧、绝望、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先于癌细胞将一个人毁灭了。

在这一点上,李雪健成为王锡山最特别的病人。“一开始你会觉得他是名人,大艺术家,因为这些,他有点不一样”,但这些年接触下来,王锡山相信,让李雪健成为李雪健的,是另一种东西。

快乐

王锡山女儿结婚的时候,李雪健应邀去喝喜酒。女儿女婿一个属鸡一个属猴,李雪健画了一幅小画作为贺礼。小鸡站在猴子尾巴上,尾巴翘得高高的,“因为高兴才会翘尾巴”,他祝福两位年轻人有高高兴兴的人生。

这件小事一直让王锡山很感动,“其实他只要来就很好了,但他会特别用心”。

他还送过王锡山一尊少帅的小雕像,他对王锡山说:“《少帅》是我的作品。我作为病人,是你的作品。”

王锡山是1990届的大学生,毕业刚结婚时,大街小巷都在放《渴望》,伴随着毛阿敏如泣如诉的“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的歌声,李雪健塑造的宋大成以其朴素、实在、善良、坚毅的性格,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偶像。王锡山回忆那个年代的人,普遍对宋大成抱有亲切真挚的感情,“会觉得他就在你身边,是你的邻居、兄弟,你牵挂他、心疼他,就是这样一种情感”。

到2016年因为手术认识,李雪健在王锡山眼中已经成为大艺术家。“他拥有那么多作品,那么多成就,你的尊敬会油然而生。”

但真的交往下来,大艺术家又变回宋大成。只不过世事苍茫,大成哥老了,又一直被病痛折磨,他再也不是当年《渴望》中两颊鼓鼓、微胖又结实的样子。

从医生的角度来说,王锡山觉得李雪健的精神世界和当年的宋大成很接近,他们最大的特点是善良和忍耐。为李雪健治疗期间,他基本很少喊疼。通常病人面对医生,潜意识里都会有一种焦虑和恐惧:“他们会说,医生你给我看看,我会不会有事,会不会变严重啊。”

李雪健从来没有表达过这种情绪。不仅没有,住院期间,李雪健还在医护人员面前永远面带笑容,他的乐观豁达给整个病区都带去了快乐。他有自己的加油手势,做完某项检查或治疗,便会鼓舞士气似的握紧拳头在空中一挥,“又搞定一项”。

这种苦厄中迸发的快乐给医生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冯东升在临床上观察到,一些牙齿不好的人,会损失部分生理上的快乐,“因为没有咀嚼的快感,会觉得吃饭不香,接着就会影响心情”。

患鼻咽癌之后的人生里,李雪健失去了咀嚼的快乐。但回忆这些年每次与李雪健见面,冯东升说:“李老师永远是开心的,永远很乐观。”李雪健的口腔开合度很小,因此每次做口腔治疗相较常人都会更加不舒服,“但是在李老师看牙的过程当中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牙齿或者身体其他部位的病痛对于他情绪的影响”。

他总是乐呵呵地出现。“他会尽力克服一切的困难去配合医生,而且我们不管怎么做,李老师都是说做得好,然后来感谢我们。”

诊所里的护士和助理医生都有胸牌,来得多了,李雪健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会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和告别,尽量顾及每一个人。

李雪健在中日友好医院看耳朵的时候,杨大章也会习惯性地问一下,鼻子有没有不舒服,嗓子有没有不舒服,因为从医学上讲,这几个部位相互关联。

但李雪健从不放大自己的痛苦。“他来一趟其实非常不容易,我们说顺便看看嗓子鼻子,这很正常。但他的想法可能是我来看耳朵,不能耽误那么多时间,后面还有病人呢。”

杨大章见过许多常年处于后遗症中的病患,他们很容易形成一种惯性,“因为他很痛苦,这个痛苦是第一位的”,所以很多患者在情绪上都会受一些影响,也会更以自我为中心。而且于癌症患者而言,还有一个幽灵始终在周遭盘旋,“当你得了癌症以后,你肯定要琢磨,我会不会哪天又复发了,我会不会又怎么了?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会伴随他的一生”。

在人间真实的苦痛面前,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同病相怜。李雪健出现在科室的时候,很多病人状态立马不一样了,“他们一看李老师患病20多年了,术后恢复那么好,又创作了那么多的作品,会从内心产生一种希望,‘你看李老师能战胜病痛,我怎么会战胜不了”。

看《流浪地球2》时,杨大章能感觉到在某些片刻,周喆直和李雪健身上的力量感相互重合。他对艺术是完全的门外汉,只是凭着医生的直觉,感知到“我们说强大的内心、人格,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在医学技术的边界之外,来自人的意识深处真正顽强和无法被摧毁的部分”。

而对李雪健来说,理由很简单,因为已经没有健康的身体,那就要有好心情,他带着知足和些许胜利者的笑意说起他跟医生们的友谊,“我是他们的作品,也是他们的实验品,每个生命都是相辅相成的”。因为医生们的守护,他活了下来,还能以相对比较好的状态继续去创作,这些作品又受到观众们的喜欢,艺术世界里又多了一个生命,“人活在世界上的使命、责任、价值都在这里了,那还有什么要忧愁的呢?”

(林 轩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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