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前后
2023-08-22黄宗之
1
安琪莉娜,在高中几年里,我与她没少为功课和学习成绩发生争执。每当同她杠上时,我就恨恨地想:“巴不得你早点去念大学,不用为你操心,我的压力少一点,可以多活几年。”我盼望安琪莉娜早点上大学,早点结束父女间的战争。
希望她早日离开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下班后,我常常想写点东西或为作家协会文学刊物编审稿件,两层小楼的家只有三室两厅,四口人把家挤得满满的,没法腾出一间屋子做工作室。三间卧室全在楼上,楼梯口有一块大概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我把写作用的书桌和电脑放那儿。然而楼梯口家人走动频繁,特别是安琪莉娜不消停,放学回到家,要么在电话上与朋友嘻嘻哈哈聊天,要么关着房门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有时候,同学随她来家里,不是在楼下客厅里弹钢琴、练舞蹈,就是在她卧室里嘻嘻哈哈,或者把音响开得老大。我脑子乱哄哄的,哪会有心情写作,我常常对她抱怨:“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呀?”
高中最后一年,安琪莉娜申请大学的考试都通过后,她竞选获任学校舞蹈队副队长,想带领队友飞去北加州参加高中生舞蹈比赛。那段日子里,经常有一些同学到我家排练,一练就是十几天。
客厅里少男少女翩翩起舞,乐曲声四处飞溅。我满腹牢骚,恨不得掐掉家庭影院音响的电源,把她的同学连同她一块从家里轰出去。可从前与她斗气,我没赢过。很无奈,在美国长大的孩子任性惯了,我只好忍气吞声。小女儿比她小九岁,仍得占用一个房间做卧室,我常为没多余的一间屋子而苦恼。
终于,我等到安琪莉娜飞去北加州参加比赛,把她送去机场后,我满心欢喜地坐到电脑桌前。这下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在她返回洛杉矶前,抓紧时间写点东西。手头正好有一篇散文约稿,我埋首伏案赶紧写作。没想到前脚走了狼,后脚又来了虎。妻子雪梅粘着电话与朋友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她大大咧咧的说话声搅得我心绪难宁,我一肚子怨气,朝她发泄道:“你讲话那么大声干嘛,还有完没完?”
雪梅不理我这一套,捂住电话筒对我说:“去,去,去。我好长时间没同人家联系了。”
我继续抱怨:“当初要不是因为你坚持买只有三间卧室的房子,我也不会沦落到找不到一处安静地儿写东西。”
“你喜欢清静,我不碍你,把电脑搬去安琪莉娜的房间,关上门,你独自享受去。”雪梅说。
我二话没说,果真把电脑搬进安琪莉娜的房间,关紧房门,把雪梅的唠叨声严严实实挡在门外。
屋内好静,清风透过纱窗拂进来,瞩目远眺,窗外苍天深沉,繁星灿烂,我坐到窗口旁的写字台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霎时间,思路顿开,佳句涌如山泉。
那一夜我居然忘记时间,一鼓作气把一篇几千字的散文写好,还审校了好几期的文学专刊稿件,直到第二天早晨,雪梅敲门叫我:“你今天还上不上班?都已经天亮啦。”
我揉了揉困顿的双眼,虽然疲惫,可内心荡漾着从来没有过的舒坦。看一眼存在电脑中的文档,我感到惊诧,自己一个通宵竟然干了好几天也无法完成的工作。我心想,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该多好呀!
自此之后,我开始期待安琪莉娜早点去念大学。我不时地走进安琪莉娜的卧室,规划在她离开家后如何布置属于我的工作室。
2
安琪莉娜终于高中毕业了。暑假期间,她花了好几个星期准备行囊,每天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她列了一份好几页的采购清单,事无巨细,把未来几年在大学里要用的东西全写在上面。
“她这是干嘛?好像以后再不回来似的。”雪梅埋怨道。
我无所谓地说:“该买的就买吧,给她买够好了,免得以后缺这少那的。”
“你是怕她以后老往家里跑?”雪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对,她自己不开车,洛杉矶公共交通不方便,要不我们老得接送。”
“你怎么当爹的?开一趟车送东西要占用你多长时间?”
“每天的事情把我的时间全占满了,我哪还有其他空闲?”我俩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地拌起嘴。
“烦死了,什么小事都吵得没完。”安琪莉娜从她的卧室走出来道,“走走走,你陪我去商场采购。”
安琪莉娜早厌倦了我与雪梅的斗嘴,拽走雪梅。晚饭前她俩回来了,大袋小袋把她房间的地板堆得满满的。我走进她的卧室,行李已分类打包,有一种整装待发的架势,我突然觉得她俨然像一只被关了十七年的小鸟,终于等到翅硬羽丰的一天。她对自己的小巢似乎毫无眷恋,希望尽快飞到属于她的自由天空,不再回来。
终于要开学了。一大早,我们一家四口忙着搬运行李,把家里两部车的后备厢塞得严严实实。我和雪梅各开一辆车,一前一后在高速公路上奔跑,风尘仆仆赶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
到了停车场,我们又把行李一件一件卸下来,搬到安琪莉娜的宿舍。
三位女同学住一間卧室,房间小得像鸽子笼,上下铺。安琪莉娜的行李还没有搬完,地毯已被堵得踏不进脚。房间虽小,可丝毫没减弱安琪莉娜的兴致,她兴高采烈地拆行李纸箱,收拾房间,走门串户与新同学打交道,相互介绍,说长道短,完全把我们凉在一边。即便在我们要离开宿舍时,也只是招了一下手说:“下次见。”
见此情形,雪梅一脸惘然;小女儿撇了一下嘴;我不在乎,没有一点惜别的眷恋,心里想着回到家该如何整理安琪莉娜搬空的房间。
3
回到家,吃过晚饭,我走进安琪莉娜的房间,悠闲自得地坐在她曾坐过的椅子上,环顾四周。整个房间的家具仍是安琪莉娜在家时的摆设,只是曾经乱扔在地毯上的东西没了,床铺上的被褥枕头都带走了,空荡荡的床垫使房间显得宽敞。
夜幕降临,晚风从窗外拂进来,房间显得异常宁静清冷。奇怪,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向我袭来,令人惆怅的情愫悄悄钻入我心底,整理房间的热情顿时冷却。这种感觉竟然延续好几天,晚饭后,我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安琪莉娜住过的房间。
没有她的身影,没有日夜播放的熟悉音乐,没有她与同学侃电话的嘻哈声,孤寂渐渐从我心头浮起,扩散,从安琪莉娜的房间弥漫到整个家里。安琪莉娜搬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像她搬空的房间,寂寥冷清。
一个阴愁的雨天,我独自走到安琪莉娜房间的窗前,推开玻璃窗,窗外细雨丝丝,风灌进来,带着些清凉。凋零的往事如同窗外落叶被风拂起,唤起我对安琪莉娜的挂牵和思念。我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聊以自慰地拨电话给她。
安琪莉娜兴致勃勃的声音响起:“爸,我们宿舍好热闹,同学们都来了,我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听到一片嘈杂的欢乐,我悻悻地说:“哦,真好,多认识些朋友好。”
安琪莉娜匆匆讲了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没有安琪莉娜的家显得格外冷清,我突然感到安琪莉娜的房间像空旷的山野,让我找不到方向。
好长一段日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没有心情写作,没有热情改造安琪莉娜的房间。我只是鬼使神差地走进她的房间,看一看,站一站,好像在寻找什么,好像在挽留什么。没有了往昔对她的大喊大叫,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失掉了做父亲的威严。对她的大喊大叫和抱怨,竟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它们,我居然不习惯。
我暂停了改造安琪莉娜卧室的计划,我想把她房间里的摆设保留原样,让自己再享受那种她还在身边的感觉。想她的时候,我就走进她住过的房间,看一看她的照片,摸摸她用过的桌子,整理一下她靠过的床头。
我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竟然会一天几次独自走进她的房间,默默地走一走,转一转。雪梅感觉到我的变化,她不再建议我把电脑搬进女儿的房间。朋友打来电话,她两句三句赶着讲完。在我走进女儿房间时,她也跟进来,笑嘻嘻地与我聊天。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出去散步好吗?安琪莉娜离开了,小女儿也会一天天长大,我们要习惯两个孩子今后都不在身边的生活。”
直到安琪莉娜开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来电话说:“爸,你周五能来学校接我吗?周六是你的生日。开学的这段时间太忙了,现在我想回家两天,好好陪你们。”
安琪莉娜的话让我激动了整整一晚。为了避开下班的车流高峰,本可以交通高峰期过后再去接她,然而我与雪梅都请了假,在下班交通高峰前赶到了安琪莉娜的学校。
安琪莉娜回到家,走进自己的房间,看到卧室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时,双眸里闪烁出一阵出乎意料的欣喜:“爸,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间工作室吗?”我的眼睛潮润,说:“不用了。你一走了,那房间空了,爸爸的心也空了,坐在那里,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安琪莉娜的眼睛也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她走进我们的房间,真情地对我说:“爸,生日快乐。这是我花一整夜給您做的生日卡片。”安琪莉娜拥抱我。
我打开她制作的像书一般厚的生日卡片,坐在床上一页一页反复阅读。卡片上记录了我们生活的瞬间,首页上安琪莉娜这样写道:“出了家门,我才知道家里很温暖。家在哪儿?它在我心所在的地方。”
一段段甜蜜深情的语言带给我无比的温暖。就在那一天,我拿定主意,还是在两间卧室的过道里写作,家里永远给安琪莉娜留一个房间。
雪梅很吃惊地问:“你不写作,不编辑协会文稿了?”
我说:“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对我重要。小女儿还在家呢,下班回家后,我该给她更多的陪伴。我真正拥有的东西,都被安琪莉娜写在送给我的那份珍贵的生日卡片里了。”
我把安琪莉娜送我的生日卡片悉心地保存起来,放在我保存退休金账单的那个夹子里。那个夹子收藏着我十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女儿的卡片更是我的一份巨大财富。我想,女儿的这些话将会润泽和丰满我的后半生。
【作者简介】黄宗之,湖南衡阳人,医学硕士。与夫人朱雪梅合作发表六部长篇小说,以个人署名发表一部长篇小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出版。在《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和美国华文报纸上发表有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说、散文等。现任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理事,《洛城文苑》《洛城诗刊》文学专刊副主编,《世界华人周报》文学版主编。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