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收
2023-08-22高越
◇高越
老罗是什么时候来村里的?美银姑和姑父问了牌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能给出答案。美银姑说是春播之前,要不老罗怎么能种下那七十八亩玉米地呢?姑父说还得往前推,老罗冬天就来了,要不怎么能一个人犁完那七十八亩地呢?
其实,老罗是跟着李家的送亲队伍来到桃源村的,正月十五看完灯、十七吃完饼,李家就忙开了。那天天气真冷,人们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像把李家罩在了太虚幻境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娘家人个个穿得花花绿绿,顶像从车上飞下来一群花蝴蝶。老罗带着瓜皮帽、穿着看不清颜色的皮褂子、红着脸从一群花蝴蝶中间钻出来。别看老罗穿着破皮褂子,他说出来的话还顶像个知识分子,“劳驾,这是桃源村吗?”老荆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先生,这里确是桃源村。”还没等老罗窘红了脸,一个更红的脸就出现了。李家妈妈被一群人哄着出来了,用对联涂过的两颊红里透着黑。“呦!白凤,你今天改叫红凤了?”老荆赶紧四下找找这是谁说的话,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么奚落李白凤?“李白凤,这倒不像你儿子娶媳妇,倒像是你要出嫁了!”一群人哄地笑了,好极了,讲笑话谁也不如她老荆。
老荆心里盘算着等妮和龙结婚的时候还不得好好闹一闹花去,就算她脾性不好,大喜的日子也不敢闹气。妮讨厌地看了一眼老荆,这个老小孩儿肯定又在想什么不入流的东西,这样一想从远处跑来的龙也不免让她厌烦,谈了三年对象还是一股幼稚气,这样大庭广众又来找自己,还不知道从老荆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龙跑到半路倒是站住了,大老远招呼妮过去,还没站定,一把糖就塞到了妮的手里,叽里咕噜说什么都是从新娘子那儿捡的好糖,这会儿大家都吵着看新娘子、吵着开饭,吵得妮的耳朵听一句堵一会儿,又听见说什么下午和咱爸去买种子去,去你的,谁和你咱爸?妮想拿手里的东西扔一下龙,抬起手来才看见手里是大红喜字包装的糖,这才放下手。
龙的爸爸,妮见过了,龙的妈妈——花,妮也见过了,龙的姐姐妹妹,妮都见过了。那天晚上吃罢饭,龙把妮送回家,一路上只听妮说你家真热闹,真好。龙记下了,隔天买了个小音箱给妮家送去了。妮的爸爸瘫痪在床上动不了,龙把音响放在床边教他怎么语音操控。妮的爸爸说,请播放老戏。龙说,叔,这不对,哪有什么老戏,人家普通话叫京剧。妮的爸爸说,请播放京剧。一会儿这一老一小就听上老戏了,“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他们没听到妮和妈妈在厨房说,亏是住在院子里,住在楼房这可了不得。就在苏三离开洪洞县的时候,龙凑近妮爸爸的耳朵说,叔,我要把妮娶回家,您老愿意不?妮的爸爸好嗓一亮,拿酒来!自生病以来,谁也没再听见过妮的爸爸亮嗓子,这一句倒是让龙听去了,等妮和妈妈进来时,这一老一小早就喝得迷糊了。
姑父在李家喝醉了,回来和美银姑吵架,牌桌上的老荆和花自顾自仍然摸牌,时不时还催着美银姑和姑父下牌。这算什么大场面?美银姑和姑父拌嘴的时候多了,这也算吵架,那去年那次,前年那次岂不是要叫“干仗”了?美银姑下了个“北风”,嘴里喊了声“走字”,又开始和姑父“拌嘴”,小姑娘刚满二十嫁给个三十二岁的汉子,你倒说说凭什么来?姑父也扔了一张字,“跟着”,凭什么来?你去问问李白凤,她那三十好几的儿子凭什么娶人家小姑娘!美银姑不满意,皱着眉下了张“万”,我问你呢,她李白凤能跟我说实话?姑父看着老荆下了“六条”,嘴里急着辩驳,手又够不到,嘴巴扇动着眼看花摸了牌又下了牌,“六条”胡了啊,“六条”!美银老姑一摸一推,谁让你不快点,轮到我胡了!牌桌哐啷啷、哐啷啷又响起来。老荆这才插上了嘴,李白凤倒是高兴了,这以后可真得叫李红凤了,这就叫小媳妇娶进来,婆婆乐歪了嘴。瞬时大家一起嚷,你这个老荆没有一句正经话!花弯了一下嘴就开口了,那可不见得,你们也不想想李白凤她儿子为啥三十好几不找对象,估计两人都有点那啥,搭伙过日子呗!美银姑啐了一口,就是问这“有点那啥”是啥?花一摇色子,“五自首”,还能是啥,肯定生不了小孩呗!
老荆觉得花这话好笑,就好像是李白凤亲口告诉她的一样,这下她想起来妮和龙了,赶紧拉住话头,你家那俩孩子啥时候结婚呀,这自由恋爱都自由好几年了吧!花叹了口气,妮她爸情况不太好,怕是过了夏天过不了秋天,赶明儿置办了种子化肥就去提亲,顶好能在秋收之前把事办了,她爸走也能高高兴兴地走了。
种子化肥是顶好置办的,没出三五天龙的爸爸就提着大兜小兜提亲去了。这天妮回家,妮的妈妈拉住她就问,你要结婚啦?妮心里茫茫然,我要和谁结婚啦?妮的妈妈指着八仙桌上的大兜小兜,龙家提亲来了!
这个龙让妮好一顿兜头大骂,怎么我结婚我都不知道,这种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龙还挺骄傲的,现在不是流行惊喜吗,这就是惊喜,看着妮瞪圆了眼睛,他又急忙添上一句,商量就商量,咱们现在商量。妮可是桃源村有名的坏脾气姑娘,呸,我要跟你结婚今年秋天玉米全不结棒子!这话让还没修院墙的老罗听到了,急吼吼手里拿着一根染红的木棍就出来了,一看就是正在给种子拌药呢,可别这么说闺女,这秋天不结玉米棒子,咱吃啥呀,这红土地可知道你说啥呢!妮也知道这玉米听得懂人话,可还是生气,老罗叔,那你作证,我要跟他结婚,他……他就头上不长毛。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老罗脸上的沟壑显出了黄土高原的形貌,如果他头上不长毛了还有谁能嫁他,那不就更赖上你了吗?
要说这村里谁赖上了谁,也不是没有的事,大家都说美银姑和姑父就是赖上了,这是上辈子的债,还不清的。春播的时候牌桌暂时解散了,庄稼人就该依着节令走。美银姑在家门口的花椒树下平了一块小菜园,种上了黄瓜、西红柿、茄子,这些小蔬菜就和美银姑一样,活得随性。美银姑五岁跟着妈妈搬到北京,十二岁自己一个人坐着大巴车回到黄土高原,没什么原因,就是想那一抔抔的黄土了。美银姑常常指着姑父说,原来是这儿还有债等着我去还呢!姑父是厨子出生,牌桌没有了就捣鼓着一日三餐,美银姑的小蔬菜们就这样经过姑父的煎炒炸煮上了餐桌。美银姑觉得她的小蔬菜们还能更好吃,总是对姑父提一些意见,姑父也抱怨美银姑,说她把菜园开在花椒树下,肥料都被树吸走了,小蔬菜们长不好。这样一来,俩人就又开始吵架了,可是美银姑不愿意整天蹲守在灶台前,姑父也不愿意整天窝在小菜地里,没有办法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只能吵下去。嘭嘭嘭,吵闹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进来的是花,龙这大半夜还没回家,不能是出什么事了吧?
等美银姑和姑父赶到龙家,亮堂堂的屋子里已经站了几个本家,妮红着眼但没敢掉出眼泪,快要结婚的人不作兴动不动就哭的。龙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他把衣服胡乱一扔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妮可真恨,自己担心了他一晚上,回来倒像是没看见自己一样就呼呼大睡了,可是再看看龙臂膊上的青筋,她又软下心来,心想别到秋天结婚的时候他真变成个秃子。想着想着妮的手就摸了摸龙的头发,这一下,龙倒是醒了,妮,你不知道,我昨晚捡了个老头儿。捡了个什么?老头!净瞎说!诶呀,是真的,昨晚我正往家里走,看见一个老头儿蹲在地上,我以为地上有啥新奇东西呢,就去看,这才知道那大爷找不到家了。后来呢?后来我就把大爷送派出所了。那你还不回来?回来呀,可大爷急了不让我走,说我是他儿子,警察叔叔也不好办,等他亲儿子来了这才放我走。这下龙可成了村里的名人了,县电视台来采访,龙磕磕巴巴说不清话,妮在摄像头后面捶了他一下,跟我说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龙急急地把妮推在前面,记者同志,你们问她,她都知道。最后这个采访只以文字的形式发在好人好事一栏,名字用的是我县某公民,妮弄不明白,挺能说话的一个人咋站在摄像机这个死物面前就说不出来了?
县电视台来采访的不只龙一个人,老罗也被采访了。老罗前些日子评上了高级农民的证书,又是种粮大户,自己一个人种了七十八亩的玉米地。老罗谈得风生水起,脸上的沟壑又呈现出黄土高原的形貌。那天在玉米地里,老罗听着小学校里的一群孩子背古诗,他听不懂但心里喜欢,突然,老罗听懂了一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疑心是不是孩子们背错了,庄稼人种地怎么能草盛豆苗稀呢?老罗一句一句传授经验,咱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庄稼人就该靠这片红土地,咱们这叫春天种玉米,秋天谢土地!
秋天还没来,夏伏还在肆虐,牌桌在秋收前短暂的农闲中又支起来了。老荆看着美银姑家刚下的一窝小狗崽想抱回去一只,美银姑不准,必须等小狗崽断奶了才能抱。老荆眼睛一转就转到了李白凤身上,唉,李白凤,你家媳妇还没怀呢?李白凤倒不太在意,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操心吧,再说姑娘还小,还有玩心呢!美银姑觑了一眼小狗崽们,这有了孩子到底是把娘的心拴住了,我家那大黑狗以前天天在外面乱跑,拽都拽不回来,有了这小狗崽到底是不跑了,守着窝一动不动。李白凤嗤的一声笑了,这人也真是的,管完自己的事还得管别人的事,这还不够,如今还管起这狗的事来了。老荆听出来了,笑得直拍桌子,美银姑也不在乎,只管摆弄着眼前的十三张牌。
牌桌没支起几天,人手就凑不够了。花已经开始准备龙和妮结婚的事情,老荆居然也像消失了一样。美银姑实在闲不住了,和李白凤一道去叫老荆打牌。一进老荆家的门,就被这森森的氛围吓住了,好像这院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美银姑预感不好嘭一声推开房门,老荆像刚发好的面团一样软在床上。仅仅两天,仅仅两天老荆就走了。花一边缝妮和龙结婚用的红被面,一边滴滴答答洒着眼泪,就好像纯色的被面上开出了几朵妖冶的红花,老荆她这辈子就是没福气闹一闹我花。老荆变成面团以后清醒了一次,她让儿女喊美银姑和李白凤给她穿寿衣,花就别来了,白事千万别沾了红事的手。老荆的葬礼办得很急促,要是她还有知觉又要嫌这嫌那,可是没有办法,谁让她走得那么着急,又赶在秋收的时候呢?
秋收的拉锯战就在老荆葬礼办完的第二天正式打响了,龙和妮的好日子只能推到了秋收以后。老罗笑嘻嘻地沿着地垄走到龙家的地头,看看龙是不是变成了秃子,人家问老罗咋不忙着收秋,那可是七十八亩地呢!老罗胸有成竹,还能长呢,还能长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入秋的第一场雨下下来了,淅淅沥沥滋润着土地。人们都说这场雨下得好,玉米至少又长粗了一圈,就在大家都夸赞老罗未卜先知的时候,老罗却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地头了。又过了几天,老罗的地里开进了一辆收割机,这大物日夜不休地转了三四天,老罗的玉米就被它吃光了。
秋收拉锯战打得很成功,只是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见过老罗了。不管谁不在,自己的日子还是得继续过着。秋收结束的时候,妮和龙终于结婚了,妮的爸爸身体似乎是更加康健了,吊嗓子的气一次比一次足,音一次比一次高。龙也没有变成秃子,他疑心是不是证人没在,所以没秃,他真想再看见老罗,但又害怕见到老罗之后自己真成了个秃子。
这下子,美银姑和姑父又开心起来了,因为牌桌又能支一整个冬天了,他们当然还在吵,只是吵完也就吵完了,打牌缺一个人那是不行的,美银姑和姑父都舍不得因为生气下牌桌。李白凤最近打牌来得特别早,每天穿得都像一只报晓的花公鸡,倒是开始打那满院子疯跑的小狗崽们的主意。美银姑把一只脖子带点白星的小狗崽掂在手里,本来要把这只送给老荆的,就这只最好看了!李白凤看了一圈果然这只最好看了,人家都说小孩子应该和猫猫狗狗一起长大,那样的孩子性格好。美银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花叫着,啊呀,你家媳妇怀了?怀了,李家媳妇怀了个明年夏天的娃娃。花也不觉什么,只盘算着这刚缝过喜被的手,再给李家的娃娃缝一身小衣服吧。李白凤却叹了口气,老罗木工做得好,本想让老罗做一个小车,才不想老罗死了。老罗死了?老罗死了!入秋第一场雨以后老罗死在了家里——那个还没来得及修院墙的家,那七十八亩的玉米地倒是便宜了他的浪荡儿子。
老罗是什么时候来村里的?美银姑和姑父问了牌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要是老荆还在,她总会说老罗是跟着李家的送亲队伍来到桃源村的,那天天气真冷,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娘家人个个穿得花花绿绿,顶像从车上飞下来一群花蝴蝶,别看老罗穿着破皮褂子,他说出来的话还顶像个知识分子,“劳驾,这是桃源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