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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也是花

2023-08-22

青海湖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方

王 华

对明娟来说,她先后经历的这几个男人,都好像是一场梦,这些梦,有噩梦,也有好梦。

湖面已经冻得结结实实了,冬天的风硬得像刀片,不是一个,是无数个,宛如武侠电影中那些隐藏在大侠袖中的暗器,尖锐,冷酷,发亮。明娟倚着冰冷的石栏杆在想,那些水未上冻时候,一群一群好看的锦鲤呢?是在水底深处吗?如果是,被冰封住,一定憋坏了,难道它们都不出来透一口气吗?湖这么大,鱼那么多,结冰前捞上来的可能性好像也没有,再说,就算是可以捞上来,又该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啊?

天空是那种清爽得恰到好处的浅蓝,这儿一块,那儿几朵的云彩,就像雪天过后地面未曾完全消融的雪。有的树梢上还残留着几片干叶子,一只喜鹊在身后的枯草地上一心一意地在找着什么。能找到什么呢?这个季节,虫子早都藏起来了,吃什么呢?是那些各类花花草草的种子吗?也说不定,反正虫子可能找不到,不过有的树上还挂着红彤彤的小果子。明娟不认识那是什么树,也不记得春季这些树开的什么花,春天通过花基本能知道是什么树。也许是海棠吧?也许是别的什么,她说不准。但她又想,喜鹊和乌鸦吃那些果子吗?应该是不吃吧?若吃,怎么枝头上还留着那么多。仰头看,衬着蓝天的背景,这些果子真是好看得很,像一个个晶莹的红玛瑙珠子,明艳绝伦。

空气冰凉,是连口罩也挡不住的那种凉,冷风一阵一阵,不断吹动她的披肩卷发,一定像一丛草了,那还是过年时烫过的。她一年只烫一次,过年前赶集一样,和那些烫了头才能过年的许多女人一起,涌入理发店,洗头,软化,上卷,涂药水,加热。她从前不烫,也就是这几年才开始。奔五的年纪了,越发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无情。网上看衣服也喜欢看带色彩的了,怪不得人越老越爱穿得鲜艳。就像有一天从街头看见一群穿旗袍的大妈,颜色分两种,一种是夺目的宝蓝色,一种是绚烂的玫红色,旗袍上的花都无一例外缀着晃眼睛的亮片。那些为了上班而买得显得庄重稳当的黑灰藏蓝衣服现在看着也不好看了。可是真要选择亮一点的,现在还能选什么色呢?有很多色都已经不能穿了,比如粉红、粉蓝,比如明黄、翠绿。偶尔买了亮色,自己穿出去都觉得别扭,老觉得看见的人在心里默默骂她装嫩。到头来,还是觉得从前的那种暗色倒更有安全感和踏实感。

冷风清冽,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那并不温暖的光线被附近的楼群遮住了,明娟这才觉得自己穿得少了点,这件穿了快十年的黑色羊毛大衣此时似乎已经无法抵御寒气了。她慢慢挪动脚步。总有一些不怕冷、喜欢活动的人。几个有了年纪的大妈正围着一个唱歌的机子在亭子边的一片空地上踮着小碎步跳舞,一个老头在她们旁边铺砖的小道上倒退着一边走一边甩胳膊。远处,有一两个放风筝的人,那是一只蝴蝶和一只老鹰。

有雪花轻轻地在眼前飘。一朵,两朵,三朵,它们像小小的精灵从遥远的天上飘落下来,栖息在她的胸襟前、胳膊上,明娟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朵盛开的样子,六瓣,每一瓣上那枝枝丫丫的花纹都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一下雪,她就会想起奶奶。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是奶奶教她看雪花的。奶奶说,你看,每一朵都很俊呢,老天爷的手可巧着呢,这花样子,连最会铰窗花的都铰不出来。她说,奶奶,雪花又不是花。奶奶说,谁说的,这雪花也是花,可别看它小,那是老天爷开的花,多干净哪。

明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公园来了。实际上,她也无处可去。快退休的人了,才发现,想和谁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却找不到可以推心置腹的。是自己太过封闭?还是那可怜又骄傲的自尊?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涌上了些微的苦涩。也不是没有朋友,秀萍,她高中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秀萍是那种典型的活得让她羡慕的人,儿子在上大学,老公在单位刚提拔。明娟给她吐苦水,她除了同情和一丝丝的优越感,还能怎么样呢?田敏,算是发小,又曾是邻居,似乎也不能说,那是一个说话很不会拐弯的人,说不定哪一句话就伤着自己呢。

唉。她从心底深深叹口气,想着自己这一路不能提的人生,怎么会这样呢?怪谁呢?拂耳而过的冷风,犹如一把刷子,促使她不得不回头梳理一下走过的路。

付斌是她的高中同学,又在一个铁路家属院住着,付斌人很聪明,如果好好用功,考大学是一点问题没有的,刚上高一成绩还排在前面,不像明娟,成绩不咋好,其实她也想好好学来着,可能因为长得比别人要略好些,从初中开始,就老有人往座位里塞小纸条、在路上堵,弄得她老是把心放不到学习上。付斌呢,偏偏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偏偏就动了谈恋爱的心思,隔几天就给明娟写信,说她的眼睛有多么多么漂亮,说她长得像自带气质的林青霞。明明应该是苦读的年纪,却总约着去小树林,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拉手、拥抱。明娟不知道付斌竟然懂得那么多,在他面前,她就像个啥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要说后悔,明娟就是后悔答应了付斌,两个人从高三开始好。明娟以为这样,就没有人来打扰她,她就可以安下心来,可是谁知道,恋爱,就好像一扇从未打开过的新大门,把她带进了一个她根本无法脱身的境地。也不能怪付斌追得紧,在好几个暗示好感的人里,她最喜欢的还是付斌。付斌高高大大,长得帅气而干净,篮球场上,三步上篮真是帅得不得了,学校篮球比赛,就数他最耀眼。

谈了恋爱的明娟,心里本来平静的湖水再也无法风平浪静,那偷偷摸摸的吻,那背人处紧张而青涩的摸索,让她的脑子里都是付斌的身影。甚至有一次,付斌把她带回了家。如果明娟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跟着他回家,就算跟着他回家,她也绝对要死守阵地。

那是个周末,初冬,风很大。付斌家住在一楼,前面有栋十层的楼完美地挡住了阳光进入他家的角度,屋子有点昏暗,付斌的哥姐都已经结婚搬出去了,付斌的父亲还没有退休,在沿线上班,母亲回了老家。是那种老式的两室一厅,阳台很小,放着几盆君子兰、倒挂金钟之类的花,剩下的地方被各种鞋盒子塞得只剩了一个晾晒衣物的逼仄通道。大卧室并不大,和明娟家的一样,一张两米的双人床就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他们在客厅坐了一会,付斌问她喝水不,她坐在沙发上摇头。付斌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演的是聊斋。明娟看过书,里面都是神神怪怪的事情,很有趣,也很好看,也没觉得有什么害怕,可是自从拍成了电视剧,那些文字的东西用画面呈现出来,让人如临其中,明娟就觉得害怕。明娟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奶奶是个凡事都要讲讲迷信的人。头疼了,说今天去商店路过十字路口遇到啥了,要用黄表纸燎燎。身上不舒服了,说是让哪个故去的人给“问”了,同样,要用黄表纸燎燎。明娟明知道不靠谱,可是奶奶每次都很认真,而且无论是她自己给自己燎,还是给别人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都有效果。这搞得明娟老是觉得到处都有看不见的魂灵,尤其是晚上,她只要想起这些,就觉得有些害怕。

电视里演的是《席方平》那一集。明娟让付斌把电视关了,明娟害怕自己晚上睡觉会想起里面演的阴曹地府。付斌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然后两个人开始亲吻。像电影里演的那些人。付斌拉着她去他那间屋子。他说小卧室现在完全是他的了。里面是双人床。原来是他和哥哥住,姐姐住客厅。

付斌的呼吸很重,他们在他的床上纠缠,明娟纠结了一下,又很好奇,试图推开,又欲罢不能。小屋窗户接出去一截,中间放了一盆叶子带白道的吊兰。风很大,吹得吊兰的叶子一遍遍往玻璃上贴,窗户最顶上一角的小玻璃开着个缝,是用小钩子固定的,风吹来,吱嘎吱嘎地响。明娟家也是这样,可以透透风,暖气有时候烧得太热。之后,是锐利的疼痛。明娟哭了,然后听见外面的风更大了,吊兰摆动得几乎要折了腰,窗户吱嘎得像扯锯,从那留着的缝隙中钻进来的风声像一个人在低沉地呜咽。

高考两个人自然都落榜。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而是明娟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付斌也吓坏了。两个人的工作或者说前途还没有着落,这件事情的确太可怕了。如果传出去,这人就丢大了。别的不说,明娟觉得她妈会下手打死她。想来想去,最后付斌从家里骗来说要去补习的钱,两个人找了个郊区的诊所解决了难题。那一年,付斌当了兵,明娟接父亲的班到了车务段。再后来,付斌复员分配到工务段,两人结婚。

付斌能干,人灵活,不知怎么被领导看上了,放在了机关财务。一切看上去顺风顺水,偏偏缺个孩子,一检查,才知道,是当年那次流产切断了明娟做母亲的梦。明娟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付斌说,不行就领养一个。明娟没答应,说再等等,其实是她不死心,也在心里无法接受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明娟记得,是他们结婚第四年,有一天,付斌回家,啥也没说,就跪到了明娟跟前痛哭流涕,说单位一个女孩怀孕了,他们一起出差的事儿。

明娟没有哭,少年时候的爱恋就像个笑话闪过她的心头,这一幕,像她最讨厌的肥皂剧中的桥断。和付斌在一起,她从来没有过别的心思,即使是在单位,曾经某个手里有点权力的人借着酒意试图对她有点想法的时候,她一心一意跟着付斌,她从没有想过他们还会有这么烂俗剧情的一天,更没有想到付斌竟然是这么一个凉薄的人。

认识崔宇时,是两年前,她已经四十六岁了。本来她已经不想再迈出一步了。是田敏介绍的,崔宇是田敏老公的一个客户。田敏是个热心人,他们一起到草原去玩,宰羊,喝酒,跳舞,唱歌。崔宇老婆在一次意外中去世,留下了一个上高中的女儿。他表现出对明娟的明显好感,跳舞的时候,有意无意来拉她,喝酒,也是举起杯子给她絮絮叨叨个没完。回来没几天,他就联系明娟,散步,吃饭,他显得彬彬有礼,周到,明娟感冒,他跑出去买药,明娟上班,他巴巴地过来送自己做的红烧肉。

明娟告诉他,自己有过两次婚姻。除了付斌,还有老方。

老方是个好人,老方比明娟大整整十岁。明娟和付斌离婚后,心如死灰,老方是秀萍的上司,当然,是秀萍牵的线。老方老婆出轨,这是明娟嫁给老方后老方告诉她的。老方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方雷,明娟自己没有孩子,心里不知多么羡慕人家有孩子的人,路上见着那些背着抱着牵着孩子的母亲,心里就麻辣辣地难受,就想掉泪。老方待她很好,什么都宠着她,别看他在单位大小也是个领导,回家买菜做饭什么都在行,很少让她动手。这是和付斌过日子的时候没有过的。和付斌在一起,家务似乎永远都是她的,即使那样,那个时候的她也没有抱怨过,她真的是一心一意地在努力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爱情。老方把工资卡奖金卡都交给她,还动不动领着她去王府井,指着那些天价的衣服让她看。老方其实并不懂,都是听秀萍她们那些爱穿的女人叨叨的。老方不想让她受委屈,他看出明娟是真心实意对待方雷,比方雷他亲妈对方雷还要好。

方雷他亲妈一天到晚喜欢打扮,又爱交际,三天两头的酒场饭局多,方雷开始时姥姥带,后来奶奶带,亲妈像个外人,幼儿园也没有接过几回。离婚后,在那边又生了女儿,一年除了生日、节日,基本上没怎么管过方雷。

明娟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方雷,亲亲热热把方雷领在手里,这种场景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没有想到梦幻成真。自打决定和老方在一起,她就天天接送方雷上下学,之前都是方雷自己脖子挂钥匙自己坐公交车回家,有时候看着校门口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方雷心里还是很羡慕的。周末,明娟还让老方给他报了钢琴和乒乓球。方雷原来都靠老人带,老方自己又老是加班,哪里想起来给孩子报兴趣班,方雷开始可能对她有戒备心,可是后来慢慢地开始喜欢她,叫她娟姨。她喜欢这个称呼。两个人处得像亲密的朋友,倒把老方给撂在了一边。明娟通情达理,隔一段时间,还会提醒方雷给他亲妈和姥姥打电话,方雷给姥姥打电话没问题,就是不愿意给他亲妈打。他对明娟说,妈妈有了妹妹不要他了。明娟说,天下哪有妈妈不要自己孩子的?方雷说,那你嫁给我爸,你是不是也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明娟说,阿姨没有孩子。方雷说,那你有自己的孩子了,肯定会对我不好了。明娟说,阿姨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就不打算让别人给我当孩子了,就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当孩子啊?

明娟和老方过了十七年,方雷也没有改口,是明娟不让,说叫娟姨挺好。方雷大学毕业在广州找到了工作,找了女朋友。老方说等他退休,他们找个离广州近的、房价不高的地方买个房子,那样离方雷近点。可是有一天,老方却突然倒下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留下一句话。明娟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老方后面的钱她都给了方雷。她不要。她又不是图老方的这些,她图的是老方的人。她自己有工资,够花了。方雷刚上班,要结婚,要买房。

明娟对崔宇说,我已经结过两次婚了。

崔宇说,我知道。

明娟说,一次是离了,一次是人没了。

崔宇说,我知道。

明娟住的是老方单位以前集资的房子,三室两厅。她给方雷说,这房子以后还是你的,你放心。房子大,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她叫父母,父母住了一阵子又走了,一年中总是这样,住一阵子就走了。不来吧,她一个人,父母心里也不好受,来了吧,看着她天天一个人,还是难受。母亲有时候会说,叫你当时抱养一个,你不,你看,现在,你看,还是再找一个人吧,要不,老了可咋办呢。母亲说到这里就总是哭,就总会骂付斌不是东西,活活把明娟给耽搁了。明娟呢,也觉得刺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命会这么不好。

崔宇很殷勤。崔宇其实是有单位的人,只是工资不高,才出来自己跑,说是当过出租车司机,跑过小买卖,也倒腾过虫草枸杞啥的。明娟一个人生活了几年,知道日子很难熬,别的不说,有一次重感冒发烧全身痛得起不来床,跟前连个倒水端茶的人都没有,就想起老方的好,老方待她是真好,仿佛她是他的另一个孩子。明娟发着烧,躺在床上看着放在床头柜上两人的结婚合影哭。老方穿着白西服,她穿着婚纱。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正儿八经地像初婚的人一样,去照了个婚纱照。

崔宇的出现,让明娟的生活忽然变得充实和忙碌起来了。她有时候也很想老方,但没有那么痛地想了。崔宇的女儿小咪跟着奶奶,崔宇带着小咪到家里来过两次。小咪不是那种乖巧的女孩,是很皮的那种,也不怯生,刚来就把从前方雷玩过的遥控车给大卸八块。明娟给小咪说让她不要到方雷哥哥房间去,小咪偏去,来了就好往那里钻,把方雷的书架和桌子弄得乱七八糟,书左拉一本,右拉一本,还乱翻抽屉,一点规矩都没有。最可气的是,打开钢琴盖,乱拍一气。完全像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野孩子。那可是几万块钱的品牌钢琴,平时擦灰,明娟都小心翼翼的。明娟看着很心疼,又不好板下面孔,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是个高中生。后来一想,觉得她是故意的。崔宇也不说,不知道是有意宠着,还是家教就是如此。明娟心里很不快,对小咪的印象就不太好。好在那丫头也不怎么来,眼不见心不烦,明娟也就忽略不计。

崔宇是在他们交往了三个多月后住进来的。那是他们有过亲密关系不久之后。正赶上过年,明娟看望了老方的家人,老方的老母亲已经快九十了,和老方的哥哥住在一起。回来后明娟又去了父母家,然后到初三才回自己家。方雷之前说好回来,但后来又决定和对象去对象家里。外面鞭炮声零零星星,电视里各种综艺节目喜气洋洋,明娟打开手机,朋友圈里也是各种晒,翻了翻,觉得没意思。就泡了杯茶坐到阳台上,看正在开放的那桃粉色的蟹爪兰,一朵朵小喇叭一样鼓着腮帮子,它们吹的一定是一首很好听的歌。

外面天阴沉沉的,零零星星飘着雪花。她不禁又想起了奶奶说的,雪花也是花。她给老方说过这句话。那年过年,她和老方两个人提着东西往明娟父母家去,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片雪是好几朵的雪花叠加着,落在身上,落在头上,没过多久,就下了一层。

她说,我奶奶说,雪花也是花,你看,多漂亮。

老方说,有意思。

她孩子一样说,你看,你说漂亮不漂亮?六瓣。

他说,嗯,漂亮,漂亮,你说是花就是花,和你一样漂亮。老方从不和她争什么,干啥都让着。

想到这,明娟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雪花明明还在开,不断地开,年年开,可是老方呢,老方呢?

外面有人敲门。她擦了泪,隔着门问,才知道崔宇来了。

崔宇带着一股寒气和一大包菜肉进门。看她红着眼睛,放下东西,也顾不得脱外套换鞋,就把她搂在怀里。那一刻,她的泪再次扑簌簌流了下来。

她推他。小声说,门还没关好。

他们一起包饺子,准备了几个凉菜,又开了瓶红酒,一起收拾碗筷、拖地。收拾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崔宇一把拉过她,匆忙、急切、直接,没有什么过度,她好似装样子般拒绝了一下,也便随他。经历过婚姻的人,在这方面似乎更为简洁,欲望也罢,需要也好,总之,少了很多浪漫的枝枝节节。之前她以为他们至少还要慢慢地谈一阵子,她也想起过付斌,那是多么美、多么令人动心的少年的爱情啊。她和老方生活了十几年,感情好是好,却从来没有找到过那种感觉。也许那种感觉只属于年轻时候。

崔宇说要开火锅店。她有点心惊肉跳,说不行吧,得撑多大的摊子啊?几十万的铺张,受得了吗?崔宇说没事,我们几个人呢。她说,其实不如一个人,人多了不行,就像《水浒传》,刚开始行,后面总会有分歧的。崔宇说,做事就不能前怕老虎后怕狼,你等着吧,等着做老板娘就行。她说,摊子不要铺太大,慢慢来。崔宇说,你不懂,现在人吃饭讲究环境和档次。

火锅店果真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是地段不错的两层楼。当然是加盟的连锁店,具体的崔宇也不和她说,他们毕竟还没有办手续,现在这种关系,又是牵扯钱的问题,明娟也不愿意多问。不过她按照自己了解的粗略算了一下,房租、人工、转让费、税、店里的设施,这么大的门面恐怕也不是个小数字。人可能就是喜欢折腾,以她看来,其实崔宇没必要这么折腾,安心上个正常班,他们两个人生活的话,钱也够了,最多也就是供小咪上大学,那能花多少?这火锅店要能挣,那也挺好,要是赔,可不是赔一点的事。不知为什么,明娟总想到这一点。说心里话,她挺担心的。

半年过去了,崔宇才说有一个合伙人退出了,说那人啥也不管,每个月底只管来分红。又过了几个月,崔宇回来,唉声叹气的,说合伙人不行。明娟才知道,几个人心不齐,各打各的主意,火锅店刚开始生意还不错,后面就渐渐不行了。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散摊了。至于赔了多少,崔宇没说,明娟也没有问。反正崔宇住在这里,家里的电费煤气米面油肉菜都是明娟买。明娟也没和他计较这些,她和他在一起,其实就是觉得他人还不错。

有一天,崔宇说要和同学一起开个卖虫草的铺子,明娟说,算了吧,那个东西现在那么贵的,老百姓都吃不起。崔宇说,你不懂,谁没事买着吃啊,那都是送礼用的。明娟说,你琢磨点别的吧,有多少人送礼呢。崔宇说,我们做过调查了,这个稳赚。明娟没再说什么,崔宇开口说,就是钱上有点吃紧,租门面,办手续,转让费,还有打货,我们俩把家底都兜出来了,你看你能给我借点不,我们把第一批货出去,就还你。明娟说,我没有多少,也就存了四五万。除了这个,明娟其实还另外有个折子,那是老方在世的时候以她的名义存了三十万,后来老方出事,老方名下的二十多万和单位清算的各种钱几十万她都给了方雷。都骂她傻,怎么不给自己多留点,以后动不了能指望上吗?别说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亲生的,也不能这样啊,老了不能动的时候,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明娟没有想这么多,就算老方在,方雷那边要买房子,她也会拿自己名下的钱出来,对她来说,方雷就是她的孩子。这十几年建立的感情,外人怎么能知道呢?

崔宇显然不相信她只有这么点钱,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说,那你先把这借给我,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还。

卡递到崔宇手里后,明娟就有些后悔,她不知道自己钱是不是会打水漂,这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呢,她就这样借钱给他。可她受不了他炯炯的目光,还有他与她亲热时候给她带来的安全感。她总是融化在这样的东西里。都这个年纪了,她忍不住骂自己是一个不要脸的、软弱的女人,恨自己无法抵挡来自崔宇的诱惑。就是诱惑吧,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她的心里都是他。她害怕一个人,她再也不想一个人了。她受够一个人的空落、寂寞、孤独和发狂了。

后来不记得了,崔宇总是问她要钱,她工资不高,也就每个月四五千块,她是那种不太讲究穿的女人,吃又花不了多少。崔宇总是几百几百地要,她也没有细算过。虫草店的生意自然又不行。说是现在管得严,送礼的少多了,虫草价格也掉下来了。他们进的货连基本的工资和房租都卖不上,又碰上了疫情,隔一段时间就关了。

崔宇又琢磨着开个小百货批发店。明娟说,钱呢。崔宇说,我哥们开这个特别赚,我借了点,前面我不是把我那套房子卖了吗?那个火锅店的债已经还了。明娟惊道,你把房卖了,那你住哪儿。崔宇奇怪地看着她说,你这么大的房子,我要那个房子干啥?干啥能那么顺利,你放心,这次保准行,我哥们儿在前头给领路呢,你想办法到谁那儿借点,我一定给你还上。明娟说,我没借过谁的钱,我借不来。崔宇说,你问你爸妈借点,你哥你姐再给凑点,我就够了。明娟说,那你呢,你手里呢?你到底现在有多少?崔宇说,你就不是真心对我,你真心对我,我这么难的时候你帮也不帮。明娟说,我爸退休早,一个月三千块钱的退休金,我妈就是个家属,那点钱吃药都不够。我哥我姐,我张得了口吗?我哥才给儿子买了房子,我姐那边这几年也是七灾八难的,你咋不问你家人借啊?崔宇说,你这女人真是蛮不讲理,你要真心和我过,能看着我这么为难吗?过了一会儿,崔宇缓和了口气,又说,你要真借不来,你把这房子先抵押一下,就是抵押一下,别的什么都不影响,我这难关渡过去,咱们什么都好了。明娟气道,这房子是我的吗?你一天想啥呢?老方去世后,房产证上还写着老方的名字,她本来要直接过到方雷名下,又怕真像别人说的自己临老了啥也没落下,后来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最终在上面写了明娟和方雷两个的名字。可是,不管写谁的名字,这房子和崔宇有什么关系呢。

崔宇翻脸说,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明娟道,这感情归感情,钱归钱,你算算,这两年你从我这拿了多少?我是给你打工的吗?崔宇说,那我是给你打工的吗?明娟说,你给我打什么工了?崔宇说,你啥样我不知道?打不打工,你自己想去,以前一直以为你条件好,以为你能帮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原来钱真的是个试金石,能看清一个人的真实嘴脸。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原来人家和她在一起就是有所图的。

崔宇的话深深刺痛了明娟。明娟气得发昏,失望和绝望交织成一张满是羞耻的网罩住了她,她在家里哭了半天,才终于决定出来吹吹凉风,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公园。

她真没有想到,崔宇是这样的一个人,前前后后,零零碎碎,从她这里拿了快十万了。她和他在一起,就是很简单地在一起,纯纯粹粹,简简单单,可崔宇呢?这世上,有什么能相信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他怎么好意思来骗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的钱呢?而自己竟然这么傻,为了那一点点安全感,为了那一点点的温存竟然什么也看不清。谁说生活里非得有一个男人才是生活?

明娟哭了又哭,为自己的利令智昏,脸上戴的口罩都给哭湿了。幸而兜里还有两个不知什么时候装的备用口罩。她慢慢平静下来,眼睛有些发涩和酸痛,往事如烟,可能命该如此吧,心里只觉得一片苍凉,犹如这冬季的景象,到处是光秃的枝丫和枯黄的干草。

一个人,又是一个人了。

像一朵孤孤单单飘零的雪花,没有人会注意那美丽的正在开放的花瓣,在一棵干草尖上,在一根漠然伸向天空的树枝上,在重重叠叠了好多脚印的路面上,在眼睛所到之处的万物上,停不了多久,就开败了,消失了。谁会在意呢,这盛开的洁白的纯净的小花?它是谁的眼泪浇灌的吗?或者,就是眼泪变的。

出了公园,往西,再往西,沿着大马路走,人越来越少,车也越来越少,太阳离远处的山越来越近,前面的前面是城市不断扩张的触角,那是些才开辟了的正在盖楼的新小区,路也才慢慢往那里修。再走,看见一座大桥,宽阔的路面,钢铁的护栏,似乎也是新修的。别看现在冷清,日后人住满了,也应该是很热闹的吧?

明娟走近大桥,大桥上空无一人,半天也不见一个车。忽然,她看见桥那端路灯杆上半吊着一个人,到膝盖的黑色羽绒服上衣,蓝色裤子,头垂在胸前,烫过的头发在风中乱飞,像荒原上一丛枯草,又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树枝上的黄叶。明娟吓得魂飞魄散。很显然,那是个想不开的女人,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她是什么时候、不被人知地把自己挂在那儿的?她的身上此时是不是已经落满了这老天爷留下的眼泪——雪花?

明娟看着看着,不禁愣住,思绪停驻,呼吸变急,只觉一时间万念俱灰,不知怎么,看着那个挂着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不是自己是谁呢?一个人,以这种方式离开,很快,就会被忘记,像一朵正在飘着的雪花,在这凡尘人间,不留一丝痕迹。

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出窍,似乎时间已经凝固。连后来从她身边过去一辆小轿车,她也像个木偶人没有动。那车在桥那边停下,不久,又有车来,是警车。

忽然,明娟手机响了,是方雷。

方雷说,娟姨,你在哪儿,我和苏苏把房子订好了,啥时候你来看看,苏苏说你退休了就过来吧……

明娟拿着电话,手有点发抖,有几朵小小的雪花停在手臂上,她的眼泪又热热地涌上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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