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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的设计探索

2023-08-21董丹申程啸陆激

世界建筑 2023年8期
关键词:建筑学视域共生

董丹申,程啸,陆激

0 引言

经历了30年的大规模建设浪潮,“十四五”期间,以创新驱动的高质量建造成为建筑业主要目标,建造模式也向综合性投资、开发和运营转型,且强调营建全过程的信息化和智能化,以实现“降本增效”的目的[1]。而作为建筑业供给侧的重要环节,建筑设计以及建筑学科面对产业的转型升级,需要及时做出适应性的变化,起到应有的引领作用。

与此同时,城市发展模式也已从大规模增量建设转为存量集约改造和增量结构调整并存的新形态[2],建筑设计所面对的问题领域,也逐渐从空间扩张转向场所更新。双循环、生态文明、乡村振兴等国家发展战略,将建设重心向乡村倾斜;城乡一体化成为建筑学面临的新挑战。双碳战略对建筑设计和营建提出了复杂且综合的要求,不止局限于“绿色”主题。此外,信息技术的发展,尤其是由AI技术突破所带来全产业革命的趋势,隐约有动摇建筑学方法论的倾向,并对学科根本的认知和价值内涵产生冲击,大大增加了建筑学未来发展路径的不确定性。

过去一段时间,面对建筑产业、建筑设计行业以及建筑学科的转变,我国建筑学科发展重实践轻理论、重开拓轻总结、重引进轻思考、“重形轻用、因物忘人”[3]的弊端开始凸显。首当其冲的原因是对人性关怀的缺乏。价值理性总是被工具理性超越,认知过程中表现为对空间日常性的忽视,对使用者的感知、行为、心理的轻视,以及对其背后社会性的需求、经验和动机的失察,无法践行“人本”目标。其次,建筑实践过度聚焦专业技术方法(或手法)的更新,被激烈竞争和繁重任务裹挟,导致作品风格的“临摹”与漂浮,文化属性的造作与无根,易受制度牵扯与冲突,与社会背景超脱并断裂,未能与场所情境中丰富的时空要素适切关联,始终局限于一种在全球化、商品化和政治化摆布之下,快销和拼贴式的“空间生产”[4],无法实现“在地”的栖居。再者,设计者还呈现技术领域的各种“内向凝视”,导致专业知识孤立、设计门类隔阂、创作行动不调,规则制度不通等弊端,加之设计、施工和管理之间的割裂,营建过程无法在互相协同的价值、技术和评估体系之下推进,影响建成作品的最终效用。在制度设定和“专业成见”影响下,设计者无法有效引领全过程中多主体(使用者、投资者、运营者与管理者等)的协调共建,更遑论多主体“共生”的目标。

上述问题的产生,不仅在于学科发展中价值反思和理论建构的欠缺,与陷入“路径依赖”的实践与理论的脱节,还在于建筑学本体之外的其他关联层面(决策层、资本、民众等)对建筑学的成见和误解。尽管建筑业经历了巨大规模的发展,但应当意识到,建筑学的现代化进程仍迟迟未竟全功,时至今日,更有必要紧扣“中国式现代化”战略展开思考。中国式现代化,是“以人民为中心”的现代化,直接指向“人本”;是“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紧扣“在地”;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 “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 “推动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代化,强调“共生”1)。

正因如此,面对现实的挑战,建筑学从“人本、在地、共生”3个方面展开价值反思、理论探索和学科建设,进而指导并修正创作实践,此举具有显见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1 视域、立场和方法

1.1 作为当代建筑学的核心话题

“人本、在地、共生”,在任何历史时期,都为建筑学所关注,在当代更成为中心话题。进入新千年以来,西方建筑理论思潮日趋多样,上承结构主义、类型学、后现代之余绪,续接形式分析与建筑自主性、解构主义、批判理论的讨论,展开可持续理论、新千年现实主义、复杂性和异托邦等探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5]。这些思考虽呈现碎片化的趋势,价值取向也不尽统一,但足以察知西方建筑理论研究对“现代性”危机的反思,以及在自我否定中的不断发展。其中,尽管“人本”概念时常被裹挟它用,并产生意义游离,但“人”始终是这些取向各异的思潮所关注的核心。另一方面,“在地”表述,逐渐从一种聚焦与场所建立关联的倾向和策略,转而成为全球化浪潮下的建筑抵抗话语;或者从狭隘的“民族形式”,拓展为“地域主义”或“本土建筑学”,成为建筑文化问题政治解决的权宜之策;“在地”理论呈现出某种边缘性[6]。相较而言,“共生”已逐渐拓展成为倡导以多元共存解决文明冲突的新视角,正在走向国际关系和文化交流话语的中心,如习近平总书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概念获得全球广泛认同。这带动了建筑学意义上的“共生”概念从边缘走向核心,成为潜在的热点。

而国内,中国当代建筑学重历了一个世纪前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从引进、模仿、学习、代工进而展开反思[3]11。尽管受大规模建设浪潮拖累,理论落后于实践,但近20年来,以相关院士大师团队的努力为代表的国内主流建筑界的价值反思和理论建构并未间断,其中不难发现,“人本,在地,共生”三者均被包裹在这些主流话语的核心内涵中,只是表述不同,侧重有差。

较早,吴良镛院士开启的“广义建筑学”和“人居环境”理论可以被视为指向“共生”的统领性表述,侧重宏观层面的视域拓展和学科统筹[7];何镜堂院士的“两观三性”理论,以《实践论》和《矛盾论》为哲学基础,以“和而不同”的“和谐观”为价值取向,包含对“人本、在地、共生”的综合呈现[8];崔愷院士的“本土建筑”则超越传统的狭义认知,以土为本,以“基于土地的理性”(land-based rationalism)作为对“在地”的一种当代诠释,侧重根据场地各要素,展开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并重的执行策略[9];孟建民院士的“本原”作为对“人本”的回归,侧重营建全过程和全方位的人文关怀,倡导“健康、高效与人文”[3]12;庄惟敏院士的“策划与评估”,基于建筑学本位立场系统性地探索设计的科学方法论[10];而梅洪元院士的“寒地建筑学”作为对“共生”的具体演绎,侧重建筑与环境共生的系统建构[11];程泰宁院士则主张以“人—自然—建筑”共生关系重构建筑学认知,构想一个将境界、意境、语言融为一体的诗与远方——科学为术、自然为道,语言为术、境界为道,技艺为术、人文为道[12]。以上种种,均可被认为是对“中国式现代化”战略的集体回响;而从其中涉及“人本、在地、共生”的探究,可以窥见中国当代建筑学的主流趋向。

1.2 UAD建筑理念的发展

浙江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UAD)总结70年的设计历程,提出将“人本、在地、共生”作为自身理论和实践探索的核心,力图对学界共同关注的重要话题有所贡献。这样的思考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跟随时代与社会的动态变化,不断与需求相适应性的迭代演进。长期以来,UAD的设计理念与其自身建筑实践始终紧密结合,辩证发展,并呈现出一种互惠式(reciprocal)的共同提升(图1)。有关建筑基本问题的哲学思考,从高度、深度和广度多维度上同时发力,从未停止;开展专业角度的理论反思,追求建筑设计的价值增益,推出系统性的辩证平衡观念,始终在前行;在此基础上,理论和实践探索不断拓展上升为总体性的观照,针对全局化的趋势、问题和语境,进行敏锐回应与预期,以期使思考和表述更具宽阔视野,承担更重责任,蕴含更厚意义,奉献更多价值。

图1 UAD建筑学理念的发展

“营造和谐、放眼国际、产学研创、高精专强”——1990年代后期提出的16字办院方针,是专业视角下设计者对本职工作的高要求表述。其提出和谐工作环境和团队氛围的营造,设计面向国际化视野的建立,立足浙大,开展产学研创任务的设定,并提出在高水平上走精品化、专业化的路线,树立了质量强院的目标。其中“放眼国际、产学研创”的提出,明晰了自身“高校设计院”的定位和任务,也是后续“在地”观念的源头。

“设计创造共同价值”——2006年前后提出的设计价值观[13],表现出对建筑学的思考已从专业领域拓展向关联的价值链和共同体。以此为基础,强调设计引领发展、创造价值的主观能动性。所谓共同价值,是一组复合价值体系。包括设计生产的收益价值、创作滋养的精神价值和作品关联的社会价值。“共同价值观”的建立乃是后续系统观和共生观的基础,至今仍作为UAD创作理念的一种精炼宣言被使用。

“平衡建筑”——2013年,建院60周年之际凝练出的系统化创作理念,源自对60年实践探索的体系化总结与反思[14-15]。“平衡建筑”是对从1990年代开始大规模造城运动造成的“失衡”与“失重”的反思,是国内较早提出的对高速发展的忧虑,同时也是对UAD设计“价值链”和“共同体”思维的发展。其后经反复提炼表述,一方面与儒学传统承接,倡导“知行合一” “以民为本” “和合共生”等观念[14]25,[16];另一方面与唯物辩证法关联,将设计主客体置于“辩证法”和“矛盾论”的思辨之中。“平衡建筑”将建筑师的社会责任感与专业追求相结合加以思考,并从科学哲学的角度对自身的价值论和方法论进行建构,表现出严谨的学术精神和高远的职业情操。同时,“ 平衡建筑”在发展中,逐渐成为一个开放性的思考架构,具有动态和包容的适变性,成为UAD建筑理论的基石。

“在地共生,走向平衡”——建院70周年之际对“平衡建筑”理念的拓展。将“平衡建筑”理念具体到“人本、在地、共生”的主流话语体系中,提出“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作为UAD理论和实践探索的核心主题 (图2)。其中,“人本视域”是平衡建筑价值观本体论的前提;“在地”回应“中国式现代化”战略,是“知行合一”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拓展;而“在地共生”的提出,不但使“共生”思想上升为UAD建筑哲学思考的统领,也极大地丰富了“在地”概念的内涵,从地域视野拓展到全球视野,并将“共生”落到了实处,进而与“平衡”理念接轨——平衡,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在地共生的理想状态和必然归宿,一种在动态变化中,为设计所定义的目标。

图2 “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的理念架构

UAD建筑理念话语关联递进、一脉相承,体现出一种传承的厚度。理论和实践在互促中不断演进,紧扣创作,又从根本层面对建筑学问题进行深入探讨,并在更宽广的视域下定义、推演并宣扬建筑学面向社会的共同价值。

1.3 人本视域的立场

UAD所持的“人本视域”中,无论是对人的基本需求分析、近人尺度研究,还是空间日常性挖掘、弱势群体关爱等各个重要议题,其内涵均指向“人民”这个标志点。

人本视域:人本视域指以人性为本原建立的认知角度,及以此为视野的观照。价值决定立场,立场引出视角,视角框定认识,认识指明方向。建筑学的“人本视域”旨在照亮浸润在工程理性中不可或缺但易被忽视的人性,从人出发,对事物和行为进行体察,以精细入微、切近人性的认知、理解与关怀,滤除技术迷思,重现价值色彩,致力于工程理性向人性的回归。“人本视域”所观照的关键问题在于“设计为谁”;而“为人民而设计”的理念,决定了“人本视域”的立场。

人本立场:人本视域的“人”,不是概念化的人,而是社会化的人,是“人民”的“人”,以人为本即以民为本。“为人民而设计”是建筑学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是对习近平总书记“以人民为中心推进城市建设”指示精神的贯彻。2019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指出,“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2),这一表述是对党的“执政为民”一贯方针的新阐释:人民是建设的主体,更是城市的主人。表述中蕴含着主体一致性的深刻思想,是对传统“民本思想”的扬弃与升华[17-18]。人本立场,决定了建筑学的全部理论和实践,都应当聚焦城乡建设发展中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需求,以通过对建成环境的精修营造,为人民群众带来幸福美好的生活为最高目标。从人本的立场出发,经由知行合一的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以在地共生为导向、目标和方法,实现工程与人性、现实与理想、传统与当下、发展与乡愁之间的动态平衡,这是UAD建筑理念的根本路径,也是对“中国式现代化”战略的回应。

1.4 在地共生的平衡特质

在地共生思想的提出,与UAD平衡建筑理念一脉相承,也是承接儒学“知行合一”传统,开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必然。

在地与共生:UAD建筑理念的“在地”概念是在“中国式现代化”概念的启发下,对传统“在地”概念的拓展与深入解读,与其中的“中国式”意义同构。在地,指向设计营建的“情境”,内涵比“地域”更深厚。“在地”并非肯尼思·弗兰普顿(Kenneth Frampton)眼中供建筑师书写乡愁的“白纸”[19],而是“地域、地方、地点”[20],“此时、此情、此境”中丰富时空要素的集合。“在地”并非“名词化的既存状态和归属概念,而是需要通过动词化的行动不断被建构出的一种动态持存”[20]75:不断发现适宜、追求贴切、主动适应;“在地”甚至就是“建筑存在”:呈在于地,因地而在,与地同在[20]75;在地实现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眼中的“栖居”:天空、大地、有终之人(mortal)、源泉神祇[5]243。“在地”是向前看的、动态的、面向未来的,其肯定建筑学所熟知的“地域主义”的认知价值,而超越其方法的局限。“在地”的建筑创作并不迷失于文化传统,超越“民族形式”或狭隘“本土建筑学”所造设的时空之间的“文化成见”,倡导符合情境的“意在笔先”与“意由情生”[21]。在这一点上,“在地”更接近崔愷提出的“基于土地的理性”(land-based rationalism),又加入了基于人性的情感。

共生与平衡:共生是方法,也是目标。共生(symbiosis)源自生物学概念,指向共存于特定区域中的不同生物种属“在长期进化过程中,逐渐与其他生物走向联合,共同适应复杂多变的环境,互相依赖,各能获得一定利益的一种生物与生物之间的相互关系”[11]139。共生中包含着矛盾、适应和协同,也内置着平衡。建筑学对“共生”概念的正式引进,见于黑川纪章的“共生哲学”,强调异质文化之间、人与技术之间、部分与整体之间、宗教与科学之间等等社会与生活各个领域的共生关系,将建筑与生命相联系[22];而詹克斯(Jencks)则也从“混沌的宇宙观”看到了“共生”中复杂多元的“秩序”,提出建筑空间的生态性[23];梅洪元关于建筑与三层次环境(自然、人工、人文)共生的论述,则是“共生”理论在寒地区域建筑设计策略中的在地化表述[11]140-141。UAD将“共生”纳入生态学和社会学视野中,加以解读运用,力图使建筑设计营造全程中各要素实现各在其位、各尽其用、互相关联、互惠互利、和合共存的状态,并以方法层面的共生达成价值层面的共生,进而实现人性化的“动态平衡”的目标。

知行合一:与其他话语中关于“人本、在地、共生”的思考相比较,UAD提出的“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更加强调理论与实践的互惠统一关系,而非先后关系。先理论后实践,或先实践后理论,都不符合“平衡建筑”观念对“知行合一”传统智慧的承续与发展。“知行合一”是UAD走向“人本、在地、共生”的行动纲领。所谓知行合一,意即认为“知与行”为一体之两面,认为内心对事物的觉知与认识与实际的行为密不可分。“人本”和“在地”指向的认识、立场和价值,及其对“平衡”目标状态的构想,与“共生”指向的方法论体系必然融为一体。人本、在地和平衡的“觉知”是共生“行动”的“始”(主意),而“共生”的方法与践行,则是以上“觉知”的“成”(显现);如此循环往复,终以致“建筑学”的良知。

1.5 三相合一:对建筑学三原则的回应

在地共生,知行合一,一而多,多而一。经由“觉知”与“行动”的互惠,面对多样化的真实世界,层出不穷的现实挑战,以问题为导向,衍生出“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的多样而又系统的方法路径。其中,“情理、法象、技艺”三者最为核心。

对照建筑学的3个最基本的问题“实用、坚固、美观”,解读为工程和人性、工法与形式、技术和艺术3对建筑学的基本矛盾,衍生出3条基础路径。即通过平衡工程与人性的矛盾,探索情理合一的路径;通过平衡工法和形式之间的冲突,探索法象合一的方法;通过平衡技术和艺术之间的差别,探索技艺合一的手段。最终,以“知行合一”为行动纲领,以在地共生为导向目标,经由情理共融、法象共和、技艺共相,三相合一,动态平衡,最终实现“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的根本目标。

三相合一,是“知行合一”思想在建筑学范畴的转译,也是共生理念、平衡理念针对建筑学关键问题的在地表达。

2 知行合一的设计探索

“三相合一”中,“情理合一”的核心是明确建筑学科的价值导向;“法象合一”的核心是构建设计过程的营建逻辑;“技艺合一”的核心是探讨面向创新的设计美学。

2.1 情理合一:工程与人性之间的共生

情理合一指向情理共融,意在追求工程理性与人性情感的共生,也是“人本视域”中的主焦点,关乎价值本体。所有与人本为先这个原则有违的设计,或多或少,是由工程理性和人性的巨大分裂造成。当设计偏离了为人民服务的理念,必然导致工程理性被技术理性全然占据,走向脱离实用、夸张尺度、迷信技术、膜拜形式等错误倾向,“人”被技术异化。建筑创作中,因工具理性过度强势带来价值理性式微的情况屡见不鲜,尤其当建造主体和使用主体分离,面对激烈行业竞争,建筑师疲于应对各种矛盾,更无暇顾及人本。因此,建筑创作须重建以人性为目标的工程理性,寻求其与人性之间的平衡,打造情理共融的人本建筑。以人为本的工程理性应在具体情境中合理配置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

情理合一的人性化设计,以全人群为观照对象,兼顾特殊人群的特殊需要,并将之植入不同情境中,根据情境的一般或特殊所体现的不同层面的需求,采用相应合适的策略。设计关注日常生活中千姿百态的多样化需求,并将这些细腻的感性融入标准营造的理性之中。具体而言,在学理运用与价值关怀中,创作者首先基于“人性”与使用者产生共情,并由“共情”产生设计中的“移情”,成为理解基地、生成创意的出发点。视域中的“人”,既可以是具有政治身份的“人民”,也可以不止于“建筑使用者”。对人性的关怀,更可以上升到对设计营建全过程多层面利益相关者的需求、动机和行为的体察与协调,以工程理性和多主体间的“共生”与“平衡”,拓展情理共融的社会意义。

2.2 法象合一:法度与形式之间的共生

法象合一的终点是法象共式,意指建筑设计法度与形式之间的完美统合,关乎营建逻辑。当法度和形式合二为一,形式就是法式,法式也是形式。这一点在古典建筑学中曾经得以达成。无论是西方古典的柱式体系,还是东方(中国)古典的斗拱体系,建筑学的形式创造与建构法度(材料、构造、结构……从整体到细节的模度)均高度统一。作为营造的基本议题,建构逻辑与建筑形式语言的合一,接近经典“建构学”(tectonic)[24]的目的。当代建筑学的创作路径不再服从于单一体系,可以说一栋建筑、一个团队或一个建筑师都自成体系;另一方面,对法象合一的理解也呈多种表达:如刻意追求结构的隐匿、形式的自主、空间的复合、功能的混沌、以及表皮的解放等,也自有其合理性。但遗憾的是,表达的多样性往往被误解为形式的随意性,在当代建筑创作的潮流中,剥离了在地情境的包裹,模糊了建筑的本原意义,造成浮夸而堆砌的“形式”。这样的形式创新缺乏在地的生命力,不可取也不足法。

然而,倡导法象合一并非要走已被扬弃的古典老路,而是倡导建筑创作需要紧扣对情境的本真解读,通过法度与形式之间的平衡,构建法象合一的营建逻辑。抛弃具体形式的教条,寻求底层营建逻辑的“自足”,才是面向未来的姿态。可以说,法象合一指向“新营造法式”的建立,以在地为根基,接受“建构”意义的流变,将自然、社会、经济、法律和文化等约束条件[6]29一起纳入建构的逻辑体系内,而对形式创造本身,秉持开放的姿态:所谓“法”,即“法式”,从狭义的“建构”具体做法,下沉到“营建逻辑”本身;而所谓“象”,是形式,也是虚实同构的“情境表征”。这样一种开放性的法象合一(指向法象共式),既保留了设计的严谨性,又为创新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2.3 技艺合一:技术与艺术之间的共生

技艺合一指向技艺共相,讲求工程技术与建筑艺术的匹配,关乎设计美学。技艺共相的审美是由工程技术支撑的艺术审美。美是人的基本需求,创造美的建筑即体现建筑师对人性的关怀,乃呼应“情理共融”的要求。然而在具体的建筑创作实践中,技术运用和艺术表达常常互不相关,各行其是。即使部分重视技术与艺术之间关联的设计,也往往放大了技术和艺术之间的冲突。“高技”每每流于炫技,“低技”又被简单比附为“乡愁”,技术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而是片面地成为审美对象,这样的“审美”,恰恰由于失去了“在地”的切实感,其技术和艺术本质上是分离的。

实际上,将建筑技术孤立地视为一门单独的学科是有害的。随着知识细分和行业专门化,类似文艺复兴人(贯通科学、艺术、医学、哲学等的全才)早已不复存在。建筑也从最初将两块巨石搭起来便形成既能满足功能又能产生崇敬感的实体,变为现在需要装扮很多层衣服才能合法从土地上立起来的存在。然而,“技术”和“思想”,或者“技术”和“设计”不是对立的,它们之间存在着的极大的灰色地带,有足够空间让建筑师将自己的智慧融入其中,“技术”就应该是“建筑本体”的一部分。设计绝非不同技术的堆砌,唯有多方协同的技术,才是真正有效的技术。

将技术装进协同的整体里,这是技艺合一的本意。建筑创作需要克服以上两方面的困境,以工程技术适切地支撑并反映在地的建筑艺术审美,追寻技术与艺术之间的平衡,探索技艺合一的设计美学。

3 在地共生的建筑实践

对照当下与建筑学紧密关联的社会、文化、传统、城市、环境的多重背景,“人本视域下在地共生”的观念分别聚焦场所、形式、逻辑、方法和技术5个建筑设计的基本方面,并对应采用日常性、多样性、辩证性、系统性和适宜性的创作策略,继而付之于多类型的项目实践,以构建“人本为先、多元包容、动态变化、整理连贯、持续生态”的价值体系。

3.1 建筑与社会:聚焦场所的日常性阐述人本为先

“人本为先”展现出建筑学审视人性的社会维度。为人民而设计之首要在于体察人民的日常性社会角色,明晰其在建成环境改变之中的利益和需求。然而,本真的利益和需求沉潜于人们琐碎而谦逊、欢愉而亲切的日常生活之中,非由设计者的一时雄心所构想。因此,“人本”的场所营造应回归这样的日常,回应人民时刻触及,朝思暮想,而又似乎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基本民生关切。设计聚焦场所的日常性,则是在建筑宏大叙事高效、理性特质带来的“紧张”和“规训”之外,试图保留、恢复一种具备生活气息的“松散”和“庸常”的潜秩序,以从技术统治者“空间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的主导下拯救,剥离出日常生活家“表征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的自由[4]33-42,116。对“日常性”的关注也是对海德格尔所揭示的场所本质意义之回归:“有终之人”(mortal),就是有生活、有情感、有需求的世俗人,而非扬·盖尔(Jan Gehl)[25]图中毫无感情的绝对“点”。

在UAD重塑场所日常性的实践中,回归近人尺度和进行参与式体察可谓代表性的切入点,前者恢复的是身体的直接体验与反应,后者关注的是心理的长期经验与动机。比如,枫桥古镇更新施行长期“陪伴式”策略,先期深入群众,多层面了解其在社会生产和日常生活中的基本需求,继而邀请民众参与建立联合工作平台,开展参与式、对话式、渐进式的设计修复,不仅对私人居住空间精心缮治,还营造出多种差异化的、具有亲人尺度的、轻松熟稔的公共场所(图3)。在校园规划中,UAD还重视对日常步行尺度的研究与运用。浙大海宁国际校区的设计在大组团关系中建构出多层次的师生步行系统(图4),而浙大紫金港西区规划则努力落实“教学—生活”复合组团的布局,均力图为学生学习和生活的通勤带来根本性便利,遵从其日常的行为习惯。

图3 枫桥古镇亲切宜人的“小桥流水”场景

图4 浙大海宁国际校区的多层次步行系统

3.2 建筑与文化:聚焦形式的多样性阐述多元包容

尽管饱受质疑,但形式的象征性仍然是建筑作为文化传播媒介的重要载体。在有关建筑与文化这个话题上,与其一味展开形式批判,不如批判性地利用好这一层象征关系。抛开“形式原罪”的负担,直面关乎风格的“本土或国际” “地域或外来” “抽象或具象”等话题的悖论,秉持“多元包容”的态度,立足当下的现实情境,寻求“在地”化的解答。因此,设计者应当设身处地,抛弃成见,以明净之心感知场地的万千气象,深入理解其沉默外表之下的丰厚特性,挖掘其潜在的质素,存续到新的形式之中[26],继而真诚地通过设计操作达成形式的显现,并在实践中逐渐被解读、接受、传扬,成为象征,并融入在地文化之洪流。

UAD的实践,则真诚体悟多种在地情境,以多样的形式操作包容多元化的建筑解答,书写丰富多义的建筑文化。唐仲英基金会中国中心的形式体量是分散消解的,表达对太湖湖畔公园的谦逊姿态,但却通过高效的功能组织增强了体验中的存在感[27];丽水文化艺术中心则从地理、城市、色彩、材质和气候等方面寻求在地化的形式关联[28](图5);大连高级经理干部学院则精于对建筑细部形式的控制,在庄重与自由、西方与东方、古典与现代等文化象征要素之间取得平衡[29](图6);而浙大紫金港文科组团则在近人尺度上通过在地的形式操作和材料铺陈,来传达沉浸于经验性中的象征性,营造有似于传统、更符合时代精神的“书院”(图7)。

图5 丽水文化艺术中心在地化的形式关联

图6 大连高级经理干部学院形式的多重平衡

图7 浙大紫金港文科组团的“经验性”与“象征性”

3.3 建筑与传统:聚焦逻辑的辩证性阐述动态变化

建筑创作要以辩证历史观对待建筑所承载的传统。时间是线性的,而传统不是。依据卢端芳对建筑传统的解读[30-31],传统并非简单地从过去传续而来,而是始终与现代性缠绕共生,在实践的永恒波动中,被持续建构和消解,进入迭代。因此,观照传统的辩证逻辑既在于读出传统的现代性:在当下情境中传统的断裂、遗存和连续;还在于接受现代的传统性:在连绵的变化驱动下,现代性终究会汇成新的传统。建筑创作因此需要从动态变化的视角把握新与旧的关系,呼应“平衡建筑”观对“动态平衡”的倡导。设计营造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对场所中动态平衡的“扰动”和“平复”,通过设计的“讲理”和“求变”[16]5-6,使得新建筑“浮现”[26]6于旧场所,并与其中的传统要素展开对话、匹配和更新,从而达成建成环境新的共生状态,形成新的动态平衡,并等待下一次的“扰动”。

大禹纪念馆就是一种以辩证逻辑促成动态变化的“扰动”。在大禹陵的环境中,设计通过对场所中传统要素与新建建筑参照关系的分析,展开多向景观轴线的求证,进而确定新建筑的方位、体量、尺度,使其与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融合,促成多场地要素从物质到心理层面的新平衡。新建筑契入旧场所,对自然和人文环境中传统的动态平衡加以调动,使自身被接纳并成为新的场所核心(图8)。同样,徐渭艺术馆也是对绍兴古城传统语境下的场所现代性的思考(图9)。

图8 大禹纪念馆对场所动态平衡的 “扰动”与“平复”

图9 位于绍兴古城片区中的徐渭艺术馆

3.4 建筑与城市:聚焦方法的系统性阐述整体连贯

建筑与城市同构。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经典的“城市建筑学”[32]即是在此视野下,将建筑类型学向城市范畴投射,进而从文化层面结构化地解读建筑和城市。源自地理学的英国城市形态学派(British Morphology School),同罗西密切相关的意大利类型学派(Italian Typology School)及其派生出的形态类型学路径(Typo-Morphology Approach)等,均是从形态这个切入点,以系统性的方法开展的探索[33]。系统性的方法类似一种“编织”过程,不仅要将新建筑妥善地置入场所中以满足规划的指标要求,还要让它与在地化与其周边的空间以及形态要素巧妙地编织在一起,重新定义场所属性。“编织”从设计的细节展开,一步步拓展到单体建筑、街区片段乃至城市整体;同时,系统性的“编织”还应超越形态,进一步涉及与形式同构的社会性因素(经济发展、城市管理、文化营造、居民生活)的系统化关联,尤其关注这些多层次联系对于人民利益和需求的影响。

金华体育中心在延续城市肌理、承载在地体育运动的基础上,聚焦对建筑功能、流线、空间和形式的自我编织,将系统性的设计策略从创作延伸到建造,进而完成城市体育精神的塑造(图10);而义乌文化中心则通过集约化功能设置留出多种室外和半室外场所,以将其织入城市公共空间体系并接纳日常生活的渗透(图11),而这样的场所“编织”,同样建立在城市管理、文化建构、设计职责,业主运营等层面“在地共生”之基础上;亚运会绍兴棒垒球馆则以更加开放的姿态和轻盈的形象,从内到外构建与城市的全方位联系与依托,以期在亚运后实现充分共享,成为社区的活力中心(图12)。

图10 金华体育中心在城市肌理中的自我编织

图11 义乌文化中心的场所编织与各元素的系统化共生

图12 亚运会绍兴棒垒球馆开放的姿态和轻盈的形象

3.5 建筑与环境:聚焦技术的适宜性阐述持续生态

UAD秉承持续生态的创作价值,倡导在全生命周期实现建筑与环境的和谐共生并高效率利用资源。这既是对传统“天人合一”和“齐物”自然观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对中国式现代化所要求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回应。遵照习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重视对自然生态资源的保续利用及其带来的价值增益。持续生态指向技艺合一的“生态美学”,呼应“在地共生”情境,提倡紧扣场地信息的“恰到好处”的适切,反对炫技或堆砌的“唯”生态论。因此,持续生态理念倡导一种“适宜性”的技术路线,主张依据场地真实条件,决定可利用的技术,从而最大化地接近绿色建筑的目标,并获得品质提升,取得价值增益并使人民受益。

例如,浙大玉泉校区第二食堂改造,基于适宜技术条件提升建筑的使用效率和环境效能,可持续地构建“绿色校园”(图13);而UAD紫金院区B1楼采用全装配技术,极大减少了运输、施工、围护过程中的碳排放,并且建筑本身的环境效能通过BIM技术的模拟得以有效控制与优化(图14)。此外,上述枫桥古镇整体环境的优化修缮,还促成了其自然资源和人工资产增值,并最终还利于民。

图13 浙大玉泉校区第二食堂室内更新后

图14 采用全装配技术建造的UAD紫金院区B1楼

4 结语:在地共生 走向平衡

“人本视域下建筑学的在地共生”作为UAD新时期的创作理念和实践纲领,将建筑学的认识、价值和方法融为一体,“知行合一”,以期达成“在地共生,走向平衡”的理想。“平衡建筑”观是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哲学思考,也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学术平台,旨在令学术视野与职业价值互相促进,引领团队持续产出高质量设计作品,并以学术为纽带培育优秀人才,回馈学科建设。

“中国式现代化”指向的发展与复兴,其根本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个过程关乎现代性中东西方文化的复杂交融汇聚,其问题的根源远大于建筑学的范畴,却必定是指导现代中国建筑发展的重要追问。“人本视域下建筑学在地共生”的设计探索,即为回答此追问的一种尝试。归根到底,“中国式现代化”是人的现代化,从人出发展开的在地诠释,是在传承中实现创新的道路。

UAD作为高校设计院,依托浙江大学深厚的学术背景而发展,此特殊性也意味着其必须承担特殊的责任。通过自身的理论和实践,捕捉学术和市场的相互影响、相互验证和相互反哺的关系形势,以成熟的闭环为全社会提供营养,在建筑领域实现原创性的突破。大学之道,“明德济世,修齐治平”,此乃“国之大者”的历史担当和社会责任。设计当以人民为本,以改善人民生活、满足人民利益为根本目标。在此基础上,追问建筑学对人的本质意义,在位而谋,在地奉献,在“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指导下,“在地共生,走向平衡”,对“中国式现代化”战略做出建筑学的自身回应。□

注释

1) 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官方媒体均做出了详细的解释。见光明网援引《学习时报》的文章《深刻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科学内涵》:https://m.gmw.cn/baijia/2022-11/05/36139884.html

2) 相关内容源自新华网的新闻报道文章《习近平: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11/03/c_112518643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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